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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订婚仪(三) ...


  •   “陈前玉,你究竟是谁。”薛珈眼底惘然,“是汝南王的遗孤,是吴歌戏场的名伶,是司马沛精心培养的棋子。”

      那迷惘渐渐转变成一抹浓重的不甘与愠怒。

      “如今你说,你是会稽王府的掌事女官,我又该如何信你。”

      薛珈垂眸观她,眼前人姿仪从容,眼神含冰,他的质问终于在对方的冷淡回应中渐渐停止。

      “陈前玉,你既知晓身世,如何还忍得为司马沛做事。”

      这句话或许触怒了她的逆鳞,陈前玉美目一狠:“薛公子,你逾矩了。”语气强硬,一扫往昔温柔之色,手掌起落,停在半空,原本是想一把掐死对方。

      旋即冷笑一声:“薛公子还是想想怎么圆谎吧。”

      “我的身世,知道的人寥寥,你如此言之凿凿,便是告诉我你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殿下一直在寻找龙雀的下落。”

      “他刻意封锁南方的消息,你又如何得知你阿姐的近况。”

      “薛公子倒是助了本官一臂之力,多谢。”

      她施礼,不愿与人再做纠缠,抬步欲走,还是被人扯住袖子拦住了。

      “怎么,想杀人灭口?薛公子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些。”她轻蔑嘲讽,一把反钳,“你我交过手,若非那位收债人助你,薛公子莫不是已过了奈何桥?”

      这些话并未激怒薛珈:“陈姑娘何必说这些话来激怒我。你我早已刀剑相向,你敢于承认自己的身世,我自然敢告诉你,薛氏确实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你效忠司马沛,可当今圣上的表兄司马郴却是效忠大魏。”

      “陈姑娘跟随司马沛,大抵以圣上为仇,为当年灭门之恨欲报之而后快,若如此,薛某必会向圣上禀明。”

      双方都没有失态,言语做机锋,开诚布公地周旋,交换筹码。

      偶有北风扫过,盘旋的枯叶在两人间蹁跹落下,两人交锋的视线才晃了神,冷静错开。

      陈前玉将他全身打量了一遭,语气间不免泄露几分缓和的意思:“薛公子倒也是直率之人,不若礼仪筹备之事,薛府这边便由薛公子出面可好?我们也算打过几次交道。”

      薛珈拜礼:“蒙女官不弃,此事我还需同父亲商量。”已是婉拒之意。

      两人皆敛了对抗之势,举止回归谦逊。

      “我送一送女官。”

      “不必了,马车就停在门口。”陈前玉捻了衣袖处沾染的半片碎叶,“你我立场虽不同,有一句话我却想劝一劝薛公子。”

      “如今大敌当前,有些事重要,有些事不那么重要。有些事该说,有些事不该说。”

      “譬如呢?”

      “那就看薛公子的智慧了。”陈前玉掸了掸外袍,“告辞。”

      “陈前玉!”

      陈前玉有些不耐烦地蹙眉,睨了对面人一眼。

      “你回京那日,我去找你,原本是想带你走的。”

      “世间人,是各有各的立场,可是一个人想等一个人,只论心。你的心底,有自由,豪迈,悲情而不自艾,我们也许还有重新认识的一日。”

      ·

      陈前玉回了将军府,近些日子司马沛都在将军府办公。

      书案边堆着半摞的折子,几个黑甲的男人站在书桌一侧,倾身低语,她在门口等了一阵,不久房内高座上的男人发话了:“前玉,换杯热茶。”

      她规规矩矩地进去,端了冷茶,屋内的对话没停,几人的视线在她身上落了片刻,她又规规矩矩地退出来了。

      等她换上热茶,那些人正好从书房里走出来,打了照面,陈前玉行礼,几人倒不怎么应承,最靠她的一个黑面男子轻声道:“殿下身边何时来了个女官。”

      又一人操着京城口音:“像是年前那个戏伶。”暗地用手肘戳了戳,几人笑得不怀好意,脚步走得挺快。

      陈前玉目送他们走远了,举着茶盏款款踏入门内。

      “回来了?”

      “殿下知道薛觉义不在府中。”

      “那又如何?”司马沛不以为然,拣了一本册子翻看起来,“你不是没有扑空吗?”

      “我只是不明白,我同薛珈在芙蓉城便已知晓彼此身份,殿下何必安排我去薛府。”

      “正是知道,才会放下戒备。”

      “他也许会质问你,威胁你,与你争辩,甚至想杀了你,却不会怀疑你。自以为知晓一个人的底细,言谈举止才会露出马脚。”

      司马沛点了茶盏,撇开浮沫:“这般心急,看来是有好消息。”

      陈前玉躬身禀告:“殿下算无遗策。”

      “消息是世子递进皇宫,宫里那位还需小心提防。”

      房内陷入压抑漫长的静默。

      陈前玉知道,殿下生气了。

      她倒是不怕:“高家龙雀,薛家少郎知晓一二,不过看情形,高博彦并未将龙雀留在洛平。”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龙雀是什么,司马沛也未必知晓全貌。龙雀是高家的暗网不假,可是暗网看不见摸不着,总有个源头或是个凭据。

      “殿下已经得到陈氏的支持,何必再去苦寻高氏的把柄?”

      司马沛敲着桌沿:“前玉,你今日的话有点多了。”

      陈前玉旋即拜伏请罪:“属下该死!”

      “芙蓉城与高家的事你不必再管,眼下你只专心办好订婚仪。新年你作为我名下的女官与我一同返回淮安,届时我会安排你去隆城。”

      “我们要在和谈开始前布下势力。”

      “起来吧。”

      他将茶盏推了过去,放在陈前玉手边:“前玉,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安排你的家人一起去隆城。”

      陈前玉眸中闪过一丝火光,稍纵即逝:“不必了,边境凶险,家人承蒙殿下照拂,前玉感激不尽。何况有殿下的庇护,我也免去了后顾之忧。”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

      “会稽的云溪翠峰,我记得你母亲爱喝,刚刚上贡了几斤,便都赏了你,带回去好好孝敬长辈。”

      “多谢殿下。”

      ·

      这几日将军府来往的贵客格外多。

      上一批人才走,武照权领着又一批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陈前玉想着他的护送之恩,规矩行了一礼。武照权瞧见她的装扮,抱拳道:“陈姑娘已是女官了?”

      “承殿下抬爱。”

      “也是,王府诸事,过去外有陆夔陆大人扶持,内有王妃打点,可不比如今。”

      陈前玉听出他语意间淡淡的不甘:“陆大人再好,如今殿下的臂膀不还是武大人第一。我瞧着,如今正是好时候。”

      武照权眉头一松:“谢你吉言。”

      “也不知陆大人的伤何时才好。”她幽幽抛下一句便走了。

      武照权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身后跟着的人唤了一声,他这才抬起脚步匆匆走了进去。

      “殿下!”语气焦急,不若方才闲话时的镇定。

      “何事?”

      “探子回报,司马铭布下的人与顾亭奇率领的军队遇上了,巡南使段恢被刺身亡,御史中丞薛瑀在兵乱中下落不明。”

      高座上的人拂袖而起:“几日前的事。”

      “陈家递来的消息,是三日前的事,消息还没有出淮安。不过益州张景玄的义子卢仲之也在军中,此事关系重大,他不会袖手旁观。”

      “另外,世子现身淮安,未去王府,过了一趟高宅便低调离开了。”

      司马沛没有意料中的愤怒与张皇,冷笑一声:“司马铭啊司马铭,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与孤作对!”

      “殿下,驿站与码头封锁不住了,陈家勉力支撑,也压不住各路暗涌。”

      “陆夔伤势如何?”

      武照权眼皮一跳:“陆大人伤势好转,只不过最近天寒风大,精气恢复得慢些,一日里大半时间都在休憩养神。”

      “清醒之时,常常念叨当晚世子对他施加的酷刑……”

      声音浅了下去,武照权大着胆子向前瞄了一眼,司马沛冷着一张脸,还是稳操胜券的上位之姿,想来心底有了打算。

      “殿下,南边的事该如何处置。”

      说是南边的事,实则是问南边的人当如何处置。武照权对淮安远不如陆夔熟悉,也不敢贸然请命。

      若是司马沛将此事托给自己,虽是烫手山芋,也是打入会稽王府和南方势力的好时机。

      北方连着塞外,早就被几位都督割据自立,南方几位虽也和朝廷貌合神离,不过有会稽王府压着,战事少,油水总不会少。

      “司隶校尉陆廷光回京了没有。”

      武照权愣了一瞬,如实答道:“他去京郊一带的大营巡视了,要月底才会返京。”

      “你拿着孤的令牌,去军营请他过来一趟。”

      武照权不懂这一步棋,司马沛的反应太淡定了。

      死了一个朝廷命官本就非同小可,薛瑀可是御史中丞,是京中顶要紧的人物,届时消息传回,不止朝堂,民间大抵也会舆论鼎沸。

      何况,人死在他的地界上,分明是白白送了一个把柄。南边的几位大人也不是齐心的,这等紧要关头出了这等茬子,谁能渔翁得利还不好说。

      “是。”武照权忖度不明白,还是应下了。

      “告诉南边的人不必自乱阵脚,陈家知道怎么做。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北边的战事,南方再乱,孤托着,一旦孤不想托着了,那才是真正乱的时候。”

      一句话给底下人定了心。

      等人都走了,司马沛唤来院外洒扫的仆役,其貌不扬的一个干瘦男子,手背上都是褶皱,握住扫帚,脚倒利索,走路带风。

      “殿下。”

      “告诉南边的几位大人,世子过境,不必干涉。只有一条,保其性命无虞。”

      “这一遭事孤不会追究,若是世子在谁的地界上出事,孤便夷其三族,子子孙孙,杀无赦。”

      “小人这就去办。”

      仆役十分低调,拿着扫帚佯装做事,不多时,消失在重重树影外。

      ·

      到黄昏时分,陆廷光一袭戎甲,风尘仆仆赶来。

      两人私下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无人联想到这个年轻人与陆夔的关系,司马沛也乐意将这枚棋子放养。

      年轻人有些拘谨与忌惮,跪在一尺开外,头低得很。

      “用膳了没有。”

      “殿下召见,下官一刻不敢耽搁。”

      “孤还未用膳,你随孤一起。”

      将军府前厅布着一桌酒席,寻常菜肴,香气浓郁诱人。陈前玉站在一边布菜,陆廷光眼神流转,自然注意到她。

      作为司隶校尉,常在京中巡视,他见过此人,戏场的查封令还是自己亲自颁下的,不知此女如何成了司马沛的人。

      她斟了一杯酒,语意柔和:“大人请。”

      “多谢。”

      司马沛举止松快,卸下高位者的权势,一筷子接着一筷子,与陆廷光聊起家常:“去探望过你父亲没有。”

      陆廷光指尖一顿,酒盏又放下了:“去过一次,他不太希望我经常去。”

      “那是他谨慎,你勿要怪他。”

      “下官明白。”

      “娶妻了没有。”

      这下轮到斟酒的女子顿了一瞬,酒壶擦着酒盏,发出清脆一声。

      陆廷光将头埋得更低了:“尚未……娶妻。”

      “京中可有相中的女郎?孤可去请婚。”

      “谢殿下美意,廷光尚无婚娶之意。”

      “为何?”

      陆廷光只饮下一杯酒,不答。

      “前玉,你先下去吧。”

      陈前玉瞧了两眼,安安静静退到后廊去了。

      “是因为你父亲。”

      陆廷光的母亲是陆夔养的外室,生下陆廷光不久就被一匹白绫勒死了,后来他被一户农家收养,过了十几年,陆夔找了过来,也没有正式认亲,不过将身世来历聊了一遍,保了他衣食无忧。他自己也是争气的,从底层士兵干起,攒了些军功,后面的路自然铺平了。等到了京城,他才知道,陆夔的几个孩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个都没活下来,像是老天对他的诅咒。

      “你父亲此次重伤,因我而起,你原本有几个兄弟姐妹,但受我王府连累,刺杀、下毒,总之相继去了。”

      “你能活下来,你父亲花了不少心思。”

      陆廷光还是默不作声。

      “你父亲时日无多。”

      酒盏与酒杯掀翻在地:“殿下!”

      司马沛无比平静,只作闲谈:“有人要杀他,我拦不了。”

      “谁?”

      司马沛放下碗筷:“很多,明处暗处,我护不了他周全。”

      “殿下护不了,那还有何人能救得了他?”

      “你。”

      “我?”陆廷光语气挣扎,“我不过是个司隶校尉,以殿下之尊威权势都护不了他,我如何行之?”

      “廷光,如果我让你带他走,你愿意吗?”

      “殿下的意思是……”陆廷光迷惑,“我们可以离开?”

      看来是愿意的,脱口而出便是“我们”,心底还顾念着血脉亲情。

      “你们陆家为我们司马氏牺牲太多了,你父亲伤得很重,我不想最后是我送他走。”

      陆廷光久久不能回神,眼底的猜疑与忌讳点点消散:“殿下若有此安排,廷光感激不尽。”

      “你父亲总希望你飞黄腾达,可我回京这么久,你并未主动上门拜访,我知道你志不在此。朝中局势趋于稳定,待此次和谈,战事至少能停歇三五年。”

      “当然,我也有一个请求。”

      陆廷光眼底的猜忌再起,连忙眨了眨眼,流露出为难之意。

      “十二月初三,我希望由你亲自镇守洛平城,届时为我杀一个人。”

      司马沛又道:“放心,这个人你认得,也杀得。”他亲自为陆廷光斟了一杯江跃春,“去扬州看看吧,带着你父亲,你母亲的墓在扬州。”

      陆廷光虚晃着身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前玉目送那年轻将军跌跌撞撞地走了。她站在风帘下,司马沛坐在堂内,桌上只余他一人,一杯接着一杯,菜肴早就冷透了。

      “陆廷光不也是殿下这边的人吗?何必求着他做事。”

      司马沛并不见醉,不过语调拉长了些:“他不是为孤做事,是帮着他父亲做事。”

      “殿下既然知道有人要对陆大人动手,何不阻拦?”

      这句话本不该问的,陈前玉只觉得心底窝着一块石头,硬着脖子一吐为快。

      司马沛没有责备她,眼中只有酒,三大壶全部饮尽,一人踉跄着走了,陈前玉想去扶,被他一手推开。分明醉了,可眼底清明,他的样貌终归与大魏的男子不同,眼眶深邃,英挺锋利,酒色并未浮在脸上,他扶着墙面,走的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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