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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画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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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里的积雪不厚,雪地很松软,野草的尖尖像白地毯上杂乱无章的花纹。
碑前的花束已经枯萎了,那是上次他们来扫墓时带来的马蹄莲。
林星野把干枯的花拿走,换上了一束新鲜的康乃馨。
林星塬三年级时第一次来这里扫墓,回去后在被窝里哭了半宿。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已经能坦然面对没有父母的现实,悲伤的潮退了,思念的霞光又铺了满天。
或许是情绪隐忍的缘故,林星野对着他们的黑白照依然没什么话可说,像叛逆期的时候在跟父母赌气,什么也不愿意和他们吐露。他做到了事业有成,也做到了照顾好弟弟,他问心无愧,就算林正松和邓敏敏还活着,也无法指责他什么。
“工作很顺利,今年开春去申沪处理分公司的事情,明年这个时候回燕城。”林星野平淡地概括今年的所有经历和近期的计划,“结婚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也拜托你们托个梦叫小姑不要再催我了,很烦。”
最后一句简直可以说是强烈谴责了。
林星塬:“…………”
有你这样在爸妈墓前这么说话的吗?而且你真的不怕打脸吗?
这种吐槽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除非他想挨打,明天还得跟他要红包呢。
林星野三言两语叙述完就转到一旁抽烟,轮到林星塬事无巨细地汇报生活。从老师到同学,从一日三餐到自制黑暗料理,重点说了他和他的铁子卢磐之间的故事,扯了快一个小时,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自己天天嫌弃卢磐话痨,却不知道自己也是个话痨。
他发现这种沟通其实挺有意思的,不管他说什么都确信对方在倾听,像树洞一样。他也渐渐喜欢上和父母用这种方式对话,一说就滔滔不绝。
但这只是他对抗哀思的一种方式罢了,离开墓地后林星塬的心情会变得很低落,回去途中趴着车窗一声不吭。
年夜饭是和小姑他们一起吃的,人多热闹,他们两个人在家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如今他们只跟小姑一家往来比较多,父母走后,一些亲戚渐渐地不再联系了,林星野已经建立起了属于他这一代的关系网。
市政的管理措施越来越到位,今年的除夕夜基本听不到烟花的声响,小广场那一片非常安静,大概是因为天气冷,没了烟花的乐趣,便没有人喜欢出来溜达。
林星塬一大早就被卢磐的夺命连环call叫醒,同学们的新年祝福一条一条地轰炸出来。林星塬睡眼惺忪,顶着个鸡窝头回复消息,发了一条语音控诉卢磐大清早扰民。
卢磐秀他的新年红包,满屏的炫耀,一排排的表情包毫无底线和节操。
林星塬一脸冷艳,有什么了不起,我一个红包顶你十个!
下一秒他把手机pia到一边,睡衣都没换就像一门火箭炮一样跑到林星野的卧室。
“哥?”林星塬做贼似的推开他哥的卧室门,小声喊他。
屋里光线很暗,厚重的窗帘紧紧闭合,连同热烘烘的暖气一起关在房间里。林星野睡得很沉,只有床头柜上的小猫听到动静叫了一声,然后伸了个懒腰继续睡觉。
这他妈才五点钟。
林星塬为了红包命都不要了,打开灯扑到床上大声喊:“哥!起床了!!新年快乐!!!”
林星野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醒,烦躁得一脚把他踢下去——他睡个懒觉容易吗?
林星塬滚到地毯上,一骨碌爬起来,狗腿地说:“哥,新年快乐!祝你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
还没等他说到十全十美,林星野就伸手拉开床头柜,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给他:“拿着,滚。”
林星塬一捏厚度,咧嘴笑得开怀:“得嘞!谢谢哥!您继续睡哈!”
林星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给完红包就不动了,白皙的胳膊垂在床沿,手腕上褪了色的编绳在雪白被褥的衬托下变得十分显眼。
林星塬瞄了一眼他哥的睡颜,偷偷感慨了一句大帅比,然后拿着红包心满意足地关灯关门退下,立马拍照发给卢磐反击。
同学聚会只有他们高中时玩得比较好的几个,地点定在了王焕家的火锅店。前年他家在市里开了一家分店,但他们聚会依然在总店,毕竟上学时他们经常在这里聚餐,回忆感满满。
郭宇两年前就已经结婚了,王焕为了杨澧和家里硬抗,这些年家长已有些松动的迹象。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有了对象,即使没有老婆也有女朋友,只是都还没有机会见过。
人还没齐,大家在包厢里吃点心喝茶聊天,郭宇一直蹲在窗户那边守株待兔。
“来了来了!”郭宇忽然兴奋地招手,伸长脖颈看着那辆黑色SUV利落地停在路边的车位,“林星野来了!”
一帮人连忙跑过来凑热闹,扒着窗户往下瞄。
“这SUV是官网最新的那个款型吗?车型我喜欢!”
“那得走近了看才知道……”
“我靠,他这像是28岁的样子吗?说他18也有人信吧?”
“注意看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王焕说:“我赌一百,肯定是一个人!”
“我赌两百,两个!”曾铨说。
车灯闪了两下,等路上没车了,林星野才一个人慢悠悠地过了马路,进火锅店前还往窗户看了一眼,表示自己早就知道他们在那儿蹲着。
“两百!”王焕哈哈大笑,拍了拍曾铨的肩膀,转身出去接人。
曾铨输了二百块,摇头唏嘘:“哎我说他现在条件那么好,又高又帅又有钱,为什么到现在还单着?”
“正常,”郭宇说,“他初恋就是那样的高度,你让他怎么轻易看上别人?”
曾铨点头赞同道:“也是。”
“他初恋什么样啊?”郭宇的老婆好奇问。
“那可是传说级别的人物,我们班的超级学霸!……”
众人才八卦到一半,林星野就被王焕领进来了,笑着和他们拥抱打招呼,包厢里一阵起哄和寒暄。
“怎么你一个人来?”杨澧问,“没有对象就算了,好歹把你弟弟带过来凑个人头啊,他自己在家吃啥?”
“他巴不得一个人出去浪。”林星野说,“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管他做什么。”
郭宇惋惜地说:“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元宝现在长啥样儿。”
“一副欠揍的样儿,”林星野说,“整天上蹿下跳能把人烦死。”
众人大笑,没一会儿人就齐了,上锅上菜开吃。
所谓同学聚会,无非是吃吃喝喝聊聊天,分享一下工作和生活中的烦恼和趣事,以及怀念一下同窗的时光。
郭宇在传媒行业混得不错,每天东奔西跑,他本人也不喜欢坐办公室的工作,对现状很满意;曾铨考了编进了事业单位,有一个同事天天在领导跟前摆烂给人逗乐子;卜槐在房地产公司做到了中层,这些年加了不少班;王焕和杨澧打算在云滇开一个酒吧,撺掇林星野给他们投资,后者表示先交一份商业计划书过来,果断被讨伐了。
酒过三巡,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女眷们相约出去逛街,男人们就着饭后点心大舌头聊天。
“三中现在放寒假了吧?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进去打一场球。”
“现在学校都不让随便进了,三中早就大变样儿了,进出都得刷卡,没卡进不去。”
“贺总呢?听说他已经是教务处领导了,他应该能放我们进去吧?”
“我靠!贺总什么时候当的领导?”
“好像是五年前吧,我们毕业那年咱们班出了不少一本,尤其还出了一个省榜眼,从那以后贺总就像开了挂一样一路升级,带的全是三中最好的苗子。他带我们的时候就够意思,现在当了领导,指不定多少人求他当班主任。”
“那是当然,贺总人品好,要不然怎么让学生念念不忘那么多年?”
“是啊,我听说两年前陆澄子还给三中捐了一批教学设备,冲的就是贺总的面子。”
喝得微醺的林星野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霎时闪过一簇火花,把他的精神点醒。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陆澄子和一众领导们的合影都收进校史了,贺总还发了一个特骄傲的朋友圈。据说那批设备是她的公司自主研发的,可以让学生在模拟情景里体验科学原理,尤其对地理历史和物理特管用,跟VR一样,特牛逼。”
“卧槽,厉害了!”
“她公司做什么的?”
“反正都是一些高科技,大神就是大神。”
“现在的教育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死磕应试了,国家倡导解放学生的思维和创造力,这批设备来得非常及时……”
话题又扯到过去的教育和现在的教育差异,继而扯到子女的教育问题去。
林星野支着头旁听他们聊天,神色非常认真,但实际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她。
当天晚上,林星野做了一个美梦。梦的内容非常简单,就是他在街角偶然和陆澄子擦肩而过,两人没有交集,好像曾经的热恋没有存在过,他们都是彼此人生中普普通通的路人。
仅仅只是在梦里见了她一面,对林星野而言,都是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耳边传来几声猫叫,随后胸膛上落了一个不轻不重的毛绒动物。
林星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猫比弟弟金贵,醉酒清醒后的头疼也无法让他对猫产生一点点的不耐烦,把猫举高晃了晃。
小猫叫了几声,冰蓝的双眼俯视着他,尾巴一摇一摆,等着爸爸投喂。
林星野也看着它,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阿姨们的卫生工作非常细致,连他房间柜子里的东西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在燕城工作,很多东西都留在了那边的房子,阆城的东西都是很久以前的物品,回忆是它们最大的价值。
费列罗包装纸折的玫瑰静静躺在盒中,点滴鼓励和抚慰凝聚在每一朵花里,永不凋零。
林星野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他曾借给陆澄子的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后来给他捎回了她的满腔爱意,那些字迹鲜如昨日。
那双球鞋已经不合脚了,但他还是放在鞋柜里好好保存。
那是他最开心的一次生日,那年的他拥有最好的年纪和最好的女孩儿。
林星野抱着猫在画架前坐下,手里攥着一支画笔,面对空白的纸张出神地回忆她的模样。
鹅蛋脸,眉形像柳叶眉,颜色不浓不淡,平行式的双眼皮附着微翘的长睫。眼睛瞳孔很黑,像两颗亮闪闪的黑曜石,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一对月牙,仿佛藏着全世界的快乐。鼻梁很高,线条笔直倾泻,这让她的侧脸看起来特别立体。嘴唇颜色偏浅,每次吻她的时候都会变得很红,配上那双水润黑亮的眸子,只一眼就会让他融化。
不论过了多少年,陆澄子的模样在他心里都不会模糊。
笔落在纸上,林星野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猫儿觉得无趣,跑回自己的窝里玩玩具去了。
这么多年没动过画笔,他的画技早就生疏了,纸上的线条无论如何也无法呈现出他心目中的陆澄子。
林星野怔怔地看着那张画很久。
“……对不起啊。”他沙哑出声。
思念的,愧疚的。
“对不起,把你画得那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