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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霸王猴与绕指柔 ...


  •   在北部异族入侵中原、攻破前朝国都洛平后的第六个年头,新帝登基,年号天寿,取国祚与天同寿之意。

      凤仪宫是皇后寝殿,阿茹是凤仪宫的大宫女,今日是新帝册封皇后的第三日。娘娘在宫里栽了几株相思红豆枝,正拿着利剪裁去抢光的枝节,阿茹服侍身侧,亦步亦趋。

      眼前的女子静婉如秋水,秀外慧中,端庄雍容,大概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与陛下那样的雄杰并肩。

      对,是并肩。

      裁枝的那双手骨节分明,素净修长,却不似世家贵女的纤柔白皙,细腻娇嫩。这是不输男子的一双手,比宫内掖庭的苦役还要粗糙些,斑驳浅淡的疤痕,不施粉蔻,指甲莹润,如她的眸光一般生机旺盛,炽烈鲜妍。

      阿茹心疼又钦佩。

      “启禀皇后娘娘,陈贵妃求见。”朱红宫门处宫人鞠躬垂眸,不敢多言。

      围苑内各司其职、忙碌打扫的宫女内侍不由得慌神,静息摒气,暗地打量主子娘娘的神容。

      伺候多年、与皇后情谊非常的阿茹霎时红了眼,神情愤愤,牙咬着唇,倒是没有出声说些什么,哪怕是几句义正严词的谴责或是劝人看开的宽慰。

      都没有,皇后神容淡淡,安宁柔和。

      “阿茹。”女子揽下一枝红豆,轻嗅了几息,阿茹走近一步,等待她的示下。

      皇后只是偏头看向西北方的半边长空,眼神似有似无地追溯着什么,阿茹知道娘娘是在遥望昔年的洛平。

      “我小的时候京城里的贵女们都不待见我。”这里的京城当是前朝国都洛平,这里的“我”不是眼前尊贵威仪的皇后。

      阿茹骤然落泪,哽咽着将哭音吞下。

      “有一年小舅舅带我上街看花灯游行,我记得是开福二年的除夕夜,回程我们路过一家戏馆,里面的人唱着一首沉如故的长调。”

      “我那时不懂。”

      “自古妾情薄幸多。”她低吟浅唱,情绪万千,却没觉出一丝幽怨哀婉,自怜自艾。

      陈氏之女在陛下登基后的第二日便册立为贵妃,娘娘不恼,阿茹却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果然,女子替阿茹抹去泪珠,笑得松快惬意:“她不过也是个可怜人。”

      “传我懿旨,后宫嫔妃自今日起不必来凤仪宫请安,也不必来拜访我。凤仪宫不接待任何人。”

      阿茹努着嘴,委屈可怜:“娘娘,那陛下呢?”

      皇后闻言折下枝条,语气漫不经心:“无事,晚上我去清心殿找他聊聊就好了。”

      指尖一颗一颗捻下枝上的相思豆,她试了试力道,枝条破风泛响,抽在人的肌肤上立刻见痕,伤口好几日才能化开淤血。

      最适合让犯错之人记住教训。

      ·

      “小舅舅,你能不能快点。”

      小女儿拉着年轻男子的袖摆,像是一弯自在灵活的游鱼,穿梭于人声鼎沸、火树银花之处。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上落满深深浅浅、焕丽璀璨的光晕,衬得人熠熠生辉。

      这是天下第一城的人间气。

      魏国都城洛平,除夕夜,华光异彩,灯火嫣然,街巷汇涌成人海,鼎沸声渲染着新年的热意与期待,个人身处其中,满眼只余下一个五光十色的繁华天地,道不尽的繁荣昌平将旧岁的诸多烦恼一一抚平,祈求一个无忧无虞的新年。

      先帝崩逝一年有余,积压在洛平上空的宫变阴霾逐渐散去,加之北方与戎族作战连连告捷,这一年的新岁,宫里恢复了往年与民同乐的传统,拨了八千盏琉璃长明灯,款式取自十二生肖;子时宫内的舞乐伶人从朱雀门鱼贯而出,沿着中央御街长治大道上演金龙戏珠的舞灯戏,天子赏赐会随表演沿街撒下一地金银珠宝,盼与万民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珍珍,你慢些跑!”

      薛珈一手捧着帛书,一手任由前面的小女童拉着穿梭人海灯火,直至抵达朱雀门前的空旷地带。

      今日宫城前搭起华丽高台,四周布满红绸锦带,金铎玉珠。朱红长梁上悬挂着上千盏大小不一、颜色缤纷的绢灯,绢灯上又悬着绢丝,小字题着字谜。

      这是洛平有名的斗灯台。从除夕到元夕,不分贵贱老少,皆可提着自家特制的绢灯上台斗灯,亦或上台猜谜赢赏。

      眼下台下里里外外人头攒了十圈,薛珈一看挤进去不大可能,干脆抱起自家外甥女,将帛书放在她怀里小心掖紧,脸色有些为难般开始往内里深进,边艰难挪动着,男子谦和出声:“借过,借过!”

      高玖容牢牢勾住他的脖子,不满意地鼓起肉嘟嘟的双腮:“小舅舅,都怪你,顾家小子找我斗灯,这下迟了,之后他怕是要嘲笑我一年!”

      薛珈拍了拍她的双环髻:“放心吧,小舅舅给你准备好了,保证我们的霸王猴一定赢!”

      人群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台上的判官扯着嗓子唱票,说着谁家公子的灯大如水缸,火焰如晶日,暂为第一。

      女童灼灼望着高台中央,形似舟船的长明灯稳稳落在红漆木上,映着周遭一圈明亮如白日,旁边的小儿郎骄傲地扬起下巴,细辫得意洋洋地甩在脑后。

      “顾钟那小子居然能找到这么大的长明灯,小舅舅,你准备的能赢过他吗?”

      薛珈挤得额头冒汗,气息有些急促:“当然,珍珍交代的事,舅舅自然替你办到。”

      终于,男子挤到了最前排,朝一角的看守官招招手,那人会意,遣了两个小厮去台后。

      骄傲的小儿郎一跃而下,薛珈将怀中的外甥女平稳放下,两个孩童很快斗起嘴来。

      “高珍珍,你怎么才来!”

      霸王猴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惹得儿郎连连惨叫,可惜混在漫天热烈中,丝毫不入耳。

      高玖容一手插着腰,一手关节发力:“顾钟,我的小名也是你能叫的吗!”

      顾钟费力摆脱她的钳制,可怜样般捂住右耳,语气虽不善,却没有追究什么:“你怎么现在才来!”

      高玖容得意地扬扬头:“你懂什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年的斗灯大会,我准是头名!”

      两个人开始毫无意义的斗嘴。

      薛珈无奈笑着,没有插手,视线在人群中仔细搜寻,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右肩。

      身侧之人同样衣衫略显狼狈,嘴角边挂着浅笑:“你倒是不好找,我挤了半天才进来。”

      薛珈点了点一侧的小女儿:“没办法,家里的小祖宗闹着斗灯。”

      沈安宜了然笑笑:“数月不见,你这外甥女长得倒快,一天一个样。”

      薛珈将手中帛书递过,有些打趣着开口:“沈家何种藏书没有,非得托我找我家老爷子要。”

      沈安宜仿佛若获至宝,眉眼间俱是喜色:“薛家少郎就莫要打趣我了,天下谁不知晓,薛尚书家中藏书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两个人比着亮光一言一语讨论起帛书来,另一边高台上布着一盏鱼灯,比刚才的舟船明灯还要大上半寸,虽主体为锦鲤形象,底座由一朵硕大清新的十二瓣莲花托起,十二盏小灯烘托着锦鲤的长明灯,一时间如星光熠熠,流光溢彩。

      台下爆发出啧啧称奇之音。

      判官又开始给判词:洁质彩莲映天色,吉祥锦鲤开福年。

      百姓齐齐喝彩,说这判词应景。

      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迎来开福二年。

      输掉斗灯的小儿郎并未羞恼,大大方方地冲小女儿一笑:“今年又是你赢了。”

      高玖容尚来不及得意,顾钟狡黠一笑,指向南面:“长治街另一头有南边来的持扇舞,时辰尚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顾钟故作神秘,弯腰凑在她跟前,“说是羌族的孔雀羽扇,和中原的不一样。”

      小女儿眼前一亮,将斗灯的事抛诸脑后,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转身看向一侧聊得融洽入迷的小舅舅。

      “小舅舅,我同顾钟去南街看持扇舞,你去不去!”

      薛珈一愣,一旁的沈安宜率先反应过来,歉意一笑:“倒是我思虑不周了,你原是陪着外甥女出来玩的,今日除夕,这些事还是留到节后再说吧!”

      男子扬了扬帛书,小心地卷好放入腰间锦囊,又从袖中掏出一包零嘴,弓腰递与小女儿,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髻。

      “珍珍勿怪,安宜叔叔告辞了。”

      一行人从斗灯台后方绕出人群,两个小儿跑得极快,薛珈出门未带家丁,刚开始还急急追在女童身后,好在顾家随行的仆役尽责,薛珈索性撒手,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

      洛平官署与高贵们的府邸大多倚着宫城四散开,离中央御街和集市相离甚远。深巷甬道中的气氛与长治街的火树银花之景截然不同,虽灯火通明,然高门宅邸,幽深肃穆,不可侵犯。

      偶有贩夫走卒零星路过,叫卖着小货,因是除夕,多是些寓意吉祥的器物,剩下的,便是冬日常见的卖炭翁。

      薛府的院落不深,薛尚书廉洁奉公,只有两进院,一做前厅,一做后房,未有花园山泉掩映其间,此时大门敞开,巷子里的窸窣动静不时传入后院书房。

      书房内点着油灯,老人与年轻人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方长案,长案上俱是简牍帛书,角落处放着笔墨。

      薛觉义正抵倚油灯,用白帛仔细擦拭着银光宝剑,对面的儿郎虽是端坐,气质随意,正从容翻阅着古典经书。

      听到卖炭翁的叫卖声,儿郎拂袖起身,薛觉义声音醇厚,抬眸看向院外,寒气渐起,雾色茫茫。

      “今年未降瑞雪,怕是明年关中再起蝗灾。”薛觉义幽幽叹气,终将宝剑收入剑匣内。

      薛瑀将剑匣置于书阁高处,用纱巾覆盖,避免落灰。

      薛瑀虽是忧心,不若自己的父亲悲观:“太仓署节前奏禀,入粟米二十万石,若是年中北边军情稍安,可缓解关中为难。”

      他躬身将父亲老迈的身躯扶起,两人走向屋外,薛瑀句句宽心:“节后复朝,让六曹会同各州长官拿出应对方略就是了。父亲还是多忧虑己身,保重身体为要。”

      去岁宫变,少帝死于外戚之手,而后世家联系羽林军诛灭外戚及中朝宦官,新帝为先帝胞弟,如今不过十二岁,朝中内外仰仗的世家势力中,薛家为首,司马家次之,一文一武,看起来朝堂内外一片欣欣向荣,乃是君贤臣忠、本固邦宁的渐稳之相。

      薛井做了管家近二十年,不用主人吩咐,有些行事成了章法。他领着两个年轻侍从进了院子,各人手里均提着一筐黑炭。

      “老爷,炭买回来了,给了二两银子他只要一两,我见是新岁,许了他一盒仙人枣。”

      仙人枣是从西域传来的新品,肉厚核细,口感甜蜜,洛平种植得不多。

      “让人拿到厨房备着吧,正好看看夫人、小姐忙得如何了。”薛瑀仔细交代,“还有派人去寻少公子、小小姐。”

      正说着,巷道内的更夫敲响铜锣,已到了亥时。

      薛井一一应下,不紧不慢地去了侧院伙房。

      薛家侍候的仆役不多,先祖定下“亲躬体验”和“节俭从民”的规矩,每年新岁,宴席皆由家中女眷亲自制作,其余事宜则由男子筹备。

      薛觉义只有发妻张氏一人,二人情深意笃,诞育两子一女,先夫人去世多年,如今府中主事的是薛瑀之妻许玉卿。薛家小姐薛琼虽已出嫁,年年新岁,多在薛府与家人同乐。

      倒不是薛琼与丈夫高博彦感情不合。

      薛家一门显贵,世人誉为文臣之冠。家主薛觉义为大司空录尚书事;大公子薛瑀为四品御史中丞,因御史大夫悬空,实为谏台之首;小公子薛珈年少有为,二十出头已做了太学的律学博士。家蕴深厚、皇室所倚,门楣显赫,可想而知。

      唯一的女公子薛琼许了高家。高家本家在淮安,原是商贾大家,早些年出资支持远征,又出了一位将军英才,封为安国公,一时显赫,奈何后人中只有高博彦承袭父爵步入朝堂,如今为中军校尉。

      除夕夜,万家团圆之日,大抵只有这些将士不得归家,守卫百姓安宁。

      薛井递了大少爷的话,许玉卿和薛琼正蒸着藕玉圆子。薛琼听着时刻快过,子时长治御街表演鱼龙舞的时候,正是禁军巡防最忙碌的时刻。

      “你派人去寻薛珈和珍珍,还有,这些飨食送去中军。”薛琼将刚刚出炉的两笼圆子备好,又从酒窖中提了一坛竹子青。

      几个人瞧着她忙前忙后,笑着交换眼色。尤其是正准备摆席的许玉卿,笑着打趣:“这是谁家姑爷这般好福气,娶了我家姊妹,养活一窝人,活活要把我们饿死了。”

      几个人均是捂嘴一笑。薛琼羞赧地睨了她一眼,忙不迭将竹子青交给管家:“这酒你单独交给姑爷。”

      薛井温和一笑,恭谨点头:“小姐放心,这些事老奴亲自去办。”

      薛琼笑着后抱住自家嫂子:“我的好嫂嫂,你莫要打趣我了,这些圆子我赔你就是。”

      许玉卿正揉着玉米面,转身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好了,快些吧,过会儿他们都回来了。”

      薛琼一听,长眉轻蹙,色厉内荏,愤愤出声:“等他们两个回来,看我不打断他们的腿!”

      “还是愈儿乖,专心读书,不似我的那个小祖宗,不是上房揭瓦,就是和顾家几个小子鬼混,年后我非得撵她去读书,不能坏了薛家的名声!”薛琼挽紧袖子,将怒意发泄在面团上,狠狠揉搓。

      许玉卿但笑不语,走到灶边添了一把柴:“你呀你,我看珍珍和你一个脾气!”

      薛琼小时候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小霸王,不知何时转了性子才收心受学,有了些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雅气派。

      估计假儿郎都得遇上一位意中人,霸王猴才能化为绕指柔吧。

      许玉卿盈盈微笑,无奈宠溺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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