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尾巴富商

14、十三章

　　清明前夜。

　　恰逢有闲，她们趁夜前去拜访东府的巧姨娘，没想到这位姨娘正发高热，碰了个闭门羹。

　　回来时，经过后花园，许青窈提着青绿灯笼，伴了小狸，在夜露深沉的园圃里穿行，花香将她的发髻染得深浓。

　　更鼓打到亥时，许青窈心道，这是她们走过的第十五圈。

　　紫色遍地金的高底鞋边，踩了几瓣洇湿的杏花。

　　西苑那边响起一阵喧闹，长明阁亮得像在燃烧。

　　许青窈扬眉笑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一路走去，嘈杂声越来越大，中途还撞上了来通传的小厮，许青窈一眼认出，这是老族长身边的人。

　　待赶至，果不其然，西角门下早已聚起数人，人不多，声势却浩荡。

　　这当然是造势，分明是有意做给她看，但薄家毕竟是望族，还是要脸面的，家丑可自断，不可外扬。

　　她越过戴冠的老爷和苍头的仆役，一眼就看到最中心那个发号施令的魁首，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薄氏族长。

　　“果不其然。”

　　她早知道是老家伙还有后招，也幸亏她早有防备。

　　只因心中有底，许青窈胸有成竹地迎上前去。

　　见薄家大奶奶来了，众人纷纷避开，让出一条夹道。

　　手里描了绿字的灯笼，摇晃着淡青色的幽光，打在她脸上和襟前，也真像一竿修长的翠竹，袅袅行步间，宛如林下之风。

　　老太爷站在人群最前，一瞧见许青窈，心里便十分恼火，暗道：“这副模样，果真不是个安分的，得早早料理了才是。”

　　许青窈却笑脸相对，礼数周到，“见过各位伯公爷叔，不知各位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老族长语气不善，面色亦相当不虞。

　　“你看这个人是谁？”

　　许青窈循着老族长的手指方向看去，熊熊火光下，两个高大仆役中间夹着一个矮小男子，双臂被反绞在背后，咬紧牙关，像在受刑。

　　许青窈微眯了眼，扬声道：“抬起头来！”

　　老族长一惊，眼神落在许青窈脸上——这妇人竟然如此镇定！

　　要是此人真能为大房诞下子嗣，薄家的一世荣华还能再续也未可知，不过要真是如此，那他这些年的谋划也白费了。

　　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长得这样丑！”许青窈打量对面良久，终于出声，语气却相当轻侮，嘴角眉梢俱是嫌弃。

　　众人又是一震，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说法。

　　那被大汉架在空中的男子，也满脸惊骇，连事前准备好的说辞都差点忘个干净，不过须臾，便转为难抑的怨怒。

　　到底是拿钱办事，不可背信，遂扯过几丝深情妆点面颊，“窈娘，你连我也不认吗？”

　　“谁告诉你我叫窈娘？莫不是你背后的那人传错了消息？”

　　许青窈质问道，通身的气势叫人胆寒。

　　她横眉冷对，疾言厉色，活像衙门里的酷吏，杀气腾腾看向他，“你说，谁指使你来诬陷我的！”

　　那人脖子陡然一缩，暗自吞了吞口水，他才见识到这女子口齿之锋利。

　　他有点后悔了，只觉这笔钱，不会好拿。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还得硬着头皮上，“窈娘，我是刘虎啊，隔壁村铁匠的儿子，你我自小青梅竹马，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隔壁村民风淳朴，几时生出你这样一个奸人？”

　　“窈娘可真会玩笑，自打我三月前从北地贩牲口回来，你我便夜夜私会……”

　　人群里发出一阵倒凉吸气的声音。

　　男人受了鼓励，愈发得意起来，“昨天夜里，你还说要和我私奔。”

　　许青窈不动声色，语气循循善诱，“哦，那你说说，你我二人私奔前相约在何处会面？”

　　那人打量四周，见四下荒僻，无人看守，想来合适避人耳目，便梗起颈子道：“自然是在此处了。”

　　许青窈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笑起来，“可知你胡说，我才从姨娘那里过来！”

　　从巧姨娘的院子到长明阁，必得经过后花园，众人低头看去，果然见许青窈脚底绣鞋的白帮上，沾着几瓣红艳的杏花。

　　“这么晚了，孙媳妇怎么还在园子里乱转？”老族长阴恻恻地说道。

　　“去东府和姨娘说话，回来时恰巧经过后园。”许青窈提起手中的青色灯笼，“瞧，我们的灯笼坏了，这正是叔叔送的。”

　　她故意不说是哪位叔叔，好在事发东墙后有个转圜之地，她怕那位二爷不会站出来帮她。

　　“去，把巧姨娘叫来。”

　　许青窈一听，知道老族长这是要下死手，心跳起来，正思考如何将这谎圆得过去。

　　“不必去了，我作证！”

　　随着声音响起，夜幕中大步走来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男子。

　　走到人前，站定。

　　“姨娘那里有不少这样的东西。”他提起手中灯笼，幽绿的光影打在他的锦袍上，金银丝暗纹光华流转，嵌汉白玉袍带束起劲腰，腰际悬垂的透雕花鸟斋戒香囊里散发出清远香气。

　　锦衣夜行，若不打灯，谁能看清这样的富贵？

　　许青窈遥遥向薄青城一望，感激之情都在脸上。

　　薄青城颔首微笑，如在云端。

　　火光明灭，人头攒动，他越过层层人群，一眼就看到她，素服冷面，临危不惧，通身的大家风范。

　　此刻走近，看见她被围在人群中审问，夜寒风冷，衣袂宽大，越发显得纤纤弱质，心头忽然一动，这陌生的感觉令他十分烦躁，遂又别开眼去。

　　那男子大约已经装不下去，语带哭腔。

　　“不对，不对，是我记错了，你约我在后花园见，我给忘了……”

　　众人一听，后花园离西苑甚远，离许青窈住的楠木楼也不算近，离东府又一衣带水，仆役往来众多，再怎么样，也不会在那处私约，可见此人扯谎。

　　看他说话颠三倒四，自打自脸，许青窈无意纠缠，忽然转向老族长，面露黠色，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老太公，这贼人是在何处逮到的？”

　　“正在那翻墙，被我的下人看见了，这才拿下。”

　　许青窈笑起来，颜如舜华，“那就对了，老太太的长明阁里这两天丢了不少东西，想必是这贼人做的手脚，如今被逮了个正着，一时狗急跳墙，这才攀咬到我身上来。”

　　许青窈斜斜看那“奸夫”，眼底带笑，嘴里的话却说得又冷又硬，“报到官府里去，一顿板子，保准什么都招了。”

　　那人立即颤抖起来。

　　老族长隐约觉得气氛不对，事情又朝着他难以控制的方向去了。

　　想到此处，微眯了眼，质问道：“孙媳妇，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你既说他是贼，有何证据？”

　　许青窈终于逮到了老家伙的错漏，立即阴阳道：“原来老太公也知道‘捉奸捉双’的道理，可别冤枉了孙媳……”

　　老族长脸色讪讪，“那是自然。”

　　许青窈接着道：“物证嘛，婆母那里自然是有。”

　　“半姑——”

　　随着许青窈的呼唤，长明阁上徐徐下来个人，一个只有半张脸的老太太，大家都被吓了一跳。

　　“这些都是长明阁近来的失物。”写满字的单据被呈上。

　　老太爷面色不虞，“可有人证？”

　　“人证，如今现成的就有一个。”

　　“在哪儿？”

　　“他！”

　　许青窈指向暗处的一墩土墙，见那墙头之上，有人影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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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另一头，薄老三连着几天在河边走，注定要湿了鞋。

　　像往常一样，此人预备进长明阁再顺手牵几只羊，没想到，甫一上墙，就被满园灯火晃了眼。

　　不远处人头攒动，忽然，随着一根细长的手指遥遥探过来，火把升起，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霎时汇聚过来。

　　曜目火光中，墙头上升起面如土色的一张脸。

　　薄贵傻了眼。

　　骑在墙上，进退两难。

　　老族长见是自己侄子，大骂道：“孽障，你来这儿干什么！这是你看热闹的地方？！”

　　薄贵手足无措，看看天，又看看地，又看看他们，半晌，含混道：“我……我看星星。”

　　众人闻言，都抬起头来，只见夜空黑如砚台，哪里有半个星子，一时都有些憋笑。

　　“看什么星星，赶快给我滚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许青窈站出来，笑眯眯地指着薄贵道：“老太公，这位就是我说的人证。”

　　老族长急了，“刘虎的事和薄贵有什么关系！”

　　许青窈笑了，听听，好一个“刘虎”，这就是他们给她安排的奸夫——名字难听也就算了，长得还那么难看。

　　也忒欺负人了！

　　“三叔，你自己说，老太太房里那几件前朝古物的陪嫁，到哪儿去了？”

　　许青窈皮笑肉不笑，薄贵不敢直视她，当然也不敢直视另一面虎视眈眈的老族长，只好躲闪着有气无力地答：“是这个人偷走的。”

　　许青窈还不放过他，咄咄逼人地追问：“哪个人？”

　　薄贵把头埋进胸前，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个被捏造出来的“奸夫”——

　　“就是他！”

　　“我这几天在街上喝酒，连着三天见这家伙翻墙进去，偷老太太的宝贝出来。”

　　薄贵下了狠心，从糊涂的状况中回转过来，打算彻底将眼前这只替罪羊的黑锅坐实。

　　“原来如此——”老族长脸上露出惨败之色。

　　事已至此，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把自己亲侄子给搭进去，毕竟他没有子嗣，薄贵是他一手带大。

　　那刘虎眼看形势对自己不利，本想捞一笔钱，现如今竟然从“奸夫”变成了“盗贼”，要下大狱，死活不干了，当场就嚷着要把老太爷供出来，被堵上了嘴，只能胡乱呜咽。

　　“老太公，要不报官吧？”有人试探着问。

　　“报官？”

　　老人遽然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像两口黑洞，那是浓重的警告。

　　“薄家的脸面，丢了一次，不能再丢第二次！”老族长拂袖而去。

　　“把人捆了，送到山里喂狼！”

　　不想，那刘虎听了此话，见要没命，犬入穷巷，当即撕破脸，一头朝许青窈冲过来。

　　许青窈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后退躲避，被薄青城拽过一把挡在身后，旋即朝前飞踢。

　　挨了一记窝心脚，那人跌在地上，痛苦嚎叫，被仆役们一通好打，当即晕了过去。

　　眼见贼人被拖走，许青窈欲抬头道谢，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阴雨晦冥的黑瞳中。

　　他却忘记回应她的对视，只因转身的一瞬间，正瞧见她下意识护着自己的小腹。

　　薄青城低眉敛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