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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蕴华吾妻:此次我军奉命固守长沙,任务重大,长沙的存亡,关系抗战全局的成败,我决心以身殉国,设若战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顾。务令五子皆能大学毕业,好好做人,继我遗志,报效党国,则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夫子珊。民国三十一年元旦。”

      1942年,长沙失守,在此之前,国军抵挡住了日军的三次进攻,第四次日军攻城,方先觉师长为保全师残兵,举白旗投降,甘愿作为俘虏。

      广播里正在放方先觉的遗书,闻者落泪,日军进长沙城。

      三个月后,方师长与若干高级军官被救出,回到重庆。

      邵家大门口出现了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他先是端端正正敬军礼,而后俯身磕了一个响头。

      去年重庆再次被轰炸,发生惨绝人寰的大隧道惨案,因工作人员玩忽职守,指挥不当,导致防空洞内人满为患,空气疏散不通,严重缺氧,上千人因此丧命。

      张芝兰就是其中一个,抢救的时候还有呼吸,手术中央就停止了心跳,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

      如今的邵家,真正只剩了兄弟两人。

      三个月后,邵康与人结婚,娶的正是李家千金李佩茹。

      终于有人得偿所愿。

      1943年,邵安独自开车去老宅,夜间返程,突降暴雨,泥路难行,期间腿伤复发,连人带车,摔下了悬崖。

      孔令仪收到邵康来信,于隔年赶回重庆。

      由于国民党反动集团对边区的军事包围和经济封锁,这一年来延安已经到了没有衣服穿,没有饭吃的严重地步,党中央立即号召军民自力更生,克服困难,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生产活动正在进行着。

      故而邵康见到的孔令仪,已不是当年的那朵小白花,更像是经过暴风雨洗礼过后的野草,顽强地生长着,自有另一番韵味。

      两人再见丝毫未提信上之事,邵康将她安排妥当,带着她满城转了几天,孔令仪心情放松了不少。

      “令仪,今天邵康有事,他让我来带你去转转呢。”李佩茹高兴地来找她,顺手递给她一袋梨花糕。

      孔令仪看着这梨花糕失笑,他倒是没真正忘了,次次都惦记着。

      “那今天就得您受累了。”孔令仪笑呵呵地说。

      两人在城内转到了傍晚,找了一家火锅店进去,极有默契地点了一份麻辣锅。

      “我这吃辣的习惯可是在你们这儿养成的。”孔令仪和李佩茹在二楼一处地方坐下,刚刚入冬,正是吃火锅的最佳时节。

      “必须得噻!你现在也是半个重庆妹儿!”李佩茹操着一口重庆话,俏皮地睁圆了眼逗她。

      孔令仪忍俊不禁地露出微笑,她一直都不知道李佩茹还有这一面,想到平日里跟邵康也是这样相处,于是忍不住说道,“邵康倒是娶了个宝。”

      李佩茹闻言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嗫嚅道,“其实,是我逼他娶的。”

      “啊?”孔令仪觉得自己错过了好多精彩故事。

      “他那时刚回来,整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好,我便日日厚着脸皮去找他,他总是拒绝我,搞得我很伤心,直到有一天我趁着他喝醉抱了他,顺便……偷亲了一下,然后就夸大其词了一下,又拿这个事儿……”

      她第二天就哭着找上门,要邵康对她负责,哭得涕泗横流,邵康不认,他喝醉了酒,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结果姑娘心急,看他淡漠不在乎的样子恼极了,抄起一把剪刀就要朝着脖颈扎下去,后来自然是被邵康拦下了,没过多久,两人就结婚了。

      “其实吧,我没想扎,结果剪刀都拿起来了,就不好意思装样子了,看他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我真怕他不拦我。”

      姑娘笑得娇憨,提起心上人就忍不住满脸的爱意,“你不知道,如果他那会儿要是没回来,我真的要嫁给别人了,还好,他回来了,还好,我没白等。”

      而故事的男主角是怎么说的?

      “我知道她在装样子,她没那个胆子扎下去,但是就那一瞬间,我看着她昂着小脸满脸泪,眼珠子乱转想主意,我就想,就娶了她吧,这么好的姑娘,娶了说不准还能多活几年。”

      托着这个姑娘的福气,邵康真的多享受了人间两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期间李佩茹又叫来跑堂的往锅里加了一大把辣椒。

      ……

      见到邵安是四天之后,正好是他的忌日,邵康夫妻二人带她来到陵园,却发现墓碑前早已站着一个人。

      “你去吧,她也许在等你。”邵康推了孔令仪一把,和李佩茹远远站着等她。

      三年过去,张曼路风姿未改,孔令仪站在她身旁依然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压迫感。

      “你来晚了,他等了你许久。”张曼路率先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孔令仪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这句,只能看着墓碑上的两行字,来来回回地看。

      “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当年你的事,邵家的事,后来他所遇到的所有难题我都在他身边帮他一一解决,甚至是邵康回来,如果没有我开口,他根本回不来。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却从不在意,除了谢谢,他连一句好话都不会说。”张曼路想起脑海中那个人的声形样貌,只觉此人如此可恨。

      这三年,他们没有孩子,张曼路只听说过女的守身如玉,男的当贞洁烈夫的头一次见。想到此处,张曼路不知该笑该哭,于是拿出一根烟,点着之后抽起来,抽到半截又想起来,这个男人,连烟都不抽,她甚至就为此戒了这几年的烟。

      只是她从不言后悔,这抢来的三年,与他同住屋檐下,她很高兴。

      香烟燃到尾,张曼路扔到地上踩了两脚,这才发现,她的手微微抖着。

      邵安那晚回老宅,正是他们离婚的日子,如今她也要离开这里了。临走前,张曼路转身看了看孔令仪,风吹动她的卷发,她垂眸扫了一眼孔令仪的手,这双手,这辈子怕是都只能这样了。

      她一生敢爱敢恨,连离去的背影都如此洒脱,看着她,孔令仪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方锦禾。

      邵康在她离开后上前,在墓碑前放下一束花,拿手帕擦了擦墓碑上的字,他想起有一次喝醉了,邵安躺在床上不停流泪,只说一句话,他后悔了。他还不停地问,令仪,你手还疼吗?

      等一切安顿下来,我送你去美国,我们去治疗,能好起来的,别担心。

      他这样承诺过她,这样把她划进未来里。

      他按照孔令仪说的,继续办工厂,捐献物资,救济同胞,守住了他的本心,可孔令仪什么时候能回来?

      邵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孔令仪,“那时候偷拿了你照片还骗你说没拿,请你原谅,现在物归原主。”

      照片上的人笑意盎然,拥有最好的年华。

      邵康回头,远处有等待的李佩茹,他拄着拐杖走过去,牵着她的手离开。

      他们留下她一个人跟他相对,孔令仪手里抱着一束花,这才慢慢将花放下,摆好,又抬手轻轻抚上那块儿冰凉。

      就像她那年最后一次抚上他的脸。

      眼睫忽然被打湿,孔令仪摊开手心,几片晶莹落下,下雪了,又是一年雪季。

      “我一切都很好。”她艰难地开口说出对他的第一句话。

      明明这几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明明该不停地向他倾诉,他会安静听着就如往昔,可偏偏所有话如鲠在喉,难以倾吐,最后只说出了一句。

      “我一切都很好,只是这几年,一直都很想念你。”

      漫天飞舞的雪,时光好似能倒流回许多年前,他们初见,他们相识,他们相交,相知,他们相爱,直至最后,他们相信彼此着分开。

      她戴着邵康交给她的那条藏青色围巾,她当初赌气还给邵安,几年后,又回到她手里。

      “我很想你,一直都很想。”

      我曾无数次想过我们再次见面的场景,甚至还想过此生不再相见,可是我从未想过,你我二人的重逢,竟是如此凄惨悲凉。

      ……

      1944年,长沙再次被国军夺回,邵康独自一人坐上船,回到了当年战斗过的地方。

      笔架山上,他倒下一壶酒,以此告慰天上英魂。

      阿冉,我来看你了。

      此后两个月,邵康自杀于老宅中,未留下只言片语。

      出殡当日,李佩茹身穿素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我知道他一直都放不下长沙,放不下那些战友,我都知道,所以我想着一定要陪在他身边,一定要让他走出来,一定要让他重新快意潇洒下半辈子,可是,令仪,我没能做到……”

      孔令仪随她一起流泪,抱着她轻声说道,“你做到了,就是因为你做到了,邵康才让自己多活了两年,这两年,是你送给他的。”

      他刚回来夜夜梦见战场,梦见炮火,梦见死去的战友,残尸满地,日日自我折磨,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原本就没想活过那个春天,可是那个春天,李佩茹来了,她带着一身的光亮与温暖踏进他的生命。

      所以当他看到她演戏逼自己就范时,他忽然心软了,也许下半生,有这么一个姑娘陪着,也还不错。

      他尝试过,挣扎过,只是他不动声色瞒过了所有人,最后没能解救自己,终于将自己还给了那片战场。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满大街的报纸,广播都在宣告这件大事,抗战八年,中国人民守到了胜利。

      满天欢喜中,孔令仪回到了那座小院,一推开门,仿佛就听见厨房里张芝兰跟孔妈妈做饭的叮叮咚咚声,还有谢太太在一旁的说话声,院子里的树下桌子已经摆好了,白静容拿着九双筷子从厨房出来,看见她,朝她甜甜一笑,喊她,表姐。

      谢冉紧跟在她身后抱着小碟,随口跟孔令仪打了个招呼便又凑着去跟白静容讲悄悄话。

      怎么来的这么晚?今儿你洗碗啊!邵康从屋子里跑出来,对孔令仪喊道。

      不用理他,他今天被我妈罚洗碗,这是给你挖坑呢。邵安站在树下,笑意柔柔地对她说话,招招手要她过去坐下。

      哟,姑奶奶您可来了,您要再不来我们这都没法儿开吃了!孔令仪一转头,又看见方锦禾跟她说话,穿着一身月牙色旗袍,一如初见。

      小令仪来啦,那就开饭了!

      饭菜被端上桌,一桌人坐了个满满当当,孔令仪心知这是幻觉,可不愿就此醒来。

      令仪,怎么瘦了这么多,快吃,你最爱的汽水肉。是妈妈,妈妈就坐在她对面,慈祥地看着她笑。

      堂皇转瞬凋逝,喧闹是短命的别名。

      1949年,国内战争终于结束,新中国成立,中国人民就此站起来了。

      同年深秋,孔令仪在小院里独自长眠,她替所有人看到了光明的这一天,锦禾,我们都赌对了。

      小院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李佩茹替她料理的后事,孔令仪什么都没留下,唯独枕头下压着一封发黄的信。

      那是孔令仪在长沙公馆里找到的,邵安第一次在那里写下信想要交给她,后来世事多变,信被留在公馆,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找到这封信的,依然是孔令仪。

      “令仪,许久未见,展信舒颜,展送云笺,思绪万千,久未通信,时常怀思,自别光仪,时深渴望。春加黍谷,暖恰花间,正是人间重逢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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