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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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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日,日长至,暖气始盛,虫蠹并生。
芒种刚过,江州骤降暴雨,可惜雨水不足,来去匆匆,没能驱散暑气,倒把整座城蒸得汗流浃背。
段岭半夜热得睡不着,只觉得凉席都快被汗浸透了。武独正要唤人去搬两块冰来,赫然想到太子太保、太子太傅那两个小老头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又担惊受怕的嘱托,顿时一脸烦躁。只叫宫人拿了把扇子,躺回塌上给段岭摇着。
“端午”乃“重五”,五行从二,乃是阴阳相争之日。故为阴阳调和,开国以来便有休这日沐一日之设,着众人解粽、饮艾、祭拜,谨记与万物生灵和谐与共。
今日没有朝会,祭天诸事从简,再加上武独这个“太子太师”强把轮值换到今天,这才免了段岭一大早起来与老师们斗智斗勇、纸上谈兵。
“……殿下,殿下?”
折腾了半宿,段岭睡得不知这是几时,只隐约听到有人在敲门,下意识往身边靠——没人,枕边放着把扇子。
武独去哪儿了?
段岭应了门外的宫人,坐起来换干净的中衣,不小心把什么东西拂到了地上。
是个香囊。
香囊上的老虎走线狂野,段岭凑近闻了闻,也不知道武独往里边放了什么草药,能把艾草刺鼻的味道中和下来。想来昨夜只是热,并没有蚊虫,它应当起了不小的作用。
燥郁之气顿时消散,段岭穿戴洗漱完毕,小心地把香囊系在腰间。
推门出去,宫人早在门外等候多时,行礼后说:“殿下,陛下请您醒后共用早膳。”
段岭应下,又问到:“武独呢?”
“武太师晨起出宫去了。”
出宫去了?去做什么?段岭不禁好奇,一边想着一边往李衍秋的寝殿走去。
端午休沐不休务,其他官署还能轮值休息,皇帝却得随时待命。李衍秋听完几位尚书吵架,回到寝殿换下一身朝服,段岭慢悠悠地走进来了。
“四叔”
李衍秋着郑彦去备早膳,段岭接过扇子,跪坐在李衍秋身边,替他扇风。
“四叔已经出去过了?”
李衍秋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段岭摸了摸他的脖颈和背,全是汗水。
“毕竟不是太子殿下,”李衍秋拍开他的手,靠在扶凳上,缓缓说到“日理万机,养家糊口呐。”
段岭哈哈大笑,扇得更卖力了些,待差不多干透后才叫人搬了冰进来,自己给李衍秋按肩,又与他聊了聊最近东宫的事。
郑彦蒸了两枚粽子,就着菖蒲酒、酿梅和咸鸭蛋一齐端来,布置桌案。
“……我来的时候遇到了班荆馆的人,他们说今年辽国没有邀请宗室去他们的夏捺钵。”
“唔,”菖蒲酒用冰镇过,李衍秋只泯了一口,“去年你和武独,一个射柳,一个打马球,把辽国宗室赢得体无完肤,还指望他们请你去避暑、吃西瓜么?”
“……好像是。”
段岭心道是他们国君要求我们尽全力的,而且最后宗真也很高兴。不过想到回国之后那几位老大人肝肠寸断地劝谏,还是没有多说。
李衍秋放下酒盏道:“辽国向来以马术自称,竟然失利一次就望而却步,想必不过如此。倒是鸿胪寺和兵部,大惊小怪。”
“……”
段岭有时候真是猜不透李衍秋的道。
表面上对大臣们客客气气,听他们吵一天也面不改色,要多诚恳有多诚恳;心里却决绝得不行,认同的事哪怕没人盯着也做得一丝不苟,若不同意,哪怕把人气着了也只管叫太医署善后,自己走了,还要像现在这样,在背后说两句。
段岭回朝后虽没引起大风波,还有有讨元功绩傍身。然则而“太子”毕竟是储君,老师在殿,台谏在朝,时时刻刻被人盯着,即便李衍秋反复和他说不必在意,段岭还是会有些拘束。
见段岭又没说话,李衍秋叹了口气,放下银剪。
“若儿。”
“嗯?”段岭回过神来,迷茫地看着他,“怎么了四叔?”
李衍秋有些无奈:“回来之前也不这样,四叔在这儿,不过言语两句,怎么畏手畏脚的?”
“不、不…”段岭摇头,“我只是觉得……会不会不太好?万一我与四叔说惯了,在大臣面前露了馅儿……”
“四叔在大臣们面前藏住了吗?”
段岭:……
好像没有。
李衍秋冲他挑眉,摊手,那模样便是在说“那不就得了”。
“可是……”段岭停顿了一会儿想该怎么说,最终道,“可是四叔能把握好对待大臣的‘度’,哪怕吵得面红耳赤,他们也愿意与四叔为伍。”
李衍秋了然:“皇儿是担心大臣们不服。”
段岭坦然道:“是,从而怕朝中无人,耽误了百姓。”
“只凭这句,朝中大臣们便不会不服你。”
“什么?”
郑彦把鸭蛋切好,李衍秋示意他不用剥,自己给段岭剥了一瓣,放在青瓷碟中:“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不笑,不足以为道,”段岭接过,豁然开朗,朝李衍秋笑道:“四叔,我明白了。”
李衍秋点点头,继续给段岭剪粽子,段岭简直爱死李衍秋了。他挤到他身边去靠着,接过银剪给李衍秋剪,递给他一个粽子。李衍秋接过,看了他一眼。
“倒是学得快。有什么事,这就说吧。”
段岭老老实实地擦干净手,放在腿上,看着李衍秋的眼睛。
“四叔,武独出宫了,我能出去找他吗?”
李衍秋一听武独就头痛,然而他对段岭却是没有办法,皱着眉道:“你是太子,腿在你身上,你想去便去。”
段岭知道李衍秋的脾气,靠得更近了一点,依然看着他问:“我们会早点回来的。叔,今天晚上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四叔做的?”
李衍秋提起银箸,打量了他一眼,随即笑道:“你小子,翰林院和太学的重五宴,你愿意去了?”
段岭从善如流道:“总是要去的。”
李衍秋道:“你答应了?”
段岭道:“我保证,郑彦也听到了,是吧?”
郑彦点头,李衍秋欣然道:“很好,我不答应。”
段岭一顿早饭内被李衍秋堵了两次,郁闷道:“四叔!”
李衍秋道:“要去也不是不行,郑彦。”
郑彦笑了起来,把两人的食盘换了个位置。
段岭:?
李衍秋剥着粽叶:“解粽为约,定胜负。”
段岭:……
李衍秋用筷子把粽叶展平,诚挚地问:“剥完了,太子殿下,拿出来比试比试?”
段岭顿时了无生趣,趴在桌子上,一口一口地吃自己的小粽子。
李衍秋正准备打趣他几句,段岭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四叔,你和郑彦怎么配合得这么默契?”
李衍秋:……
段岭接着道:“你应当不知道我会这么问你吧?那这一招是对付……”
李衍秋摆手让他住嘴,段岭便又坐起来开开心心地吃粽子。
段岭用过早膳后又陪李衍秋说了会儿话,得了三条五彩长命缕,这才离去。
宫人们把内间抛洒完毕、桌案撤下,郑彦坐在屋外檐下,李衍秋站在门前,看着段岭离开。
没有人问什么,也没有人回答。一时间屋里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一缕淡淡的熏艾,在众多芳草的调和下转为幽兰,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