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犹可追》莉莉拿铁

1、搬家

　　把所有东西都搬到十二楼的租房后，陆澄子用仅存的力气把两个卧室的床都铺好，然后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汉堡在航空箱里呜呜地叫，爪子不停地扒着门，陆澄子把它放出来，金色的大狗立刻扑到她身上，不断摇尾巴。
　　陆澄子揉揉它的头，往它的盆子里倒了一些狗粮和水。

　　“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新家了哈。”陆澄子一边捋着它的狗毛一边说，“没有小院也没有天台，你的活动范围就只有这么大了，有空我再带你到楼下去转转。”
　　汉堡抬头看了看她，摆着一张臭脸，显然很嫌弃。
　　“你瞪我干什么？”陆澄子说，“又不是我让爸爸破产的，没住桥洞就已经不错了，娇生惯养的你。”
　　汉堡低头吃着狗粮，它仿佛察觉到家里的变故，加上刚结束了长途奔波，状态有点差，吃得不多。
　　陆澄子一下一下地顺毛，看着周遭的一切，窒息的感觉汹涌而至。
　　三室一厅的房子还算宽敞，装修比较简单，墙上的几条裂缝和抹不去的黑斑昭示着房龄的老旧，自然是比不上原来的大别墅，但已经是陆青云能找到的最好的落脚点了，起码床、沙发等大型家具是现成的。
　　有以前富足舒适的日子做对比，眼前的平凡甚至有些混乱的现实让她无法一下子接受，从天堂跌落到尘埃，变故发生得太快，只来得及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下来。
　　“我要出去吃饭了，”陆澄子抓了抓汉堡的皮毛，“你在这儿等我，回来给你带肉饼。”
　　汉堡呜呜了几声，不太乐意离开她的怀抱。
　　陆澄子拍了拍它的狗头，捡起钥匙，从包里翻出手机。屏幕刚好亮起来，有人给她打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在燕城。
　　陆澄子想也没想就把来电掐了，往外没走几步又响了起来，还是刚才那个号码。
　　这次她接了。
　　“喂？”
　　“陆澄子，你这该死的同性恋，”那边的声音阴狠地说，那恶意仿佛要穿过手机爬出来，“你怎么不去死——”
　　陆澄子一句话都懒得回就挂了电话，并且把这个号码拉黑。
　　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的号码泄露了出去，这阵子总是收到这些恶意来电和短信，得找个时间去换一个号码。

　　陆澄子找到一家面馆坐下，点开聊天置顶的头像，宋清和发了一堆消息替她打抱不平。
　　—那些人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没捎上脑子吧，他们凭什么骂你啊，这件事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分明是欺负你脾气好，真以为未成年诽谤不用承担后果吗？
　　—你那一巴掌打得好，茜茜我告诉你，对付这种人不能软，你都不知道他们在论坛上说得有多难听，有几个号还是熟人，平时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网络背后的嘴脸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
　　陆澄子一条一条地看完，打字回复。
　　—路人而已，以后都不可能有交集，哪儿犯得着跟他们计较
　　宋清和没有秒回，她家吃饭不许看手机。

　　陆澄子点的面很快就做好了，刚吃了几口，宋清和就回了消息。
　　—这怎么能不计较啊，侮辱人格了都，如今高二高三的是个傻逼都在骂你们三个，挨骂最多的贺岚，然后是你，最后是你哥，这些人脑子是桶泔水吧，又水又恶心，连高一的也来凑热闹，中午我在食堂里听到隔壁班那绿茶说你坏话，肺都快气炸了，差点上手抽她。
　　陆澄子不想打字，拨了个电话过去，宋清和秒接。

　　“那你抽她没有？”陆澄子笑着问。
　　“没抽，欢欢拦住了，否则你看那傻缺的脸肿不肿。”宋清和愤愤不平地说。
　　“你别跟人起冲突，免得炮火波及到你。”陆澄子说，“他们当中很多人我甚至都不认识，大多数是人云亦云跟风骂呢，不然就会被划为异类，一群没有主见的浮萍罢了。你也别太当回事儿，这些事情不会影响到我，该吃吃该喝喝，谣言别往心里搁。”
　　“不影响那你还转什么学？你这一走，谁跟我一起吃饭上厕所，谁给我带早餐啊！”宋清和一想到她转学就肝儿疼。
　　“如果接下来一年多在学校遇到个人都可能被骂，多膈应啊。”陆澄子顿了顿，“再说我转走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宋清和皱眉：“那贺岚还有两个多月才能毕业呢，你说这事儿会不会影响到他高考啊？靠，毁人前途也不怕死了以后下地狱，真的越想越气。”
　　“不会，毕竟他要去找陆南之。”
　　宋清和似乎从几欲暴走的状态中走了出来，陆澄子又安抚了一会儿，喝了一口汤，宋清和总算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你东西都搬好了吧？”
　　“嗯。”陆澄子应了一声，“累死我了，估计明天胳膊抬不起来了。”
　　“你的东西很多吗，这么累？”
　　“不多，加上我爸的就挺多的了。”
　　“你爸的东西他自己不会搬吗……”宋清和不满地抱怨了一句，忽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是不是没跟你一起过去？”
　　“没有，他还在长定呢。”陆澄子回答。
　　宋清和的三观简直要被这不靠谱的爹给震碎了：“也就是说搬家是你一个人搬的，屋子是你一个人收拾的？卧槽了，而且你今晚一个人住？你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啊，他这个爹当得也太随意了吧！”
　　“有汉堡呢。”陆澄子帮它刷了一下存在感。
　　“这胆小狗，”宋清和叹气，“要是小偷进门儿，它肯定是被偷的那个。”
　　陆澄子乐得直笑。
　　“别嬉皮笑脸的，跟你说严肃的呢。”宋清和啧了一声。
　　“以前不也经常一个人在家嘛，没差。”陆澄子说。
　　“这能比吗？”宋清和一下子就炸了，“你家之前是因为治安好小区保卫工作也严谨，夜不闭户都没问题，现在人生地不熟的，又是第一个晚上，你爸心怎么就这么大啊！”
　　陆澄子专心吃面，没说话。
　　陆青云现在还在长定料理那边的工厂，据她所知，他的公司只剩下长定的两间工厂能够正常运营，由于生产规模严重缩小，说不定还要合并。
　　忙完了工厂的事，陆青云还要往各地跑，拯救岌岌可危的事业。
　　陆澄子有点心疼他，尽管他们父女十几年来都没说过多少句话。

　　宋清和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地控诉陆青云的不是，几分钟之后才发现陆澄子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觉得特别没劲。
　　“算了，估计你爸他现在状态也不好，我就先不骂他了。”
　　陆澄子这才出声：“这个牛肉面味道不错。”
　　“……你能不能先放着吃这个话题一会儿再说啊。”宋清和叹了一口气，“我发现你这人真是冷漠，大喜大悲什么的基本不可能了，这么多破事儿搁谁不得愁眉苦脸大哭一场，你倒好，居然还心情美好地跟我说面好吃。”
　　陆澄子乐出声来：“我们吃货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宋清和也笑了：“你那新学校，去看过了吗？”
　　“之前办手续的时候去过一次，没仔细看。”
　　“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报道？”
　　“周一吧，明天周日又不上课，正好我休息一天。”陆澄子说，“我现在累得只想睡觉。”
　　“要不要我过去陪你？我可以为了你让我那虚拟的表姑婆病一次。”宋清和嘿嘿笑着。
　　“不用，你先顾好下周的考试吧，我这也没别的什么事儿。”

　　吃完面，陆澄子离开小饭馆，溜达到小区正门内的小广场，坐在长椅上休息。
　　现在是晚上七点多，三月份的天还有些冷，风中夹带着寒气，把她那一通忙活而带来的疲惫吹散了一些。
　　广场并不大，周围围了一圈花圃，安了几个健身器材和娱乐器械，就是少，几个小孩正在抢秋千。到处都是吃完饭出来活动的大叔大妈和小孩，广场舞的音乐此起彼伏，分好几种风格流派，大妈们这边一组那边一队的，小孩子尖叫着满地跑，偶尔会响起大人的呼喊和吆喝。
　　她听着周围人的交谈，有抱怨婆婆或者儿媳妇的，有八卦某个亲戚或者邻居的，也有单纯谈天说笑的，夹着一些她听不懂的方言。
　　陆澄子坐在排椅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听着，周遭的一切让她感到非常陌生，有些接受不良。

　　陆青云的生意出了问题，家里的生活水平一下子从小资本家降到勉强温饱，虽然还没沦落到倾家荡产卷铺盖住天桥底下的地步，然而这种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在她家，说不难过，其实心里也不怎么好受。
　　她只是刻意压抑当时情绪上的波动，这是她惯用的心理防御机制。只要她情绪起伏不大，头脑就会产生一种“此事不值一提”的错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对她的影响就会很微小。每当白莹把她批得一文不值时，她都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等时间过去了，这种攻击的威力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无论什么事情，她都是这样。
　　就好比现在，家中遭遇的不幸对她的打击已经从十级降到了三级，她还能做到有条不紊地搬家，气定神闲地吃下味道一般的面条，以一种近乎平静的姿态面对当前的现实。

　　跷跷板那边传来一声小孩子的尖叫，伴着男孩喊打的声音，陆澄子循声而望，只见几个七八岁的男孩在围殴另一个男孩，还有两个在旁边加油助威，嘴里喊着“打死他”。
　　被打的那孩子挣扎不过，没一会儿就哭起来。
　　男孩的哭声很嫩，听起来也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一边哭一边含糊地喊着，这要放在平时，陆澄子早就上去拉架了，可是在这新环境里，她竟不太想掺和任何事情。
　　男孩儿的哭声撕心裂肺起来，没有一个人过去拉架，周围的人都变成了聋子和瞎子。

　　陆澄子最终禁不住良心的谴责，快速跑过去，把几个围殴的小孩呼噜开，揪住打得最狠的那个小胖子的后领子。
　　小胖子仿佛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顿时炸毛：“谁！放开我！”
　　陆澄子提着他的领子拉到一边，另外两个参与群殴的和两个喊加油的男孩见老大被收拾了，跟缩头乌龟似的，顿时没了嚣张的气焰，胆怯地缩在一旁。
　　被打的小孩儿躺在地上哭，鼻青脸肿还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一只被欺负惨了的小狗，非常狼狈。
　　陆澄子把他扶起来，转头再看小胖子和他的同伙，有一个胆小的已经跑掉了。

　　“以大欺小还三对一，你是怕打不过还是怕被打哭啊？”她鄙视地看着那小胖子。
　　“你说什么！”小胖子被质疑战斗力，简直要喷火，“他就是该打！臭哑巴，爱哭鬼，就该打！你爸死喽——”
　　小孩闻言，哭得更大声了，撕心裂肺地嚎了一声，喉咙仿佛失了声似的，许久也没有声音。陆澄子看着都心疼，怕他一口气喘不过来，不停给他抚背顺气：“别哭别哭……”
　　她一边安抚一边震惊于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差点一巴掌把眼前的小胖子扇飞：“你闭嘴！再胡说我打你了！”
　　“要你多管闲事！一会儿我叫我爸来揍你！”小胖子连她一块儿骂。
　　陆澄子对这欺凌弱小还满口厥词的小胖子着实没有好感，冷冷看着他：“我数到三，再不走我可就要报警了。”
　　“你报啊，有本事你报啊，”小胖子一脸不屑，“警察局长是我舅舅，看他会不会抓我。”
　　“1，”陆澄子眯着眼睛看着他，“2——”
　　没等她喊到3，小胖子就带着他的小跟班们哄散着跑了。

　　“姐姐……”身后那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澄子转身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给他擦眼泪和鼻涕，帮他顺了顺呼吸：“好了，别哭了。”
　　那孩子眼泪还在掉，陆澄子把他身上的尘土都拍掉，问道：“有没有哪里疼？”
　　男孩儿哭着把手伸到她面前，眼泪像止不住似的。
　　陆澄子看到手背上被划破的一道口子，顿时有一种把小胖子抓回来打一顿的冲动。
　　“你家里人呢？”
　　“不、不在。”男孩儿抽噎着说。
　　“啊？”陆澄子愣了愣，“他们都出去了吗？”
　　“嗯。”他摸了一把眼泪，“妈妈和姑姑都不在家，哥哥也、出门了。”
　　“……好吧。”陆澄子叹气，难怪被欺负了也没见他家人过来。
　　她又检查他的手，一个小孩子手上有这么一条伤，怪惹人心疼的。

　　陆澄子带他去了广场旁边的药店，自掏腰包买了药水棉签和纱布，然后带他到一个奶茶店里，给他买了一杯热牛奶。
　　陆澄子按照药师的嘱咐，细心地帮他消毒上药，纱布打结包好。
　　这伤说严重也不算严重，可要是不处理一下，容易感染发炎，到时候再留下疤，这小嫩手就不好看了。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嘴巴动了动了，声音有点哑，抽了下鼻涕，胆怯地说：“我叫林……元宝。”
　　“林元宝？”陆澄子听到这个名字就想到金灿灿的元宝，有点想笑。
　　“元宝。”他强调，随后抬手抹了抹眼睛。
　　“哦，元宝。”陆澄子笑着说，小不点安全意识还挺强，“你住在附近吗？”
　　元宝点点头。
　　“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元宝还是点头。
　　“小孩子一个人跑出来不安全，以后别这样了。”陆澄子帮他擦了眼泪和鼻涕，“你家人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我先送你回家？”
　　元宝摇摇头，小声说：“不知道。”
　　后面的问题直接跳过，陆澄子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说话。
　　“那要不给他们打电话吧，”陆澄子想了想，把手机拿出来，“你爸爸妈妈电话多少？”
　　元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做工精细的小卡片给她，上面有两串号码，陆澄子疑惑地问：“是哪个？”
　　小孩的手垂在身侧，指头纠结地弯了弯。
　　“你要是不说话，我就打第一个了啊。”陆澄子说着，照着第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听了一分钟的嘟嘟声，电话自然挂断了。
　　陆澄子又打了一遍，和之前一样。
　　“没人接，”她说，“过会儿再打吧。”
　　“嗯。”元宝小声应着，过了几秒才说，“这是哥哥的电话。”
　　“啊？”陆澄子愣了愣，对于第一个号码竟然是哥哥而不是父母有些惊讶跟疑惑，“那你爸爸妈妈的号码是哪个？”
　　“上面没有。”元宝翁声翁气地说，脸色有些沮丧。
　　“……好吧。”陆澄子叹气，见他失落，索性编辑了一条短信给刚才的号码发过去。
　　—你弟弟元宝在我这儿，花半里小区二丫烤奶，速来领人。
　　信息发完，陆澄子把牛奶给他喝，撑着下巴看着他。
　　想了想，又拍了一张元宝喝牛奶的照片给刚刚那个号码发过去。
　　她并不爱多管闲事，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不管也得管，毕竟他这么小，又没有家人在身边，多不安全。

　　元宝似乎渴了，含住吸管喝了十几秒都没停，松嘴的时候还咳了几声。
　　“慢点儿喝。”陆澄子拍了拍他的背，又抽了张纸出来给他擦鼻子，“你是不是感冒了啊？”
　　“嗯。”元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
　　“吃过药了吗？”陆澄子问，“要不要给你买感冒药？”
　　“嗯。”元宝还是应着，回答的话非常少。
　　“嗯是吃过药还是没吃啊？”陆澄子有些茫然。
　　“吃过了。”元宝的声音细如蚊。
　　陆澄子点点头：“你几岁了？”
　　“五岁。”元宝说，抬头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总算补充了一句，“我上中班啦。”
　　“五岁？”陆澄子惊讶地看着他，他实在太小了，和五岁孩子应有的高度差了一截，三岁还差不多。
　　元宝点头。
　　陆澄子没话说了，她不太擅长和孩子打交道，更何况还是这么安静的孩子，于是拿手机连了店里的无线网，给他放动画片。

　　一集动画片只有七分多钟，片尾的儿歌叽叽喳喳播放起来的时候，奶茶店外忽然传来一阵摩托车引擎的轰鸣，车上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带杠的运动风休闲服，大长腿特别抢镜。
　　他下了车走进来，脚下生风，已接近成年男人的身量因此极具压迫感。
　　此人看着不太好惹。
　　——这是陆澄子见到他时的第一感觉。
　　这一脸阴沉的，该不会以为自己是绑架他弟弟的罪犯吧？
　　那可就冤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