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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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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何嘉嘉了。
顺着毛的脑袋，分明圆润胖乎却偏要扯出几缕肆意的脸，棋盘里的一腔孤勇，还有输棋后强撑着的红色的眼。
有多久没有想起了呢？
大概已经很多年了吧。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亲爹忙着打比赛，亲妈忙着工作，小小的小孩没人带，全扔给了黑白问道小棋馆里的秦美姐，还有对面负责给他做饭的家政中心。
小小的小孩就待在似乎永远看不见阳光只能开灯的阴森森的小棋馆里日复一日地练棋，累了就去对面家政中心的竹椅上靠着晒会儿太阳，闭会儿眼睛，睡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数着眼前晕眩的光点睡去。
那段时光可能也没有很长，在记忆里却仿佛永恒。
永恒地，靠在那张竹椅上，数着阳光。
他想，那会儿，他大概是放松自在的。
心里什么也不想。
棋也不想。
许是见他太过孤独，
——其实他也并没有觉得孤独，只是下棋时下棋，晒太阳时晒太阳，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而已，一切自然而然，自然地都没有经过脑袋，仿佛只是身体的本能，仿佛只是出于无意识，他没有想法，没有情感，没有态度，只是那样去做了而已，心内脑内，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诞生与消逝——
某次他师哥来家里吃饭时忽然提议，他师兄白川在少年宫当围棋启蒙老师，那里有一群学棋的小孩子，要不就把他送到少年宫去，小孩子们玩在一起也热闹，好过在棋馆里，孤零零地清冷，也不方便知道自己的进步速度，有比较有追逐，在和他人的对弈中，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啊。
原话他也不记得，总归就是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说完没多久，他就被送去了少年宫。
少年宫里有很多小孩，很多很多，比他大的，比他小的，和他一般大的，很多很多，多得都数不过来。
少年宫里也不都是学围棋的，学书法的，学音乐的，学美术的，好像所有的分类都在这里了，而围棋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样。
这让他惊奇。
他一直以为，围棋就是全世界。
白川老师文气瘦弱，看着就脾气很好，让人喜欢。
他就这样进到他的班里。
班里的小孩看见他过来，都很热情地打招呼，让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懂礼貌，可他想和他们一样，快乐地，玩在一起。
他和他们之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隔阂。
就像有什么东西，透明的，阻隔在他与那群小孩子之间。
甚至阻隔在他与许多大人之间。
有时他举目望去，好像自己就是天地间一个怪异的人，一个不应该的存在。
他好像是别的什么物种，被丢错了地方。
不然，他怎么找不见他的同类呢。
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和那些小孩一样，一起玩，一起笑，哪怕笑得很不符合他父亲说的体面与礼貌。
他很想。
可他看着他们，只能有礼貌地说些礼貌话，有礼貌地做些礼貌事，你好谢谢对不起，点头微笑鞠躬，对比起那些鲜活的小孩子，他就像个假人。
怎么会这样呢？
他也不知道。
好在他还有围棋。
下棋的时候，他就不记得这些了。
他在班里的胜率很高，百分之百。
那些鲜活的小孩子都下不过他。
这让他有些安慰。
同时也有些惶恐。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们闹作一团的样子，下不赢棋又嘻嘻哈哈好似浑不在意的样子，他的潜意识里浮出一个概念：
在这个少年宫里，下棋下得太过好了，似乎并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
眼前的这个小孩，圆润胖乎没有棱角的脸，大大咧咧恣意飞扬的眼神，说话也说不囫囵，开口闭口离不开糖的小孩，似乎胳膊上有伤痕。
原本他不该注意这些的，只是他下棋的手，有些轻微的抖，就像被扯着了什么伤口，刺痛地拿不稳棋子了。
而这也不是第一次。
他不太记得人，脸和名字。
除了眼前纵横十九路的格线，还有纵横线条交叉口的黑白棋子，他并不太记得其他的事情。
他能记得这个小孩，大约是因为，他是这个班里除了他之外，下棋最好的小孩了，吧。
还有他，时不时的，被牵扯到了的，微微抖动的手。
以及，他内心隐隐羡慕和渴望的，鲜活肆意的眼睛。
他大概活得很快乐。
可他身上好像有伤，于是大概也不那么快乐。
他渐渐会在下完棋后，看看对面坐着的小孩。
小孩喜欢吃糖，还在长牙，说话有些大舌头地说不清。
可是很可爱，白白嫩嫩的，眼睛里全是生气。
不像他自己。
小孩下棋总是输给他，大多数时候等不到官子，中盘就要投子认输。
起初他大概还没有那么在意，后来慢慢地，他的笑脸开始有些勉强，永远神采飞扬的眼睛也会有些红红的，就像在忍着什么委屈。
小孩忍着委屈，投子认输，然后站起身，离开棋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别的小孩叫他，他也应，慢了半拍。
他大概，并不想总是输给自己吧。
有一天他这样想。
夏天的热度还没完全褪去，九月，秦美姐要过生日。
他比往常早些出门，少年宫门口，他看见那个小孩。
小孩咬着牙，瞪着眼睛，捏着拳头，看着又愤怒又委屈。
他就带着这样又愤怒又委屈的神情，挨着对面男人的打。
那是他父亲。
他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手为什么总是有些抖，也忽然就明白了他的伤从哪里来。
他有些慌，噔噔蹬蹬地跑过去，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大概并不希望自己看见吧，这个倔强又要强的小孩。
他捏了捏拳头，又放下来。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去少年宫，小孩还在那里练棋。
低着脑袋。
他其实已经下得很好了。
如果不是遇到他的话。
他本该，不挨那样的打的。
他本该，肆意张扬地鲜活着。
而不是这样，在角落里，低着头。
又一次下棋的时候，他犹犹豫豫，从没生出过什么的脑子里就像生出了什么东西。
它含混，不清不明。
于是鬼使神差，他让了他。
他也不知道让得自然不自然，他从没让过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相比起低垂的脑袋，他更想看见小孩眼里飞扬的光。
他看见了。
小孩第一次赢他，快乐地简直克制不住。
张扬肆意的神采回来了，他快乐地伸出手，要请他吃棒棒糖。
他最喜欢吃糖，唯有糖，他似乎从未与人分享。
于是他也被那快乐感染，难得地非礼貌地真心笑着，在他的快乐里接下了那颗糖。
很甜。
后来他再去少年宫，碰见那个小孩，小孩会朝他笑一笑，偶尔，塞给他一颗糖。
父亲说，吃糖伤牙。
家，更像个什么陈旧的物件。
有时空落落，有时，仿佛沉淀着古朴的低气压。
这样的家里，自然是没有糖的。
他吃下小孩给的糖，牙也没有疼。
某次，父亲去韩国比赛，败绩归来。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复盘，下了很久的棋。
他看着关上的门，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第二天，他依旧去少年宫下棋。
他没有想到父亲会来。
可能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关心儿子了吧。
他拿起儿子的对战本，一页一页开始翻。
他从无败绩，除了......
他惴惴不安，准备着要怎样解释这场唯一的输棋。
可他父亲的眼睛更凌厉了。
凌厉，又失望。
好像他输的不只是一局棋而已。
就好像，他输了他整个的人。
他父亲眼里的失望之色无法抑制。
他问他：你为什么要故意让他？
他斥他：这不但是不尊重你自己，不尊重你的对手，更是不尊重围棋！
围棋不是任性的玩乐！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摔了他的本子。
他慢慢蹲下去，慢慢捡起来，看那局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要让他。
可如果，能让他手上的颤抖少一些，能让他的笑容更肆意一些......
大概也不是真的不能让这一局棋的吧。
只是大概，他以后，再也不会让他了。
让一局，就够了。
就让他赢一次。
只赢这一次。
他把本子放回去，看见门口的小孩。
小孩嘴里依旧含着棒棒糖，只是眼睛，也像红红的棒棒糖棍。红红的。
表情，像是在自嘲。
自嘲，不甘，愤怒，委屈。
他就那样盯着他，手里，紧紧捏着一根棒棒糖。
紧紧地。
他盯着他，盯了很久，久到那个眼神，他直到现在都能想起来。
他盯着他，通红的眼睛。
走掉了。
走，然后跑。
跑到消失不见。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离开了少年宫，从此再也不和同龄人下棋。
他回到了从前的生活。
黑白问道暗无天日的阴冷的总是开着灯的小角落，纵横交错的十九道格线，纵横交叉口的黑白棋子，没日没夜的下棋，打谱，下棋。
他重新坐上了对面家政中心的竹椅，重新数着阳光睡觉，不过是天冷，添了一床毯子。
只是从前什么也不想的心里，因什么也不想，倒显得仿佛有些空荡荡的，仿佛能透过风。
黑白问道的小棋桌前，一盏小灯，小小的光芒之外，是沉沉黑夜，和灯光投下的暗影。
他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想，父亲说得没错，原来围棋，真的是孤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