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人》上江言

7、Chapter 7

　　“请坐吧，白先生。”

　　萧北唇角依旧弯起一个弧度，每个字都显得十分有礼，白庚从他脸上看不出太多其他的情绪，在皮椅上坐下来，下意识扫了一眼躺在台子上的艾莉丝。

　　那台子是金属质地，灯光惨白照着，很像个手术台。艾莉丝一如上一次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像是等待手术的患者。
　　像是等待解剖的尸体。

　　“不必担心，是我切断了她的能源。”十分钟前，他微笑着跟白庚如是说，“谢谢你把她带回来。”

　　白庚道：“你既然能切断她的能源，停止她的行动，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

　　萧北俯身轻柔地放下艾莉丝：“捉迷藏都开始了，总不好作弊吧。”

　　白庚注视着他的眼珠微微一动，抬手将自己上下摸了一遍，在西装后腰上取下来一个迷你的监听器：“……”
　　他问：“什么时候放上的？”

　　萧北没有被发现的恼羞成怒，微笑道：“从艾莉丝失踪的那一刻起。”

　　他看着白庚扔掉手里的监听器，轻声道：“白先生，艾莉丝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也不是。”

　　“……”
　　白庚抬眼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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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提取”思想的时间比上次要长许多，情况也与上次不大一样——他看见的那些属于艾莉丝的记忆更清晰了。

　　他不知道艾莉丝是不是也这样看到关于他的一切，经过严谨的机械处理后存入大脑，又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正在发生。

　　白庚眼前是一片闪烁的黑色。

　　被麻醉的神经似乎并不太能感知到痛楚，也可能只是自动屏蔽了，他只觉得自己步行于一片黑暗之中，没有方向，找不到出口。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艾莉丝。”

　　他猛然转过身，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出现在他一片黑暗中中，仿佛身上镀着光。他嘴角的笑容温柔而优雅，带着让人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让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不，不是他走了一步，是艾莉丝。

　　那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似乎走进了些，样貌也更清晰了，他伸出手来像是要摸一摸她的头，却又收回了手。

　　他说：“艾莉丝，叫哥哥。”

　　眼前画面骤然之间如电脑卡顿闪出无意义的频彩，白庚听见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女声，说到：“哥、哥。”

　　那是特级特别研究物，标签为艾莉丝多斯的无框架机械发出的第一个音节，一字一顿仿佛在叫仇敌。

　　彼时这个还不具有人形的机械被放在椅子上，和萧北对坐着，闪烁着红光。而白庚听见键盘敲响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见萧北道：“再说。”

　　于是女声又道：“哥哥。”

　　这次流畅了许多，只是依旧一板一眼，不带任何感情。

　　那键盘声响又响了起来。

　　“再说。”

　　“哥哥。”

　　“……”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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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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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一次又一次的调试，白庚听着女孩的声音从僵硬冰冷变得明媚动听，逐渐逼真起来，生动起来。这过程不像是幼童学语，从稚嫩到熟悉，更像是锈了的机器上油，从生涩到润滑。

　　像是忘却了很久的东西重新记起。

　　第十二次时，白庚听到了和艾莉丝一模一样的声音。

　　萧北愣了愣，笑起来，白庚听见他带着笑意回应道：“艾莉丝。”

　　艾莉丝。

　　艾莉丝……

　　在她有意识的时候，他永远在叫艾莉丝。

　　冰冷的房间，他手中捧着蛋糕走进来，为她插上蜡烛。灯灭了，烛光亮着，映着他的脸，显得很温柔。华丽的舞台，他牵着她的手走上去，同她一起弯腰鞠躬。灯光温暖的玩具店前，他停下，买来她看了很久的玩具熊。

　　她那时觉得是第一次做这样新奇的事，可是记忆告诉她，她曾经这样做过许多遍。就好像那天她第一次听见自己机械地叫出“哥哥”两个字，但记忆告诉她，她应该是这样叫过他许多遍的。

　　可能只是时间太久，忘了而已。

　　他说，艾莉丝，你是这世界上最特殊的。
　　他说，艾莉丝，你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

　　他说，艾莉丝，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骤然间白庚看到她狂乱地逃走，逃离萧北。视线是混乱的，他只能隐约看到萧北平静地放下了手术刀，朝她走来。面前无路可走，只有一扇落地窗，她毫不犹豫地撞了上去。

　　“哗啦——”

　　一只手在她跃出的一瞬间抓住了她的胳膊，她重重砸回来，悬挂在窗边咫尺，尖叫起来。碎裂的玻璃扎入她的胳膊，她感觉不到痛，却看见萧北的胳膊流出血来。

　　百米之高，上方是萧北平静的脸，下方是城市灿烂的灯火，她想挣脱，却怎么也无法挣脱。疯癫之中她看到萧北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后来她分辨出来了——

　　他在叫她，却不是在叫艾莉丝。

　　艾莉丝的记忆混乱了起来，白庚的脑子随之一团浆糊。大量崭新的记忆涌入，连带着一些原本灰白的画面也有了色彩，从朦胧的水底浮出，和她原本的那些交织、重叠。

　　她好像从来没出过阿尔法大楼，又好像是第一次进来，蛋糕仿佛是第一次吃，又仿佛已经年年吃，吃了十几年。

　　不知过了多久，白庚再次睁开眼，看到房间白色的天花板。器械被萧北从他身上取下，年轻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好听又优雅：“白先生，我觉得有个人，你应该会很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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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的门似乎是铁质的，向内推开后，距离门口不远处有一条条栏杆。透过栏杆缝隙，可以清楚的看到，房间的内壁也是和门同样的材质。

　　屋子阴暗的角落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抱膝而坐。女孩的腿上、胳膊上满是狰狞的伤痕，血迹浸染她蓝色的裙子。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白庚刹那间瞳孔猛缩。

　　那是一张伤痕累累却让他熟悉至极的脸，是白渔的脸。

　　他在原地愣了许久，缓缓蹲下身来，把胳膊从铁栅栏的缝隙里伸过去，多少天来平静的声音微微颤抖：“小渔，我是哥哥。”

　　白渔像是没听到，在白庚把胳膊伸过去的那一瞬，她眼里的茫然就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烈的敌意。

　　于是她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不友好，呲着牙，朝着大门扑了过来。

　　白庚一动不动。

　　他甚至渴望感受到疼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的失而复得，才能证明白渔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他眼睁睁的看着白渔像是一个幻影一样，穿过了自己的胳膊，撞在铁栏杆上，就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仿佛不过是囚禁在这房间里的一个幻影。

　　白庚猛地回过头：“怎么回事！她身上怎么这么多伤？我为什么触碰不到她？她为什么……不说话？”

　　“嘘——”萧北冲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放轻了声音，“这是她的灵魂。你说什么，她是能感知到的。”

　　白庚一顺不顺地盯着他，目光凌冽，萧北只是端详着白渔，似乎在欣赏什么有趣的东西。

　　良久，他轻笑一声：“好吧，准确来说，这确实只是一个幻影，是她残存的意识复刻出来的产物。她真正的躯体我已经派人保存妥当，嗯……不宜打扰，但是我考虑到你肯定很想念她，就……”

　　白庚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萧先生，麻烦你说人话。”

　　“噢，简单来说——”萧北轻描淡写地抬眼看向白渔，“她已经死了。”

　　白庚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

　　“但是我可以帮你复活她。”萧北继续说了下去，脸上的笑容绅士，而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阿尔法特别研究集团能做到一切不可能的事情。”

　　白庚嗓子发干，半天没能说出话，最后问：“……她是怎么死的？”

　　萧北递给他自己的手机。

　　一入眼的是标题的几个大字：入室抢劫一时贪念，女孩被害家中！

　　“……”白庚许久没有说话，嘴唇微微发颤，“……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的头嗡嗡作响，眼前的字也泛起黑色，混做一片。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也在旋转，心口沉闷的痛感让手指都失去了握力。

　　萧北从他手中轻而易举抽出手机：“没有为什么。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为什么的，白先生。”

　　白庚的手在微颤，话语却是冰冷而清晰：“人死不能复生。我不干了，二十亿也不要了，你重新去找思想吧。”

　　他从来冷静，此刻却像是患了失心疯，明明知道白渔的死怪不得萧北，却还是抬眼死死盯着他，后槽牙几乎咬碎，语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你食言了，你说过你会帮我找到她的……”

　　萧北的半张脸没在阴影之中，嘴角的弧度看起来更大了：“我已经帮你找到了。”

　　“你很清楚，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她。”

　　“所以我说了，阿尔法能帮你复活她。”萧北循循善诱道，“只要你愿意。”

　　“你本来也穷途末路了，你离不开我，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本不存在。就算你想自杀，我也会有一千种一万种阻拦你的方法。”他的声音很轻，“与其如此，不如把她交给我，让我帮你复活她，而你则安心待着，不再动任何其他想法……怎么样？”

　　“……”

　　许久之后，白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听起来发涩：“给我一天考虑的时间。”

　　萧北很爽快的答应了：“当然。重要的事情总是要花时间想一想的，请吧，白先生，我们该回去了。”

　　白庚没有动。他久久凝望着那个女孩单薄的幻影，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段已是奢望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