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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倾杯乐】
      一
      这是大明嘉靖四十一年立秋,杭州城却仍是暑气未消,因此直至酉初,城里紧挨西湖的北关街夜市开市,湖面往来船只如梭,街上行人才多起来,渐渐熙熙攘攘,夹着夜市小贩的吆喝:
      “白糖糕,甜哉糯哉!”
      “现烧腰花片儿川!”
      “龚家新砂罐——”
      一片热闹声中,三名秀才结伴说笑着在一处茶摊前坐下。摊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麻利地在长条桌上安放茶碗,又取下炭炉上的旧瓷罐,倒出三碗滚热的茶汤来。三人之中的高个儿秀才心急,率先端起茶碗呷了几口,顿觉全身通泰,心明眼亮,不由赞道:“好!果然‘烹煎妙手赛维杨!’”那少女笑道:“好就常来。”他同伴里一个胖些的秀才拿起茶碗接道:“维扬茶社地方大罢了。要说这口茶汤,咱们城里谁也不如何雁藕姑娘。到底是田兄教出来的人。”高个儿秀才亦有同感,遂向同坐的另一中年青衫秀才道:“不错。艺衡,自八年前你的《煮泉小品》刻印,洛阳纸贵,士绅无不推重,连带着你这位女学生的茶汤都受追捧。”
      这中年秀才正是在嘉靖三十三年写了《煮泉小品》的钱塘名士田艺衡。此刻他连连拱手笑应“不敢”,又道“若有如煎金玉汤者来,慎弗出之”,彼此哈哈大笑。又聊一阵,高胖两秀才告辞而去,田艺衡方皱眉对那叫何雁藕的少女道:“我早告诉过你,滇茶难得,不可轻用,用则必以虎丘法焙制。为何不听?”雁藕笑嘻嘻道:“师父,好喝就行,何必非用虎丘法。”田艺衡皱眉刚要说话,却听有人道:“我家主人请姑娘上醉仙楼一叙。”
      雁藕见这人护院打扮,在茶摊前直立着不苟言笑,奇道:“瞧着小哥面生,不知贵家主是哪位?”
      “家主司马长安。”
      醉仙酒楼离茶摊不过几步远,亦自灯火通明人声喧嚣。但听见“司马长安”四字,田艺衡黑了脸正欲回绝,雁藕却已道:“好,请小哥指引。”又回头向田艺衡无声说句“师父放心”,就与护院一路往醉仙楼来。进了楼,护院将雁藕引入二层一雅间,对雅间内一位正倚窗浅酌的公子道:“小人复命。”那公子放下酒杯,命他下去,又吩咐自己身边一挎剑冷面侍从几句,侍从便走近雁藕道:“我家公子想借姑娘荷包一看。”雁藕一怔,还是依言从身上解下荷包交给这侍从,侍从又将荷包送到那公子手里,便听他道:“是她旧物。”言罢,随手将荷包系在自己腰间。雁藕心焦,忍不住上前几步出声道:“喂!你这人…司马公子,快还给我!”
      那司马长安公子本是一直半侧着身子倚窗向外而坐,闻言转过身来,轻挥折扇拦住要拔剑的侍从:“还你?又不是你的。”
      他这一转身,雁藕却看呆了,喃喃道:“难怪你常带面具,从不以真容示人…司马公子,你竟生得如此好看!”
      司马长安道:“我右眼已瞎,有何好看。”雁藕痴痴道:“好看。我师父同年沐闰是出名美男子,连我师娘都夸他‘紫芝眉宇松风水月’,你虽盲一眼,却比他还好看。”司马长安不置可否,他身边那侍从想笑,低头咬牙忍住。又听雁藕道:“自然不是我的。是一位神仙姐姐留下抵茶钱的,我原不要,她扔下便走。也许哪天还回来取呢?所以司马公子,请把荷包还我。”司马长安和侍从交换个眼神,侍从便问:“她离开后朝哪个方向走的?”雁藕摇头道:“每日间人来人往,谁留意这个?只记得当时她在我摊前坐下,轻纨若玄女,我就顺口叫她句神仙姐姐,不料她说‘我姐姐的孩子也该和你差不多大,叫姨。’”司马长安含笑起身道:“是我家菱儿声口。茶钱还你,荷包我留了。”话音刚落,便有仆人奉上二两银子。雁藕不接,道:“用不了这么多…听您意思,神仙姐姐和您…是眷侣?”
      司马长安笑道:“不错。”雁藕脱口而出道:“当真一双璧人!”又奇道:“可是我瞧那位姐姐孤单一个儿,你们吵架啦?!”司马长安不答。雁藕心悔自己轻狂,又觑着司马长安脸色小心翼翼道:“茶钱不敢当,公子若赏脸,不拘哪日得闲,请去敝摊坐坐吧。我、我能走了吗?”见司马长安点头,方下了酒楼奔回茶摊。田艺衡正洗茶碗,雁藕忙从他手里抢过来洗着。田艺衡因道:“那人寻你何事?”雁藕道:“好像他心上人跑了,跑之前在咱家喝过茶,故而问我。”田艺衡道:“无事就好。你要记得,昔年滇…”忽被人出声打断:“小姑娘,泡茶。”
      正是带着面具的司马长安。此刻他已撩起衣襟下摆在茶摊的长凳上坐了,那冷面侍从却不曾跟上来,只在不远处站着。雁藕欢喜不已:“公子真信人也!”说完取出一只白瓷小反口杯放到司马长安面前,又拿瓷罐往杯里注了有三分之二茶汤后道:“摊小利薄,茶叶没有法子一杯杯泡,都是提前泡好一大罐火上温着。请公子尝尝。”
      这反口杯原是师生二人南下北上,跑遍天下著名窑口才寻到的合心之物,每人不过一只,除了试新茶等闲不向外拿。田艺衡心中不满,再看司马长安,他已啜尽茶汤放下反口杯,对雁藕道:“懂得在原制滇茶上做二次炭焙,不损本来香色,小姑娘有些见识。”雁藕正要说话,田艺衡已道:“滇茶蒸而成团,其汤差胜饮水耳。不用虎丘法制之,何以消其草气?”司马长安冷笑一声道:“茶以味为先。沿用旧法人云亦云,无异书呆。”言毕起身而行,他那侍从也迎上来紧随他身侧。雁藕见田艺衡面色不善,亦不好出声。忽然已离开茶摊一半距离的司马长安回身闲闲道:“馨逸幽馥,明眸清脾。小姑娘,我若没猜错,除炭焙功夫外,你茶汤的秘密就在瓷罐内吧?”说罢也不待雁藕回答,自与侍从去远了。雁藕不料他如此精通茶事,愣怔片刻方叫田艺衡:“师父,他——”却见田艺衡正走到炭炉前揭开瓷罐盖子,暗道不好,刚想躲开,田艺衡气急败坏的声音已入耳:“何雁藕,你过来!谁许你把我这四只草木灰釉杯扔汤里的?!!”

      二
      这日雁藕走远了些,在西湖湖心亭卖茶。先时还有船夫游人陆续上来歇脚饮茶,过了一会儿云生西北,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湖上船只并游人渐渐稀少,即刻散尽。雁藕因在亭子里摆摊,无淋雨之虞,遂自倒了一碗热茶倚坐着边喝边看雨景,但见湖上烟波缥缈雾锁东南,端的好景致。正惬意间,忽见湖上一艘画舫由远及近而来,在湖心亭前停住了。雁藕以为是游人买茶,匆忙放下茶碗起身道:“三文钱一碗。”不料下舫后缓步入亭的,却是戴着面具的司马长安和他那侍从。雁藕待司马长安坐定,忙忙的拿出反口杯倒了茶端给他,又多倒了一碗送到那侍从面前道:“小哥,上次你站得远,我也忘了请你尝尝。”那侍从却冷着脸不接。雁藕正尴尬间,忽听司马长安问:“是揭阳‘炒仔’?”雁藕咦了一声,随手将茶碗搁下道:“您尝出来了?好多茶客喝完都说是延平茶呢。”司马长安道:“延平茶有花果香,炒仔香气更张扬些。且炒仔茶汤苦甚,赖你冲泡得法,使苦味几近于无,更添甘醇稠滑。”雁藕听了,碰在心坎儿上,喜欢非常,笑道:“正是!我就爱炒仔这股子山野气。”司马长安颔首,又道:“会泡潮州茶吗?”雁藕道:“潮州…您说工夫茶吧?会,只是——”司马长安却已打断她话起身道:“会就行。五日后戌时到我府里。”说罢自回画舫去,那侍从扔下十两重的银锭,对雁藕道句“茶钱、订金”后也匆匆跟进画舫里。雁藕拿了银子,傍晚照旧收摊往师父田艺衡宅里去。不想到田宅门前,正有顶轿子停着,轿夫们边聊天边等主人。又遇师娘张氏送一位少妇出来,就听那少妇笑道:“…想靠女儿高攀。如今淳于敏嫁司马长安,真真顺心。”张氏含糊而应,少妇又说笑一阵,上轿而去。雁藕方向张氏道:“师娘,是司马公子要娶淳于家小姐?”张氏颔首道:“廿七日。”雁藕失声道:“不就是五天后?他也没说那是他大喜之日呀!”遂将司马长安叫自己去泡茶的事告诉张氏,末了急得直跺脚道:“去年在潮州凤凰山,师父带我在山顶上足守了四日夜,露收岚净才得着三斤鲜叶,炒成干茶后份量更少,若一二人偶尔尝鲜还好,哪里就够婚宴待客所用?”
      张氏思忖片刻道:“既如此,这桩生意不做罢。”雁藕亦觉师娘言之有理,第二天就到司马长安府邸来。谁料司马府邸与别处豪贵不同,不设门房,只令护院们持刀在各门外立守。雁藕见此森严气象,也不敢近前,只好在正门外不远处等着。可喜不到半炷香时辰,便有个熟面孔人匆匆出来,正是司马长安那侍从。雁藕忙唤“小哥留步”,上前将自己为难处说了,又取出银锭道:“委实力有不逮,订金原数奉还。”那侍从却不接,道:“公子并未向你言明婚宴之事,你只准备他一人之份便可。到时你在角门等候,有人领你进去。”说完走了。雁藕擎着十两银锭在原地发愣,心道:“…哪有大婚之日备单人茶汤的道理?也不吉利。我且预个双数吧。”到廿七这日戌时,就准备了茶叶并炭炉泉水等物往司马府来。角门果然早有个中年仆役等候,一径引她穿花拂柳,入了一所院落里。进了院门,只见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仆役又请雁藕进房。但见院落里这几间房竟是不分间隔的,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集锦博古各种花样,俱是名手雕镂,阔朗通透,非一味蹊径曲折,匠心太密者可比。仆役又问雁藕在何处泡茶合适。雁藕道:“既要起炭,还是在院子里好。请大叔叫人安副桌椅。”仆役便去了,一时,就带着小厮搬来一张黄花梨方桌,两把黄花梨小禅椅,在院内游廊外放好,又在桌上摆下蜜饯点心。这时忽有一小厮气喘吁吁赶来,向这中年仆役道:“总管!陆…”又附到他耳边嘟囔几句。中年仆役听完,便向雁藕道:“宾客甚多,前面人手不足,我们都得去支应,恐怕要委屈姑娘枯坐片刻。”雁藕笑道:“无碍,大叔去忙吧。”这人遂说句劳烦姑娘,和小厮们匆匆去了。雁藕也把茶壶茶杯在桌上一一铺陈开,又取出炭炉向里头放些龙眼碳烧红,只等司马长安来便可烧水泡茶。
      不料这一等便等到近二更,雁藕心急,来回踱着步喃喃道:“再不来,泉水味败矣!这样暴殄天物,想一出是一出,以后我绝不接司马府生意,不找他算帐就不错了!”
      忽有人冷冷道:“找我算帐?好大口气。”雁藕停止踱步转身看时,恰和司马长安打个照面。他穿着大红织金喜服,发束金冠,面如冠玉,兼之长身玉立,若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尽管此刻院子里高挂着许多灯笼亮如白昼,雁藕还是恍惚了一下,愣在原地。司马长安径向禅椅上坐了,见雁藕站着毫无反应,便道:“还不来泡茶?!”雁藕才清醒,忙忙的走到桌边,看另一张禅椅空着,犹豫道:“等新娘子过来吧?我备了双份茶叶呢。”司马长安道:“她睡了。你做你的事。”雁藕见他态度冷峻,也不好再多说,将带来的一小桶泉水倒进一把白瓷提梁壶里,又继续提壶放到炭炉上烧着。司马长安见桌上摆着紫砂茶船,茶船上又放着一只极小的哥窑茶壶并三只摆成品字状的小小茶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必会依足潮州法子,办砂铫砂壶。”雁藕道:“砂铫固然是好器具,就是不合本地水性。至于砂壶泡茶,其味虽鲜,却不足以凸显潮州茶的高山韵,倒是哥窑壶甚佳。”司马长安道:“茶为灵草,去亩步之间,别移其性。你小小年纪,能活用《东溪试茶录》这番话,也算有心。”说话间,雁藕早又揭开哥窑壶壶盖向里投下茶叶,待炭炉上白瓷提梁壶里的水沸腾,才取提梁壶高高向哥窑壶里冲下水去,看着壶满,又盖定壶盖,依然用提梁壶里的沸水将茶杯浇遍,复浇了一遍哥窑壶,方将那哥窑壶里的茶水不多不少斟出三小杯。司马长安取一小杯细呷之,只觉其味芳冽,较嚼梅花更为清绝。又取其余二杯饮了,意犹未足,取哥窑壶自斟时,壶已空了。雁藕又替他续上水,如此三巡过后,司马长安始觉快意。便听雁藕道:“结婚这样大喜事,您不开心。其实…其实您心里还想着那位神仙姐姐吧?”见司马长安不语,雁藕小心觑着他脸色,鼓起勇气继续道:“我虽然不知您为什么没和神仙姐姐在一起,但淳于小姐也很好很好啊。您既然娶了她,就该和气过日子。”司马长安道:“田家果然视你如亲生。”雁藕却不知他这话因何而起,还待再问,那冷面侍从进来禀道:“公子,田艺衡在门外等着,不肯递名剌,只说是来接徒弟。”司马长安颔首道:“说曹操曹操到,你回去罢。”雁藕遂收拾好自己东西,复又取出一小包茶叶放在桌上:“这份原给新娘子预备的,送给贵府吧。贤伉俪几时想喝了叫我来便是,不另收您钱。”说完便跟在冷面侍从身后准备出府,却又听司马长安道:“小姑娘,有件物事你忘了还我。”雁藕便忙忙的低头翻自己东西,道:“没有呀!”司马长安道:“有。自我喝过你茶后,它茶实难入口,你须还我口再去。”雁藕见他说话时眉眼含笑,心道:“既会开玩笑,可见没事。”便也报之一笑后离开。

      三
      转眼就到一年一度的海神娘娘诞,雁藕今年不像往年那般早早去海神庙附近支摊卖茶,反而也随着人潮向城外热闹处游玩消磨半日,直至申末方返回城内,又进了北关街夜市,想着吃碗面饱腹。不想自己常吃的殷家面摊不曾出摊,另一家卖炸灌肠的摊主招呼道:“何姑娘,殷二伯走亲戚去了,你也赏个脸,尝尝我家的地道京城手艺。”雁藕在这小摊的空凳上坐了,笑道:“卢嫂子又逗我,我和师父哪月不在您家吃十几碗的?——照旧多加蒜泥。”卢嫂笑应,不多时便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炸灌肠。雁藕正要吃,忽然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来,生生把这碗炸灌肠夺了过去。她大惊,起身转去看时,正是司马家那冷面侍从与…
      戴面具的司马长安。雁藕犹未明白,只盯着冷面侍从手里那碗灌肠道:“司马公子,您二位干嘛这样开玩笑?”司马长安道:“女孩儿家,少食辛臭之物。”雁藕道:“明明是辛香!”司马长安皱眉道:“你五辛入腹,试茶汤时易生偏差。”雁藕道:“我这几天不卖茶。”说完又向卢嫂道:“卢嫂子,再来一碗,还给我多多的加满蒜泥!”司马长安不由分说,拉住雁藕右手就走,快到醉仙楼方松开手。雁藕负气道:“司马公子,您比我师父管得还宽!”司马长安道:“也许我比你师父对你更重要呢。”雁藕一个激灵:“什么,您也想当我师父?”司马长安啼笑皆非,袍袖一拂待讥讽几句,他那侍从已追上来,神色紧张道:“公子,林大夫在三天竺附近。”司马长安道:“看真了吗?”那侍从点头,主仆二人疾步而去。雁藕大喜,遂也匆匆回转卢嫂处。
      不料这晚之后,竟再没见过司马长安。又一月,雁藕途经司马府,见锦衣卫和兵士进出不绝,大门上又贴了府衙封条,不觉惊疑,回去问田艺衡,田艺衡道:“休再提起!仔细惹祸。”雁藕只好按捺不言,又想起自己曾在城外孤山上种了株滇茶树,现下也不知如何了,因此第二天清早禀明师父师娘,直往孤山而来。入得山中,可喜茶树无恙,枝叶繁茂。雁藕瞧后心内好些,便下山往“厚朴斋”里去。原来田艺衡常在孤山种树制茶,因此在山脚盖了间瓦屋,起名“厚朴斋”以供休息起居。谁想走到厚朴斋门口,便见门半开着,地上尽皆血迹。雁藕心中害怕,又想进城请师父报官又怕耽误他人性命,犹豫不决间,忽听门内有人道:“小姑娘,我。”
      却是司马长安的声音。雁藕急急进门看时,见司马长安瘫坐门后,右腿受了伤,忙半扶半架他往坐榻上躺了,又去灶台边取酒坛倒了一碗酒,寻出师父的金创药,三下五除二替司马长安清理好伤口。司马长安未及称谢,已闻雁藕道:“司马公子,府上可是遇到变故?”司马长安道:“此事你不必多问。”雁藕也觉自己唐突,忙起身遮掩道:“那我去给您熬点粥。”司马长安颔首:“去吧,不许放蒜!”雁藕噗嗤一声笑道:“白粥不浇蒜。”说得司马长安也笑了。因此时已近十月末,山里寒冷,雁藕又点个炭盆放到屋中,才去灶间生火熬粥。约莫一柱香时分,粥熬得了,雁藕先扶司马长安半坐起身,又端一碗粥送到他手里,自己也盛了小半碗,喝完后就坐在炭盆前取暖。因见司马长安一勺一勺喝得甚是斯文,不由抿嘴一笑,向司马长安道:“我师父有位朋友。”司马长安却不知她何所据而云然,便听她继续道:
      “…这位朋友常言,天性喜清香的人,都应少食荤辛,多吃鱼虾鲜果。我师娘就说,‘清是极清,只这等阴寒吃食天天下肚,岂不要生毒疮烂脸’。”司马长安不动声色,继续一勺勺把粥喝完,方叫雁藕收碗。雁藕答应着起身时,忽见司马长安右手一扬,那碗勺已然擦着自己左臂飞过,平平地落在自己身后一张木桌上。又听司马长安冷冷道:“小小年纪,少学些田家指桑骂槐烂名士习气。”说罢他躺下面朝里睡了,嘴角却向上一弯。雁藕吃他这场排揎,好生无趣,心道:“果然豪贵人家喜怒无常,说笑着就生气。”自往灶间洗碗去。洗毕,依旧回炭盆前坐着打盹儿。将近卯时,隐约听见有人吹笛,雁藕睁开眼,就见司马长安已坐起身道:“小姑娘,扶我去门外!”雁藕忙上前扶着他走到外面。不消片刻,笛音中断,一驾马车停到厚朴斋门前,一人从车夫位置跳下,向司马长安请罪道:“属下来迟,公子受委屈了。”正是常跟着司马长安的冷面侍从。司马长安道:“起来。”复又示意雁藕先进马车,雁藕依言。那侍从来扶司马长安上车,右手做个“杀”的手势。司马长安轻轻道:“不可。”说罢进车里,却见雁藕早倚靠在一侧睡熟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雁藕仿佛听见司马长安说句什么,偏听不真,脚下踉跄几步才完全清醒,发现自己已下了马车站在城门口,司马长安的马车也去远了。雁藕只觉心里空荡荡,昨天发生的事好像做了一场梦,亦慢慢踱步跟着入城的人群进城后还回田宅来。师娘张氏替她开了门,一起进敞厅坐了。张氏嗔道:“天气愈冷,以后你孤身一人不许再往山里过夜。”田艺衡也走进敞厅里道:“你师娘瞎担心,昨晚立逼我上山接你,我有事耽搁了。想着今早去,可巧你回来,省我跑一趟。”雁藕笑道:“昨夜我还真不是一个人。”因将自己遇见司马长安的事说了。不料师父师娘面面相觑,良久,张氏道:“孩子,知道你师父昨晚为何没去接你吗?”雁藕疑惑看向田艺衡,田艺衡切齿道:“是京城来的陆佥事请我去做个见证。淳于一家百余人,除他表妹淳于敏外皆遭灭口。此事十有八九是那司马长安所为。”雁藕啊的一声站起来,浑身如被冰水浇透。田艺衡又字斟句酌道:“何况‘司马长安’原是假托,他乃当今工部侍郎,严阁老之子严世蕃。”雁藕哭道:“师父休骗我!断断不会!”她反复说着这两句话,哭个不停。田艺衡拍桌怒道:“你太不成器!为着严世蕃几句花言巧语,连是非都不分了!”张氏拦道:“严世蕃是有意骗人,孩子年小不懂事,以后想明白就好。”又一连声道:“雁藕回房洗把脸去。”方才罢休。

      四
      雁藕自孤山回来后,再不曾出门摆过茶摊。这天张氏想来劝劝雁藕,敲门时却见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空无一人,只床头小几上放有一纸,纸上正是雁藕字迹:
      我去问问他。
      这个“他”是谁毋庸置疑,张氏心焦,拿纸笺给田艺衡看,田艺衡也急了,连夜坐船往京城去。杭州离京城不过三日路程,谁知就在这三日间风云变幻,先是蓝道行身亡,尔后严世蕃通倭事发入狱,等田艺衡踏上京城地面时,严世蕃已被砍头抄家。田艺衡求教于陆绎,陆绎道:“贵徒应在城南别院。”命岑福与田艺衡同去。路上岑福对田艺衡道:“听探子回报,那日在别院门前严世蕃刚下轿,何姑娘忽然斜刺里冲出,拦住他带哭带说。严世蕃道‘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又叫严风押何姑娘进去。之后就再不见何姑娘出来。”说话间已到别院。此地甚新,严家事发,奴仆护院俱散尽。岑福与田艺衡遂逐房搜寻,终在一个小偏间里找到雁藕。又见雁藕气色还好,只是双脚被上了镣铐,田艺衡才松口气。岑福帮着捣开镣铐,镣铐断的刹那,锁眼里却滚出一小团绢来。雁藕捡起看了,忽然哭道:“冤家,冤家!”泣不成声。岑福和田艺衡接过绢看时,严世蕃的飞白体赫然入目:
      余祸在顷刻,难逃一死。惟念江西路途遥远,老父龙钟,尚祈姑娘看顾,来世相报。东楼绝笔。
      东楼是严世藩表字。岑福心道:“严嵩被圣上夺职贬归原籍,严世蕃明知仇家甚多,就算自己死了亲爹也未必能平安抵达故乡,是以留此后手,当真心机深沉。”心里想着,便问田艺衡道:“您怎么打算?”田艺衡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陪着孩子走一趟吧!”
      …
      这一走便是许久。待田艺衡再度回到杭州时,已经又是一年立秋了。众人见他孤身而归,纷纷动问:“田兄,你得意学生雁藕呢?”田艺衡笑道:“她已有归宿。”众人有恭喜的,也有惋惜的,私下宴饮闲话说起此事,内中有个原籍四川的士子悄悄道:“啥子归宿哟。早两月我在青城山遇到何妹儿,全身道士打扮。我还问她为啥当道长,当了道长还做啥子茶。她说‘茶为食物,无异米盐’就进山去喏。”有好事者听见,便来找田艺衡求证。不料田宅早已人去楼空,田氏夫妇亦不知往何处去了。正是:
      卧龙跃马终黄土,断肠分手各风烟。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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