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C6 ...
-
6
尽管已经是萧萧金秋，但当我步行穿过摄政公园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时，和煦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到我脸上，全身都好似洒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粉，将上午在那栋凶宅里体味到的最后一点阴霾心情一扫而光。
我步履轻快地走过静谧的公园，微笑着看见一名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一簇开得密不透风的淡紫色花丛中捕蝴蝶。偶尔有一两位沿着林荫道散步的老人路过，目光相遇时和善地冲我轻轻点头。
忽然间好想福尔摩斯在身边，要是他此时能和我一起看到这幅惬意的午后画面就更好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过他的话，闲暇时间恐怕更愿意坐在黑漆的剧院里摇头晃脑地听演奏吧，即使来了说不定也会坐在长椅上目光炯炯地观察过往行人，再懒洋洋地、信心十足地与我打赌。
思及此，我不禁摇头笑笑，深吸了一口飘散着淡淡花香的空气，加快步伐向医院走去。
刚一进门，一楼负责接待的潘金斯夫人便迎了上来，“海菲茨医生，你可来了，梅洛库瓦医生正在楼上替你招待伯爵夫人和小姐呢。”她压低声音说，“快上去吧，她们来了有一会儿了。”
我微微一愣，皱了皱眉，“布里斯托伯爵小姐也来了？”
“可不是！”潘金斯夫人一脸厌恶地撇撇嘴，“我都和她们说了您今天不出诊，一点用都没有。这都第几次了？要真的是为了看病——”
“好啦。”我截住她的话，淡淡道，“小心祸从口出，况且那位小姐确实有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
沿着红木旋梯向楼上走，四周光线稍显昏暗，还未完全来到办公室门前我便听见了屋内传来的说笑声。
看来欧仁把这对母女招待得很好，想到老同学周到的办事风格我略松了口气，推开门。
房间里，温暖的阳光洒了满室，谈笑声因为我的突然到来戛然而止。我快步走到坐在最里面的贵妇面前，吻了吻她的手背。
“夫人，很抱歉我来迟了。”
“我亲爱的子爵，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刚刚才正谈到你呢。”
现年55岁的布里斯托伯爵夫人满面含笑地上下打量着我，可惜嘴角两道精致妆容都遮不住的深深纹路随着她每一次张口而抖动，破坏了精心营造出的慈爱形象，反而使整个人流露出一丝冷酷，浅褐色的眼睛里更是毫无表情，“又瘦了，这次来之前你母亲伊妮德还和我埋怨你回家少呢。”她慢慢地说。
“母亲总是巴不得孩子时时守在身边的。”我微微一笑，努力克制自己，不露出任何仇恨的情绪。
这位地位高贵、性情刻薄的伯爵夫人是我那好妈妈的多年好友，本来因为她与母亲过于亲近的关系，我还拿不准她对我们家的秘密究竟知晓了多少。但在一次机缘巧合中，我治好了她的腿部顽疾。自那以后，这位夫人便似乎对我上了心，很快就开始领着她的独生女蕾诺娜•斯特林德定期出入我的诊所。
名义上是治病，实际存着的心思令我倍感头痛。不过连连打马虎眼的同时却也基于一项隐秘的计划不曾明确拒绝过。反正一旦最后顶不住的时候还有我父亲，那只老狐狸的手段可高明着呢，我倒是很乐意去欣赏他自食恶果时候的狼狈模样。
不过要说这位傲慢无礼的伯爵小姐……
我目光淡淡地转到布里斯托伯爵夫人近旁的黑发少女身上，正值妙龄的蕾诺娜相貌姣好，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当然，如果你只肯沉醉于她漂亮的秋水双瞳而短目地忽视潜藏其中的暴戾的话，你自然会得出以上结论。
这个姑娘性格的某些地方和我很相像，都是时代的可悲特例，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倒真心认为她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虽然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出现临床心理诊所。
“既然海菲茨医生已经来了，那么为了方便看诊，夫人您不妨先和我去另一间休息室喝杯茶，我敢说也许我们的糕点不及您的精致但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您失望的。要知道，它们可都是雅沙亲自从意大利人手里几经周折才买来的正宗东方茶叶。”
寒暄了一会儿后，高背椅中戴着一副浅蓝色眼镜的欧仁•梅洛库瓦适时站起身，得体地将布里斯托伯爵夫人引出我的办公室。
门一关上，蕾诺娜便塌下双肩，“他是谁？”少女讥讽地哼了一声，“真有本事啊，短短几分钟就把我母亲哄得心花怒放。”
我把大衣挂到衣架上，转过身心平气和地说，“这并不出奇，欧仁是我在牛津大学医学部的同期校友，也是这家医院最早的合伙人之一，我想他的资历足够令你母亲刮目相看。”
“我母亲刮目相看的是你。”蕾诺娜撇撇嘴。
“我以为像你这种性格的女孩子，婚姻问题上男方该在意的是你的另眼相待。”
“可惜那人死了。”
手中笔顿住，我抬眼看了看沙发上面露嘲讽的黑发少女，金色阳光下，细小的微尘在空气中打着旋儿起起浮浮。
“那位和你一起长大的……小叔叔？”
“三个月前，母亲把他派去战场了。”蕾诺娜面无表情地说，“为了女皇陛下，他还没来得及流血就被南方的疟疾杀死了。”
我沉默了。
“你的人生还很长。”良久，我终于叹息着说，“除了爱情你还可以享受许多美好的东西，甚至也许等创伤不再那么明显的时候——”
“希望上帝让我母亲的灵魂在地狱里烂掉！”突然，蕾诺娜恶狠狠地大吼出声。
“……”我张了张嘴，“不要这么说，你会后悔的。”
“呵……”蕾诺娜突然嗤笑一声，她站起身款款走到我面前，“你难道就没这么想过吗？少骗人了，雅沙•海菲茨！我听说过，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怎样不用你来提醒。”我拨开她逐渐靠近的手，“我只知道我现在活得很好。”
“……”闻言，蕾诺娜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你多大了？”她突然问。
“不比你小。”
“交过女朋友么？不会到现在还是个……哈哈。”她仰头大笑起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我看着她，没说话。
少女靠在桌子上兀自笑得前仰后合，紧接着她那张漂亮的面孔突然间痛苦地扭曲起来，“哈—哈——”她惊恐地向上拔着气。
糟糕！
我连忙跳起来，从窗台上一把抓起喷壶塞进她怀里，“抱住！吸气！镇定下来！”紧急注射了一管针剂后，蕾诺娜虚弱地倒在沙发上。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严肃地问。
“……有段日子了。”她把脸埋进散开的头发里。
“布里斯托伯爵夫人知道吗？”
“她？”蕾诺娜抬起头，嘲弄地注视着我，“知道又怎样，知道就能把我的小叔叔还来吗？！”她嘶声喊道，表情转而又变得凄楚无助，“我要死了吗医生？要死了吗？”
我抚了抚额角，“放心吧，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过如果你再这么闹腾下去可就说不定了。也许今晚，也许下个礼拜，也许很多年以后……来，好姑娘，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每次发病时的情形都和今天类似吗？”
“差不多，第一次像这般喘不上气来是在母亲反对我和小叔叔的事情的时候，不过那之后就没有出现过了，甚至连这次得知他死因的当天晚上都一切正常。”
我拧起眉，最坏的情况是神经性哮喘，如果那样的话，以病人现在的精神状态来看问题真是太棘手了。
“海菲茨，治好我，我不要死！”蕾诺娜浑身发抖地直起身，“我还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啊！”
我安慰地对她笑笑，“你当然还不能死，你还这么年轻。不过首要的是先把心情调节过来，要尽量避免情绪激动，这是任何药物都帮不了你的。”
“你娶我吧。”
蓦地，一句话轻飘飘地从少女口中吐出来，几乎在同时，窗外的太阳被云层遮住，屋内光线骤然间暗了下来。
我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真令人惊奇，我一直以为只有你妈妈有此意。”
蕾诺娜无声地笑了下，扒开挡住眼睛的长发，直勾勾地盯着我，“你难道没觉得这个提议很有诱惑力吗？想想看吧……我们两个结合，该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力！”
“确实。”我随便地点点头，心中烦躁起来，“斯特林德小姐，我很感激您对我的看重不过我想这对您的病情毫无帮助。而且老实讲我对神经科并不精通，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德国莱比锡大学的冯特教授，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有途径联系到他。如果您有意愿我可以帮您——”
“你答应娶我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蕾诺娜提高了嗓音。
“……”我叹了口气，“早晚你会知道那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
“你当然觉得无所谓，因为无论怎么样你都是个男人！”蕾诺娜吼道，“不管你的身世再怎么悲惨再怎么困窘你都是个拥有自主权的男人！而我呢，而我……”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滑下，蕾诺娜猛地惊醒，她狠狠地抹了把脸，矜持地站起身，“雅沙•海菲茨，你也没比他们高尚多少，你不过就是个令人唾弃的懦夫，终日与苍蝇尘土为伍！”
言毕，她便冷笑着转身离去。
静默了良久，我才苦笑着合上眼，“是啊，我是个……‘男人’。”
偏西的日光在地板上缓慢推移着，温暖的光线一直挪动到墙角竖立的栗木书架上，在柜子的第三层，有一副玻璃镜框正静静地折射出七彩光斑。如果你仔细辨认的话，镜框中站着一名扛着□□的小男孩，笑容柔软娇怯就好像他是一个小姑娘一样。
这可笑的人生，不过是一场虚妄。
临近晚饭时分，步行回到贝克街，几缕似有似无的烹饪香气从街边的窗户中传来，隐隐还能听见屋内主妇唤孩子洗手吃饭的声音。
218、219、220……
越靠近那扇熟悉的大门，我的心情便越发振奋起来，到了门口，几乎已经是三步并两步迫不及待地跃上了台阶。
“海菲茨医生住在这里吗？”
还没来得及按铃，身后便突然响起了一道粗嘎衰老的嗓音。
我应声回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身上罩着件宽大可笑的黑袍子，正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注视着我。
“啊，我是。请问您是——？”
那老太婆颤颤巍巍地拿出一张晚报，指着“失物招领”栏中的头一条广告说：“我是为这个来的，好心的先生。”她行了个礼，“上面说，您在布利西顿路拾到了一枚结婚戒指，那是我女儿莎丽的东西。她去年这个时候结的婚，丈夫是一条英国轮船上的船员。我不敢想象，要是他回来发现她弄丢了戒指——”①
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话起初令我一头雾水，但一听到“布利西顿路”我便恍然明白眼下恐怕是福尔摩斯用我的名义做的什么事。
“这样啊，好巧，您早一点来恐怕还碰不上我呢。”我不动声色地说，“和我一起进屋吧，东西我放在二楼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C6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