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休休有容（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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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人证的指向，万青云第一个怀疑的人，绝对不是谭翊。
她记不清具体是怎么认识的谭翊了，只知道大约是，洪德八年的夏日。那一年，七岁的公主万青云成为了太子哥哥的伴读，正式入住东宫。与她一起的，还有几个达官显贵的子嗣，他们自称为“太子的门客”，万青云不喜他们，只觉得那帮人不过就是蹭吃蹭喝来的。
除了一个人。万青云一开始根本没有注意他，因为他实在是不起眼，通身没有半点儿高门子弟的气概，既无锦衣玉服的装饰，也没有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模样。但是——读起书来一丝不苟，认真得很，确实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子们顺眼多了。
就这样，青云眼睁睁看着他和哥哥越走越近，相知相惜，渐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太子哥哥与她这个妹妹相处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心高气傲的小青云心有不悦，决心好好捉弄一番这个占据了她位置的小公子。
炎天暑月，东宫的荷花开得正旺，却因周遭并无蔽荫之所乃至无人观赏。
太子与父皇出门微服私访去了，正是个好时机。青云一早在桌案上给谭翊留了纸条，让他午时三刻前来荷池赴约，不要带下人，说是有关荷花的诗句想要请教。
谭翊到的时候，发现青云已经等在那里了。小青云肤白皮嫩的，站在毒太阳底下没晒多久已是满脸通红，额角几缕胎发湿答答地黏在一起，发顶烫得能煮鸡蛋了。
“公主，此处太阳太大，我们不防入室再谈？”谭翊对着比他矮一个头的青云鞠了一礼，半眯着眼睛道。
青云不回他的话，转而道：“本公主近日新得了一方苏绣帕子，上面绣了荷花，还有一句咏荷的诗，可惜青云尚有不解之处，还望谭公子解惑。”
“公主请说。”
青云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里面鼓鼓囊囊得包了什么东西。没等谭翊看清，只见万青云侧身，细细的手臂使劲一挥，整包东西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咚”的一声，坠入到了荷花池里。
“呀，谭翊！你好大胆！怎把本公主的苏绣帕子丢到池子里去了？”万青云转过身，挑衅地看着他。
“臣没有···”谭翊起先不解，愣了好一会儿，见她的神色随即明白过来，万青云是有意捉弄他呢。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本公主捡起来！这可是父皇赏的苏州最好的绣娘绣的帕子呢！若是丢了，看父皇怎么处置你！”万青云小脚一跺，声音细细尖尖的。
谭翊眸色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万青云正想再次威胁他，只见他三两下脱下外袍，穿着一身纯白的亵衣“扑通”一声跳下来水，朝池中心游去。
哼，我包了那么多石子，这帕子早沉底了，要是想捞上来，定得弄个满身淤泥。
“找不到不许回来！”万青云撂下一句话，很是舒气地转身回了宫。
一整个下午，万青云都窝在寝殿里抱着个大西瓜啃。用井水冰过的大西瓜，凉爽得很，真可惜谭翊那小子吃不到喽。
不过···谭翊应当不会中了暑气晕倒在池子里吧？哼，他比我大那么多，定是不会的。
日薄西山，热气总算是褪去了一些。万青云终究是觉得自己过分了，心中愧疚，再也坐不住，出门去荷池寻他。
这片偌大的荷花池里盛满了粼粼波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不可能啊！谭翊那么大一个人呢？！
“谭翊？”她先是小心翼翼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答。
“谭公子——”
仍然没有回答。
“谭翊！你快上来吧谭翊！帕子不用你找了！”万青云喊着喊着便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谭翊闻声找回来时，发现小公主正坐在石墩上哭鼻子。
“公主公主，帕子在这里。”
一片泪眼朦胧中，万青云的手中被塞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万青云抽抽嗒嗒地低头看了眼干干净净的帕子，再抬头看来眼脏兮兮的谭翊，哭得更凶了。
谭翊只比万青云大四岁，也没什么哄人的经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想了想，也蹲下身，指着帕子道：“上面绣的诗句是：‘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此诗出自唐代温庭筠的《莲花》。前两句写的是荷塘景色，后两句不直接写莲花，而是化用曹植在《洛神赋》中的句子来写荷花的美丽，将莲叶、荷花比拟为洛神之袜，并以莲蕊的香气概括整片池塘，咏莲而不言莲。公主你看，是不是带给人无穷的余味？”
说着说着，万青云似乎是听进去了，渐渐止住了哭泣，小嘴微张，似乎是有话要说。
谭翊耐心地等她开口。
“对，对不起。”万青云糊成一团的声音中尚带着哭腔。
“臣···接受公主的道歉。”谭翊笑了，正想摸摸万青云的头，却发现甲中嵌满了泥沙，便又将手垂下。
“你为什么不拒绝我？你本来可以拒绝我的！”万青云忍不住怪他道。
谭翊笑笑：“臣若跳下去，便是坐实了臣的错处，可若不从公主，让公主心有不悦，臣更是错了。臣这横竖都是错，也并无什么分别了。”
万青云闻言，偷偷瞥他一眼，小声问道：“你别告诉我哥哥好不好？哥哥知道了，定会责罚我的。”
“臣不告诉太子殿下，只是，臣想知道公主殿下这么做的原因。”谭翊上衣的泥沙几乎都被日头熨干了，这会儿已结了块儿。
“我，我，”万青云垂着头，声音中带着些羞愤，“你来了之后，哥哥就不带我玩儿了···我看不上那帮成天装阔气的少爷公子，就，就没有人玩儿了。”
谭翊略加思索，随即了然：“原来是臣思虑不周，冷落了公主。臣定会同太子殿下讲，以后做什么都带上公主，好不好？”
“真的？”万青云哭得脏兮兮的小脸顿时绽了开来。
“嗯，”谭翊伸出一只手到万青云跟前，手心是干干净净的，“公主若不嫌弃，臣···也可以做公主的哥哥。”
“嗯！谭翊哥哥！”万青云被哄得顺顺贴贴的。她伸出一只小手搭上他的，与新认的哥哥一道回去了。
于是那万青云的亲哥哥，太子万长隽回府后很是讶然地发现，平日里最是难哄的公主居然成天屁颠屁颠地跟在谭翊的身边转悠，一口一个“谭翊哥哥”叫得很是响亮，对他这个亲哥哥反而不在意起来。
洪德十一年的季冬，临近年关之时，发生了一桩不小的事。负责指导东宫太子和公主学业的太子太师奉居良，薨了。
七十三岁的老人永远埋在了那个冬天，但他一辈子的功绩，早已化作数不尽的桃李，皆为栋梁之才。
奉居良一辈子兢兢业业，授书育人，不曾娶妻生子。他奔波于乱世之中挖掘一颗颗启明星，流连于贫瘠之土栽培出一株株芝兰玉树，直至桑榆年纪。
万绪帝念他栉风沐雨了一生，忧他年迈膝下无儿孙照料，特下一道圣旨将他召入东宫做了太子太师。
太子太师走了，寿终正寝，世人皆道是这世上莫有比这更大的福报了。可是，那阵子，整个东宫还是沉浸在悲恸的氛围中，尤其是太子万长隽。
那是青云第一次见冷静自持、通情达理的哥哥这样反常。他日日着孝衣，将自己关在房内，对父皇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太傅陆停视若无睹，明摆着不愿意接受他。
万青云打心里觉得，让哥哥不高兴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效仿着哥哥的样子对陆停避而不见，变得越发懒散堕落起来。
谭翊心里苦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副模样。那新来的太子太傅，堪堪及冠，只比太子大了五岁。太子刚死了最敬爱的老师，不肯接受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可以理解，但这万青云又是怎么回事？
“青云，你怎么今日又不去听陆太傅讲学？”谭翊拦下正在回廊上游荡的万青云，板着脸问。
“他尽让我们读些什么《史记》、《荀子》的，可我不喜，想他讲《长恨歌》，他不应，只说这些以后再讲，那既然这样，我便等这个‘以后’喽。”万青云很是神气地驳他的话。
谭翊听了，柔和下来：“青云是有经才大略的姑娘，太傅让你读的书，定比那些儿女情长的对你有用，是不是？这样青云以后，才能成为有勇有谋之士呀，对不对？”
万青云闻言撇撇嘴：“为什么我要有勇有谋？我当公主，快活得很，不想要学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
天塌了有父皇撑着，屋子塌了有哥哥顶着，身边还有个谭翊护着，有什么是需要她万青云操心的呢？
谭翊一时间也不忍心反驳她了，她说的也没有错，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至少现在，她可以做这个无忧无虑、众星捧月的公主，便够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休休有容（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