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犹可追》魏栀

123、第123章 寂寂

　　清明节过后，陆澄子就察觉到林星野情绪不太对，很低落的样子，语气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问他又总说没事。
　　她心中不安，捱到五一假专程跑回燕城，才知道邓敏敏癌症复发，再一次住进了医院，已有大半个月了。
　　手术无法保证百分百清除体内癌细胞，化疗会消灭敏感的肿瘤细胞，但是耐药细胞却开始不断增殖。印戒细胞繁殖力惊人，早在手术前就已经通过淋巴结转移到了远处，再结合邓敏敏原本的身体状况，整体预后较差。
　　尽管如此，一切还是来得太快了，一次昏阙就预示了后续的事态发展，连医生都始料未及。
　　陆澄子见到形容消瘦的林星野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就知道出了事。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林星野深吸了一口气，他闻到熟悉的味道，飞旋不下的心总算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栖息地。
　　“告诉你也是干着急，不想让你跟着担心。”林星野说。
　　“傻子。”陆澄子说，“瞒着我就能不担心了吗？你都不知道自己在电话里忧郁成什么样了。”
　　林星野没说话，闭上眼抱着她充电。
　　邓敏敏病弱嗜睡，常常腹痛，药吃下去基本上都会吐出来，也无法进食，只能吊营养液。人总是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清醒时也是乏力的状态。
　　“怎么专门跑回来了？”她虚弱地笑了笑，“你在学校不忙吗？”
　　“现在放五一假了，在那边待着也是待着，想回来看看。”陆澄子说，“我们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
　　“已经五月了？”邓敏敏喃喃道，“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
　　“五一假有多少天？”
　　“连着周六一共有4天，星期天补课。”陆澄子笑得有些无奈，“刚好补的是星期四，课最多的那天。”
　　“我们也是！”元宝在一旁叽叽喳喳地抱怨，“要是补星期三的课就好了，星期三有社团活动。”
　　“你参加了什么社团？”
　　“足球社！”元宝小眼亮晶晶的，“踢足球可好玩儿了，老师说下个月会挑选球员代表学校去比赛，我要去比赛！”
　　“那你加油，看好你！”
　　“哈哈哈……”
　　三人聊了二十几分钟，林星野便从诊室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刚打回来的热水。没一会儿林凝也过来了，拿着一袋子的生活用品。
　　邓敏敏依然没有询问自己的病情，拉着四个孩子一起聊天。她喜欢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大概是年轻的生命充满了朝气和希望，光是看着就觉得开心和骄傲。
　　邓敏敏饭点前又睡过去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如今的她靠营养液生存。小姑赶他们出去吃饭，她在这里守着。
　　陆澄子没回姥爷家，怕又遇上白莹整得彼此都不痛快，于是在医院附近订了酒店，打算回校前再过去看看姥爷和汉堡。
　　这天晚上，林星野是在酒店睡的。他这段时间很累，心中焦虑害怕，只有在陆澄子身边才会稍微放松下来。
　　“医生是怎么说的？”陆澄子问。
　　“癌细胞发生转移形成了病灶，心衰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了……她的身体没办法再进行手术和化疗，只能这样熬着。”林星野声音很低，带着倦意，听起来快要睡着了，“她总让我回学校去，但也不见得她自己能好起来。”
　　陆澄子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一定会好的。”
　　语言过于苍白无力，但是在恶疾面前，凡人又毫无办法。
　　“我已经在申请休学了，”林星野说，“下周手续就能办完，到时候就不用两头跑了，可以多照顾照顾她。”
　　“阿姨会同意吗？”
　　“她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我打算先斩后奏。”林星野看着她，“我要暂停追逐你的脚步了，对不起。”
　　“累了就中场休息，你没有对不起我。”陆澄子温柔地说，“而且你不用去追逐谁，你原本的样子就很好，等阿姨的身体好转了，你复学后就能专心学习，这样或许会更好。”
　　“……嗯。”
　　“睡吧宝贝儿。”陆澄子亲了亲他的额头，“祝你好梦。”
　　林星野在她的低语中进入梦乡，终于获得一段安稳的睡眠。陆澄子听着他沉缓的呼吸声，万千思绪都在心里软成了水，恨自己不能陪他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她订了4号下午的高铁，走的时候没让林星野送，直接在住院部大门外打的车，离开前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记得照顾好自己。”陆澄子叮嘱道，“有事儿就说，不要憋在心里，我虽然做不了什么，当一个倾听者还是可以的。”
　　林星野笑容很浅：“知道了。”
　　陆澄子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只觉得无奈酸涩，抱了抱他。
　　林星野送她上车，叮嘱她一路小心。
　　邓敏敏对他休学的事情非常不满，但即便不满也没有精力责罚林星野什么。她的身体况每日下，医生每次查房都在摇头叹息。
　　林星野接完元宝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除了林凝和徐叔叔，还多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捧着一台笔记本在病床前和邓敏敏说着什么，隐约可以听见“动产”“不动产”和“继承”之类的词汇。
　　林星野摁住了一股脑儿准备往里冲的元宝，无措地站在门外。心里的绝望终于破开迷雾，以极具压迫性的姿态来到他面前，从未如此清晰。
　　二十来分钟后，几个人终于把条款核对好，林凝把徐国立和杨律师送出去。邓敏敏乏力地靠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听到元宝蹦跳着进来喊她，撑着精神露出和蔼的笑容。
　　“妈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元宝兴致勃勃地说，“我选进足球队了！”
　　“真的呀？”
　　“真的！”元宝语气兴奋，“老师让我们好好训练，到了下个月带我们出去比赛！”
　　“元宝真棒！”邓敏敏捧着他的小脸亲了一口，“去哪儿比赛？”
　　“体育馆！妈妈会来看我比赛吗？”
　　“当然会去了，我儿子的比赛怎么能错过？”邓敏敏笑着说。
　　小朋友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完了足球队的事情，又和邓敏敏分享今天在学校的趣事。
　　林星野在一旁沉默不语，话非常少。
　　过了几天，杨律师把拟好的遗嘱送过来，邓敏敏打起精神仔细核对，最后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等杨律师走后，她的精神就虚脱了，抖了抖手里的遗嘱，对一旁削苹果的林星野笑了笑：“这回真正的遗言要来喽。”
　　林星野沉着脸，放下手里的刀和苹果，起身就走。
　　“不要无视我，”邓敏敏喊住他，虚弱的声音带着哀求，这几天林星野几乎没跟她说过话，“我们现在见一面就少一面，你珍惜一下好不好？”
　　“你为什么要立这个东西？”林星野压着火问她，似乎那几张A4纸是死亡判决书，忌讳非常。身体里藏着一头困兽，在越来越近且无法改变的结局面前挣无可挣，气愤于她轻易认命，绝望于自己无能为力，又害怕于她真正消逝。
　　“迟早要立的，”邓敏敏说，“我得把后路给你们铺好，就算我走了，你和元宝也能……你给我回来，林星野！”
　　林星野砰的关上了门，只要他不听，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邓敏敏似哭似笑地躺回床上。
　　“你不要那样跟阿姨说话，”陆澄子劝道，“她会难过的。”
　　林星野压着怒气反问：“她做那件事儿的时候考虑过我的心情吗？”
　　“现在不是纠结公平不公平的时候，你不是很在乎她的心理健康吗？”陆澄子说，“抛开其他不论，阿姨的初衷是为了你和元宝，你生她的气是因为觉得她在放弃自己的生命，可就算她没有患病，这份遗嘱也会存在，因为她一直都在为你和元宝考虑，你明白吗？”
　　“……”林星野烦闷地点了一支烟，无可反驳。
　　“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陆澄子叹了一口气，“明天去给阿姨道个歉吧，她会原谅你的。”
　　*
　　热闹的夏天静悄悄的。邓敏敏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窗外聒噪的蝉鸣也无法将她吵醒，有时候林星野看着，会有一种她再也醒不了的感觉，心中非常恐慌。
　　林星野对她苏醒的时间把握得很准，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提着小姑做好的汤过来和薛阿姨换班，十分钟后邓敏敏悠悠转醒。林星野一言不发地将她扶起来，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邓敏敏沙哑地问：“元宝呢？”
　　“在家写作业，小姑陪着。”林星野说。
　　邓敏敏点点头，一口一口地抿水喝。
　　林星野架起桌板，把汤盛出来，放到她的面前。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邓敏敏已经可以进食了，只是还是以流质和半流质食物为主，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邓敏敏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忽然说：“你该去理发了。”
　　男孩子头发长得快，林星野四月底理的发，如今又长长了，原来的发型都有些乱了。
　　“过几天再去。”林星野说。
　　“元宝的足球队训练得怎么样？”邓敏敏又问。
　　“挺好的，每天都有训练。”
　　“训练什么内容？”
　　“球感和跑步，听老师说蛮用功的。”
　　“是吗？”邓敏敏笑了笑，憧憬地说，“将来国足有希望了哈？”
　　“看造化。”林星野说，“就他那小胳膊小腿……”
　　“小胳膊小腿怎么了，人家才几岁，还没开始发育好吧？”邓敏敏打断他，转而又开心地说，“我两个儿子，一个打篮球，一个踢足球，真好！”
　　林星野敷衍地应和着，抽了一张纸巾给她。
　　林凝做的猴头菇瘦肉汤非常鲜美，只是邓敏敏吞咽困难，只能小口小口地喝，林星野非常有耐心地在旁边陪着。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茜茜。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陆澄子问。
　　“方便，怎么了？”
　　“我订了端午节回去的车票，后天晚上十点的高铁。”
　　林星野蹙眉：“你端午节要回来？”
　　“是啊。”
　　林星野说：“端午节就三天，时间太赶了，你每次来回都订那么晚的票，不安全。”
　　“没事儿，我想回去看看，”陆澄子说，“不然我没法安心。”
　　“我这儿挺好的，你没必要为了这个跑来跑去。”林星野说，“而且你15号还要考四级，不复习了？”
　　“我四级裸考，”陆澄子说，“不需要复习。”
　　“就算不用复习，你一天天忙那么多事儿，连饭都顾不上吃，还是趁假期好好在学校休息吧。”
　　“可是……”
　　“你真的没必要跑这一趟。”林星野说，“还一个多月就要放暑假了，你提前上的那些课程到时候也要考试，加起来差不多三十门儿，你应付得过来吗？”
　　“可我就是想回去看看嘛。”
　　“我这边真没事儿。”林星野坚持道，“听我的，你先忙好你自己的事情，暑假再回来，反正也没多久了，别浪费钱。”
　　“那好吧……”
　　林星野把手机放好，给邓敏敏重新盛了一碗汤。
　　“为什么不让她回来？”邓敏敏问，“你不是很想见她吗？”
　　“她很忙，不想她太累。”林星野说，“等暑假吧。”
　　“你休学，也趁着空余时间看看专业书好不好？”邓敏敏对他擅自作主申请休学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她没有立场去责怪，只能把陆澄子拉出来旁敲侧击，“她已经准备考四级了，你什么时候考？”
　　“下个学期。”林星野不喜欢这个话题，“快喝吧，一会儿汤凉了。”
　　第二碗汤邓敏敏只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去了，林星野只好把东西收拾好，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邓敏敏毫无征兆地说：“等我走了，把我的眼角膜捐了吧，将来见到你爸时就能向他邀功了。”
　　林星野身体一僵，强迫自己坐住，低头晦涩地应着：“……嗯。”
　　“阆城是我们的故乡，花半里的房子一定要保留好，逢年过节也好有一个归处。”邓敏敏继续说，“往后四年元宝跟小姑住的时间会比较多，御园的那套房子可以租出去，租金用作你和元宝的生活费。”
　　“等元宝上了五年级，小姑那边就不好再继续麻烦下去了，元宝也会需要一些个人空间，长期寄人篱下对他的个性心理不好，到时候你也开始工作了，房子就不要继续出租，如果以后遇到困难，也可以把它卖掉。”
　　“元宝还小，你是他的法定监护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照顾好他，我只要他健康快乐地长大，其他的都是次要。”
　　“……”林星野麻木地听着，邓敏敏的话就像烧红的利刃在他的心肺之间来回捅。
　　“小姑的工作需要东跑西跑，我把那台车留给她了，所有的银行卡密码都是你的生日，但我估计里面的存款应该不多了。”邓敏敏苦笑，“家里的贵重物品除了金戒指不能动，其他的你看着处理，但我建议你留给小姑，日后会有很多地方得麻烦她。”
　　“你要好好学习，不要自甘堕落，好不容易挣脱了阆城的污秽，就不要再和那种人搅和在一起了，多向学霸学习。”她心脏不太好，说话非常慢，也有些吃力，“学习不懂问老师，工作不懂可以问问徐叔叔，七年前正松给他的父亲做过手术，他会非常乐意帮助你的。”
　　林星野觉得要死的人不是邓敏敏，而是他自己。
　　“茜茜是个好女孩儿，你不要辜负她，如果将来不能跟她在一起，至少也要找一个品行好三观正的人，能照顾你理解你，绝对不许找道德败坏的歪瓜裂枣……呕！”话还没说完，邓敏敏就熟门熟路地趴在床沿，对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
　　林星野习以为常地帮她抚背顺气，递纸巾递水。邓敏敏吐完便虚脱了，疲倦地靠在床头，脑袋又晕又疼，呼吸又急又沉，林星野让她躺好休息。
　　“我说那么多，你没点儿表示吗？”邓敏敏虚弱地问。
　　林星野微微发着抖，喉咙里仿佛哽着一个硬块，一字一句艰难地从中挤出来：“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