《寂寞樱花开》乐知音

47、兰德

　　艾薇儿死了，那个像妹妹一样可爱的女孩，就这么死在了我的身边。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这么慌乱。心就像突然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在哭泣，在嘶号，即使是我父母去世时，我都没有这么悲伤过。我想，我是爱着这个女孩的吧。二十多年在一起的生活，早已让我们融入了彼此的血液。
　　可是她为什么要在我们就要结婚前自杀？那一天晚上，我可以感觉到她的不正常，只是，我以为只不过是我们确定婚期后，她有点过度兴奋而已。我任由她拉着我出门，任由她将车开往高山上。我尽我一切的可能去纵容她，我以为这就是爱。
　　我可以感觉到那一晚，艾薇儿是想和我同归于尽的，但是最后一刻，她还是拼命转过方向盘，让我活了下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让她选择了这样痛苦的死法。我们就要结婚了，还有什么比两个相爱的人走到一起，更让人觉得幸福呢？直到那一天，那个让我牵挂了一生的女人告诉我，是因为绝望，爱得绝望，无法解脱，只能走向死亡。
　　在她死后，我更加深入简出了，我喜欢上了旅游，就我一个人，到那些陌生的国家，欣赏陌生的风景，谈论那些陌生的人。
　　那一年，我到了非洲，不知怎的，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走进了撒哈拉大沙漠。炽热的沙子，炎烈的日光，无垠的荒漠，万里不见人烟的芜杂，竟然让我的心静寂下来。
　　一天我误闯进一个部落，那时候我已经潦倒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非洲的那些部落是很排外的，一个不小心，闯入的外族人就会被执行死刑。幸而我懂得他们的语言与风俗，他们放过了我，但是我被囚禁了。我联系不到外面的人，几乎快要绝望，突然有一天，我就被释放了。
　　我很莫名奇妙，却不得不高兴。把我送出去的人，在出口处，突然指着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对我说，你应该谢谢那个人，是她的音乐打动了酋长，酋长一高兴，就把所有的误入者都放了。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看过去，由于太远，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心中有着感激，却没有把那个女子放在心上，萍水相逢而已，更何况她也只是误打误撞才救了我。于是，我微笑着，轻松地离开。
　　命运却从此转了个弯。
　　后来，我游历到了中国。当我坐在酒吧里时，我只想放纵，半醉半醒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两个女孩。晕黄的灯光下，有一个女孩的身影，竟让我觉得熟悉。我自嘲地一笑，这还是第一次来中国，怎么可能会有熟人？晚上，带着宿醉的疼痛，我沉沉睡去，梦里总有一个身影在徘徊。一会儿，她站立在漫天的黄沙中；一会儿，她又坐在了迷幻的酒吧里。渐渐地，两个身影重合起来，竟然变成了一个人。
　　我猛然惊醒，原来是她！为了这一个梦，我在中国多待了一段时间，那个酒吧，我每晚都去，可惜再也没有遇见过她。很奇怪，虽然见过两次面，但是我竟然没有一次看清过她的正面，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竟然我认出了她。
　　回到法国后，我总是回想起那个模糊的身影，一向无往不利的我竟然没有办法解释其原因！我只能对自己说，你只是好奇她的相貌而已，毕竟同一个人能遇见两次，也是需要缘分的。
　　没想到，在法国还是会遇到她。当然，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她。在机场，她在买香水，我很好奇，因为她挑香水的动作与神情很是特立独行。只一眼，就让我有了搭讪的冲动。看着她神采飞扬地给出答案，我有点愣神。幸而，我带着墨镜，她看不见我的表情。
　　在她和营业员攀谈时，我悄悄地走了。走出很远后，我还是忍不住地回头，正巧她刚刚出来，与我是相反的方向。我又一次看到了她的背影，这一次，我立马就知道是她。我想追上去，可是涌动的人群，已经淹没了她的身影，徒留我遗憾地在原地踟蹰。
　　看来我们之间很有缘分，从不相信命运的我，在那一刻竟然有点迷信缘分了。从非洲到中国，再从中国到巴黎，我们兜转了大半个地球，一次又一次地相遇，这不是缘分吗？直觉告诉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笃信不疑，甚至开始期待下一次见面会是以什么样的形式。

　　再一次见到Ann还是在酒吧，丽兹酒店的酒吧。
　　她一个人坐在那边品尝着餐点，无视周围的一切，而我的心情却异常激动。恼火于她的忽视，我突然想捉弄一下她，她的音乐不是很好吗？意料之中的，看到台上弹钢琴的女生委屈，她坐不住了。当那首“秋日私语”响起时，我的心再一次震撼了，从没有听过这么纯粹的音乐，我几乎可以看见秋日的落叶与虫鸣。
　　台上的她很自信，下台时她优雅地行礼，让我误以为回到了中世纪的宫庭，而她就是那高贵的公主。
　　可是她嘴边那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很碍眼，于是，我拿出支票薄，签了一百万让服务员交给她。我期待着看她贪婪地将支票收起，或者愤怒地将她撕碎，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会让我开心不已，然后我就会死心，毫无留恋地将她从我的心里驱逐。可是她只是淡淡一笑，说不出是讽刺还是不以为意，支票就这样被退回到我手中。
　　我的心底有着淡淡的失落，不过没关系，至少知道了她住在这里，我们还有更多的时间来磨合。
　　很巧，我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这么多的巧合，简直让我怀疑，她就是上帝给我安排的那一根肋骨。于是我理所当然地住下来，尽管在巴黎，我有着多处城堡和别墅。酒店的员工都很奇怪，毕竟这间豪华住房，我常年订购，真正住的时候却没有几天，而这一次，几乎比我以前待的时间的总和还要长得多。
　　那一天，我刚从公司回来，走到楼梯口时，看到她带着另一个女人进屋，想必是那一次在酒吧和她在一起的女孩吧。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她显然没有上次那样开心，从她的脸上，我甚至可以觉察出阴郁。两个人闹别扭了吗？我只能这样猜测。
　　心里忍不住担心，因为她的脸色实在是不好。推掉了下午和晚上的会议，我悄悄地跟着她。在心底连自己都不住嘲笑自己，什么时候也去跟踪别人了呢？
　　我坐在车子里，停在拐角处，静静地看着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交谈。她一直都在微笑，可是那笑容却让我无来由地觉得难过。然后他们分别，那个男人转身离开，错过了她眼角留下的那滴泪水，那滴的泪就像滴在我心上一样，冰凉地让我整个心脏都在抽搐。
　　然后，她依旧在微笑，带着泪水，头也不回地离开。只有我一个人见证了所有的细节。那个男子在她走远后，突然又折回头，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她离开。看着那个男人，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酸酸的，后来我知道了，原来那种滋味叫做嫉妒。
　　那个夜晚，让我们的人生有了交集。我庆幸我的出现是在一个对的时间，那个时候她正处于人生的最低潮，无论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尽管我对她来说，还是一个陌生人，她却无可选择地依赖了我，因为那时我离她最近。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这是我后来才学会的中国成语，那一晚的梦萦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坐在台上的她，优雅从容，娴静得如同淑女。当她驾驶着跑车飞驰而去，疯狂地感受极速的快感时，却又如同一只狡黠间或带点邪恶的狐狸。奇怪的是，这两种极端矛盾的表情在她脸上显示出来时却不显得冲突，反而无比地真实贴切。
　　在车速达到极致，她得意地笑着冲出栏杆时，看着近在眼前的悬崖，我竟然没有一丝的害怕，她脸上的笑容让我的心变得满满的。那一刻，我竟然想着即使是为了那样一个笑容而死去，也是值得的。
　　后来，静下心来想想，这似乎是我人生唯一一笔不是以利益为考量的计较。呵呵，可是该死的，我竟然心甘情愿。我是如此的满足，只是因为我爱上了这样一个矛盾的女子。
　　然后，我突然地对艾薇儿的死有了更深的愧疚。原来她早就看清了我，因而她绝望了，斯宾塞家族对于爱情的执着与专一在她的血液里沸腾，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以期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来赢得我的爱情。她一度成功了，我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了，我以为我是爱她的，因为我的心是如此的悲痛。
　　一切的谎言在真爱面前，你才会发现其实只是自欺欺人。
　　当梦萦以嘲笑的口吻，鄙视着我的自欺欺人时，意外的，我没有愤怒。从来没有人敢讽刺作为无冕之王的哈布斯堡的当家人，可是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带给我意外。我该嘲笑她的无知与不知死活呢，还是应该赞赏她的无畏？
　　当她虚弱地倒在我的面前，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冲动。我想让她在我的保护下，平静快乐地生活，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伤害她。于是我陪着她回到中国，我不介意利用家族的权势报复那些伤害过她的人。
　　然而，家族的内鬼却在此时浮出水面，如果不趁机抓住，那么损失必将无比惨重。权衡之下，我决定先回法国，我自信地认为，能尽快将所有事处理好，来陪伴她。
　　这是我一生中最为后悔的决定，这个决定几乎让我失去她！从不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的我，在那一刻被这滋味刺痛得几乎死去。我发誓，所有伤害过她的人都将遭到最惨烈的报复。
　　我做到了，所有伤害她的人都得到了报应，即使还活着，也已经处在地狱了。可是梦萦呢，你为什么依旧郁郁寡欢？你还在想着那个男人吗？看着你在爱与不爱中纠结，看着你挑灯夜战，批阅着你无比厌恶的文件，我只是默然。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块要自己亲自去耕耘的土地。尽管心疼，尽管不忍，我依旧只能选择沉默，再在你疲惫不堪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帮你除去路上那些荆棘。
　　看着你一天比一天的风光，看着你渐渐成为整个世界的传奇。我们似乎越走越远，可是我坚信总有一天你会放下心中的那个结，我们终将会在一起，因为地球是圆的。
　　一年过去了，她依旧沉浸在悲伤中，整个人仍然散发着浓重的抑郁，几乎刺痛所有人的心。我的中文开始达到小学生的水平，能够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
　　两年过去了，她开始平静地面对生活，不惊不喜。我应该高兴的，却又忍不住担心，害怕她是心如死灰，才如此地平静。这时，我的汉语已经非常流利。
　　三年过去了，她仿佛学会了微笑，尽管是如此地淡如此地浅，却让我喜极而泣。侃侃而谈的我，宛如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除去那一头棕发，一双碧眼，我与任何中国人无异，甚至我住在中国的时间已远远地超过了我的故土，法国。
　　四年过去了，程少言似乎已经死心，已经近三十五的他，终于熬不过岁月，熬不过母亲抱孙心切的焦急，他牵着一个女子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梦萦，是她的伴娘。看着梦萦诚挚的笑容，真心的祝福，我终于舒了一口气。只因为她已经放下，而只有她放下曾经的痴恋，我才有机会。回首，蓦然看见那一个颓废的男子，今晚他是伴郎，曾经是梦萦的未婚夫，我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五年了，整整五年。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年近三十的她，宛若二十出头的少女，一举一动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成熟的妩媚，单纯的清丽，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这样的她比五年前更加吸引人的目光。看着她在众人之中浅笑微语，如鱼得水，我心黯然。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看着她倾世夺目的风华，优雅迷人的举止，我对自己说，兰德，你该离开了，她已经不再需要你了。于是强忍着心痛，转身，我准备离开。却忽然全场静寂，她柔和的声音轻轻响起。
　　“前面的那位先生，站住！”
　　我依旧没有回头，固执地向前走，因为我在害怕，害怕只要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却急急地跑过来，拉住我的手，紧的连她的指甲都几乎刺进我的肉里。再也忍不住，我回头，气愤地大吼，
　　“你到底想怎么样？”
　　如果只是舍不得，就不要拦着我；如果不能给我我要的答案，就不要阻止我。
　　她的嘴角轻微上扬，似是在微笑，我尴尬，只为将自己孩子气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我试图甩开她的手，可是她轻轻吐出的话语，却让我将她的手反握住，然后一辈子都没有松开。
　　她说，
　　“兰德，我爱你！”
　　我呆滞，她依旧在微笑，
　　“带我一起走吧！”
　　呵呵，这是我听过最美的语言，她竟是爱着我的，这简直是上帝对我最大的恩赐！
　　我从小生活在巴黎，对这个城市却没有着多深厚的感情。让我想不到的是，梦萦竟是如此地热爱着这座城市，爱到宁愿为了它离开故土。她是如此地了解脚下的这寸土地，在她的感染下，我也逐渐爱上了这座城市，这是不是就是中国人说的“爱屋及乌？”
　　可是我又忍不住多疑，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因为这里留下了他们最快乐的记忆，她才对这片土地如此执着？我想问她，却害怕毁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兰德，我在巴黎，遇见了你！”
　　夜晚，她坐在花园里，似是在喃喃自语，我却恍然大悟。
　　这一夜，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