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玫瑰右手》北极月

26、永远埋葬的回忆

　　其实，薇尔在来到人间之前就已经计划好要去一个地方——他曾经的家。虽然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但是他还是想要去看一眼，那个他曾经生活过的肮脏之地。

　　他在脑海中幻想那间破旧且拥挤的房间，四处堆放的脏衣服，破旧不堪的家具，以及夹杂着各种香水与酒精气味的空气。

　　他一边幻想，一边向前走去，直到在黑暗之中被什么东西突然绊倒，整个人向前摔去，最后落在了一团干燥柔软的东西上。

　　薇尔爬起来，环顾四周，这里漆黑一片，空气里充斥着干草的气味，如果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一间存放干草的仓库。他在黑暗之中摸到墙壁，然后沿着墙壁找到门口，推开门，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

　　果然，如他所料，这里是干草仓库，与干草仓库相连的是一座有着双排隔间的马厩，马厩内，几个身穿粗布衣的工人正在为马匹添加饲料。

　　薇尔趁着他们不注意，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仓库，来到室外空旷的地方。他四处张望，十年的时间，黄金城已经是另外一番模样，曾经充斥着血雨腥风的斗技场已经废弃，旁边给工人居住的破旧危楼，也就是薇尔小时候居住的地方，早已经变成了一片公园草坪。但是，这座城镇一如既往充斥着金钱的气味，孤傲的人群，蔑视的目光，以及伤风败俗的交易，这些是篆刻在黄金城深处的特征，正如它的名字，暗示着这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镇。

　　斗技场对面原本是一座豪华的餐厅，如今已经被翻新，变成了供来往旅客居住的酒店，刚刚的那座马厩，就是用来安置客人的马匹。

　　“没想到这里变化这么大……”薇尔忍不住感慨道。

　　他之前天真地以为那幢危楼还会在这里，他很想再次走进那间被自己深深厌弃的房间，以如今崭新的姿态回忆当初的过往，如果可以，他还想取回母亲的遗物。现在看来，遗物应该和那幢没有使用价值的危楼一起，被碾压成碎片拖去了郊外。

　　薇尔对着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宽敞的街道上马车来来往往，只是一切都已经不再被他熟悉。他对着天空发呆，车夫的怒骂声将他的思绪打断，把他从马车行驶的道路上赶走。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一样被自己忽略的东西，整个人瞬间亢奋起来，背好挎包向城镇的中心街道处快步走去。过往的回忆，像是一道突然而来的流水，湿润了干裂的记忆河床。

　　在黄金城的东面，是一片果园，专门为城里的餐馆提供水果。来到这里的旅客追求的尽是奢靡的享受，所以果园里种植的也不是普通的水果，里面的每一棵都是品种优良樱桃树，价格昂贵。当初生活本就贫困的薇尔自然是没有能力买水果，但是对于调皮的孩子而言，总是会想方设法去获得自己渴望的东西，薇尔和他的小伙伴伊恩也是如此。

　　薇尔依旧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凌晨，太阳尚未升起，整个世界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就连路边的野狗也没有察觉到从它身旁经过的脚步声。

　　伊恩比薇尔大一岁，所以由伊恩提着煤油灯走在前面，薇尔则怯怯地跟在后面，二人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一直向东走去，直到来到一片三米高的围墙前。这堵墙是用来防小偷的，果园的老板知道这里有很多贫穷的工人，背地里手脚不干净，所以建造这座墙时造得格外高些。但是，老板可能没有想到，这堵墙防得了成年人，却防不了两个身形娇小的孩子。

　　围墙的四周都设有几个狭小的洞口，一方面是为了暴雨天及时排水，另一方面是方便果园里的猫进出。除了小偷，果园的老板还有一个大敌——鸟雀。圆润的果子被鸟雀啄上一口，破了卖相，只能低价亏本出售，所以果园内养了不少用来抓鸟雀的猫咪。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这里偷水果，虽然身体在不断长大，但是只要将洞口下方的泥土挖去一部分，还能勉强钻进去。他们本就是在阴沟暗巷里长大的孩子，自然不在乎身上蹭点泥渍。

　　薇尔跟着伊恩轻车熟路找到了他们常钻的洞口，用手刨去底部泥土，然后贴着地面钻了进去。薇尔瘦小，还算轻松，倒是伊恩，卡了半天也没能成功钻进去。

　　“伊恩，你变胖了？”薇尔天真地问道。

　　“不是变胖了，是长大了……”伊恩最后放弃了尝试，退出洞口，“薇尔，看来这次得靠你一个人了。”

　　“啊？我一个人不行的，我不敢……”

　　薇尔还没说完，一个布袋变从洞口处塞了进来。

　　“薇尔，你已经七岁了，在这里，八岁的孩子就要开始帮大人干活，你难道连爬上树采一袋水果这种小事都做不到吗？”伊恩的声音从围墙外传来。

　　“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薇尔的内心充满了担忧。

　　“现在是凌晨四点，不会有人发现的。”

　　“可是……”

　　“你要是再拖下去天可就要亮了。”

　　薇尔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拿起地上的袋子，然后摸着黑爬上樱桃树。现在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他手虽小，但是每一把都抓得满满当当，没用多久，布袋就变得又鼓又沉。

　　他将装满樱桃的布袋背在身后，返回到洞口。

　　因为樱桃大多了，不能一口气从洞口送出去，只能先将一部分樱桃用外套包裹，递给墙外的伊恩，然后再把剩下的塞到洞中，最后才轮到薇尔。

　　钻出洞口时他摸到了什么蠕动的东西，被吓得叫出了声。

　　“小声点！”伊恩提醒他。

　　薇尔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去管刚刚摸到的是什么东西，一股脑爬出了洞。

　　“为什么这次要偷这么多？”薇尔擦了擦脸上的泥土，“我们两个人吃不完这些。”

　　“为了卖钱。”伊恩直言。

　　“卖钱？你要用钱做什么？”在年纪尚小的薇尔看来，钱是用来买名贵物品、买美食佳肴、买休闲娱乐的东西，来到黄金城的人每一个人都非常有钱，他们用身上的钱就做这三样事情。

　　“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伊恩没有告诉他。

　　在尚未褪去的夜色的遮掩下，二人在小巷里弯弯绕绕，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厂房前。厂房虽然废弃久已，墙壁上尽是肮脏的涂鸦和裸露在外的砖头，窗户也破了好几扇，但是这里是他们这种贫困人最喜欢来的地方。

　　伊恩推开厂房的大门。此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而里面已经火光明亮。这里是专门属于穷人的消费场所，有餐铺、服装铺、百货铺，以及其他各种买卖交易的铺子。虽然天还没有亮，但是这里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开张营业。因为这座城镇的穷人只有早上是空闲的，等到中午，富人起床开始他们挥霍的生活，穷人就要去伺候那些富人了。

　　薇尔和伊恩一起拎着沉重的布袋来到一家餐铺前，餐铺的老板正在用各种调味添加剂腌制一块看上去不太新鲜的肉。

　　老板看见他们二人，露出了油腻的笑容，“今天又给我带什么来了？”

　　“非常新鲜的樱桃。”伊恩打开布袋，捧出一把樱桃给老板过目。

　　“确实很新鲜。”老板点了点头，拿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嗯，很甜。”

　　“这些卖给你，五枚银币。”伊恩开价道。

　　“那你还是拿回去吧，来这里的都是穷人，你这个价格是要我亏本做生意吗？”老板不再理会伊恩，继续腌制不新鲜的肉。

　　“那四枚。”伊恩让价。

　　老板头也没转一下，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薇尔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不敢上前干预。

　　伊恩被气得直跺脚，最后一咬牙道：“三枚银币！不能再少了。”

　　“三枚？”老板扭头看向他们，语气强硬地说道，“最多一枚，你嫌少就去找别家吧。”

　　薇尔在旁边眨巴着眼睛，拽了拽伊恩的袖子，低声问道：“要不我们去别家问问？”

　　伊恩也想找别家，可是别家的餐铺更是贫穷简陋，别说是让他们买了，他们可能连一枚银币都掏不出来。

　　“不卖的话就别傻站在我家店门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们怎么着了呢。”

　　伊恩听出老板这是故意要赶他们走，就看他是带着一枚银币走还是带着一布袋吃不完的樱桃走。这东西是偷来的，果园的老板也不是傻子，如果带回去被同楼的其他人知晓，说不定会把他们二人说出去，那么等待他们的就是被抓起来乱棍打死。

　　“那就一枚银币。”伊恩狠下心道，“这些都卖给你。”

　　身后的薇尔傻眼了，一枚银币是街头蛋糕房里一块蛋糕的价格，而如今伊恩却用一块蛋糕的价格将一布袋沉甸甸的品种优良的樱桃卖了出去。他知道这不公平，但是他一向听伊恩的，伊恩说卖，那就卖了。

　　最后，伊恩拿着一枚银币，带着薇尔离开了厂房，此时太阳尚未升起，但是天空已经明亮了许多，街头也开始出现零零散散的行人。

　　“我们现在回家吗？”薇尔一手牵着伊恩，一手提着熄灭的煤油灯。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薇尔看着伊恩的背影，伊恩比他大十二个月二十天，上个礼拜伊恩已经过了生日，现在是八岁。正如伊恩说的，他们这些底层人的孩子，八岁就要开始帮大人工作，他们的母亲都在斗技场当服务员，所以伊恩也去了斗技场工作。只有七岁的薇尔自然没有去过那里，更加不知道那里是个怎样的地方。他只知道自己的母亲以及伊恩的母亲下班回家时总是一副非常疲惫的模样，有时夜晚还要加班，到白天才会回来，自从伊恩工作之后，他原本开朗、阳光的性格也发生巨大的变化，不再跟薇尔谈笑，总是一副压抑、紧张的神情，变得不再像一个“孩子”。

　　薇尔就这样任由伊恩牵着自己，沿着街道向前走去，他们穿过马路，拐过路口，避开逐渐多起来的人流，最后来到了城镇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道。这条街道是专门为女人消遣时光用的，道路两边的商品橱窗内展示的都是各种名贵的宝石、金银首饰以及华丽夺目的服装。男人们去酒吧、赌场娱乐时，女人们就在这里大肆挥霍。

　　伊恩带着薇尔来到了一家照相馆前，推门走了进去。照相馆的老板是一位白胡子的老爷爷，一直以来都是他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店铺不大，生意还算可以，薇尔好几次看到这位老爷爷扛着相机跟在一群女人身后给她们在室外拍摄照片。他也只曾远远地观望，觉得老爷爷肩膀上的机器非常神奇。

　　老爷爷看上去应该是刚开门营业，正在用抹布擦拭柜台以及柜台后面展示照片的架子。

　　“老板。”伊恩走到柜台前。

　　老爷爷推了推下滑的眼镜，低头看向伊恩，“工人的孩子？”

　　“嗯。”伊恩拽了拽他那满是补丁和泥渍的衣服，卑微地点了点头。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想拍张照片。”伊恩说道。

　　老爷爷放下手里的抹布，神情严肃起来，“我这里的东西可不是免费的。”

　　“我知道……”

　　“喏，你看。”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块板，上面用彩色的油漆写着价目单。

　　伊恩不认识几个字，但是他认得出价目表上的价格，其中最低的是六枚银币。

　　“你们有钱吗？”老爷爷问他们。

　　薇尔看向伊恩，伊恩则低下了头。

　　短暂的沉默后，伊恩将握着拳头的右手伸向柜台，然后摊开手掌，在他的手心上，是一枚被捂得发热的银币，还粘着些许的手汗。

　　“我这里有一枚银币。”

　　老爷爷摇了摇头，“一枚银币？那不如去隔壁的面包店买点面包吃。”说完，转过身继续擦拭架子。

　　“我下次一定把剩下的钱补上来。”伊恩恳求道，“求求您宽容一下。”

　　“那就下次再来吧，等你们长大赚钱之后，总会有机会的，不急于一时。”

　　“就怕没有下次了……”伊恩垂下头，面朝着冰冷冷的地板，“我以后一定会把拖欠的钱补上的，拜托了……”

　　老爷爷的手停了下来，斜眼看向伊恩，“作为工人的孩子，你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开始工作了吧？”

　　“嗯。”

　　“你在哪里工作？”

　　“斗技场。”

　　“那里啊……”老爷爷若有所思。

　　就当伊恩觉得无望，牵着薇尔转身离开的时候，老爷爷突然叫住了他们。

　　“那行吧，以后你再补上吧。”老爷爷答应了。

　　薇尔和伊恩欣喜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