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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孟夏 ...

  •   月是上弦月,斜照镂着繁樱与飞鹤的檀木屏风,九叠白绢纸绘疏影横斜,模糊在一片黯淡的光线里。远处的宽间亮着灯,二三十个女孩子坐着写功课,整整齐齐穿着白色绣着荷纹的捻线和服,低着的头垂下一溜齐刘海。

      挂在枝头的月亮忽回了头,月光浮过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庭下的石榴花半含着赤红的花蕊,在风中微微晃一晃,垂得更深了。其中一个小女孩被浮起的月光一惊,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和子?”坐在案首的妇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没……没有,”和子赧颜,笔下的字都要写歪了,“只是月光而已。”

      妇人看向窗外,几支荷在月下婆娑着,风送来清浅的荷叶和线香的气味,惊鹿在这样的夜里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她在心中估量惊鹿的位置,然后听见了主院传来的钟声。

      那二三十个女孩子放下了手中的功课,同妇人一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低声念教里的经文,清脆或稚嫩的声音传入风中,她们念: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

      应浴乎沂,风乎舞雩。

      携人以乐,死而不苦。

      如此甚哉,萬世極樂。”

      冗长的诵经里,月光留下她们虔诚的剪影,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念道——

      “萬世極樂。”

      ·

      萬世極樂教并不知道咒灵存在,我们不便直接与高层交接来调查此事,索性萬世極樂本身也是一座历史三百多年的古建筑,在当地甚至是有名的旅游景点,我与夏油君装作是前来参拜的游客,沿着曲折的走廊一步一景,混在人群里面搜寻残秽。

      “あの、すみません……”

      一个穿着白色捻线和服,衣襟上绣着莲花的小姑娘结结巴巴地开口,“两位是第一次来教里面吗?想要去倾诉自己的烦恼,是要去主院那边的……”

      她手里攥着一张纸,屏风后面还有几个和她一样穿着和服的小姑娘探头探脑,一脸期待地看着这边。我眨了眨眼,装作没看到,一本正经地点了头:

      “是这样啊,那么,还有什么事吗?”

      她立马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纸递给我,素白的纸上写着一串联系方式,夏油君忽笑眯眯地捉弄起人来,语气和我一样,是一本正经的。

      “是给我的,还是给他的呢?”

      穿着捻线和服的小姑娘一下子慌张起来,连忙回过头去向同伴求救,其中一个用缎带束着低马尾的女孩子朝她比口型:给他们两个的——

      我一下子就乐开了,挺高兴的同夏油君一起和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会为新扩了一个列表而兴高采烈。那个低马尾则是高高兴兴地低喊了一声好耶,又扩到了两个帅哥。

      她们说她们都是被萬世極樂资助的学生,所以课余时间到这边来帮忙,给游客介绍教会的历史什么的,也会做手工兜售给来往的游客。说着她们将几枚花叶制成的书签给我们看,问我们要不要买,100円三枚。这个价格和赠送的区别不大,我挑了三枚银杏叶的,金黄的叶片封在胶片里,像是藏住了一片秋天。

      “夏油君呢?”

      低马尾眼神亮晶晶地看向他,“银杏叶的怎么样?真的很好看哟!”

      夏油随手也从里面抽出了三张,干净漂亮的花瓣摆成整整齐齐的六角星,都是些我认不出的花。她们还要去帮忙绣御守,于是都笑嘻嘻地同我们告别了,顺带还给我们指明了去主院的方向。

      萬世極樂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屋檐,主院尤甚,巧妙交错的屋檐漏不下一点阳光,恰到好处的采光设计又使此处不至于昏暗。脚下是纵横交错的木桥,桥下有着缓慢的水声,一片摇曳生姿的荷花。

      外面的声音忽很远,空气中一片寂静,木桥沾染了猩红的血迹,横躺着女性的尸骨,咒灵的生得领域悄无声息地展开,荷花的香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实在是说不上喜欢。大片雾气在空气中涌动,木桥掩映在虚实中,带去了夏油君的身影。

      ……所以很麻烦。

      我松开手里攥着的肩带,只放着刀具的乐器盒被扔在地上,发出一点声响,而那把刀已握在我的手里,做好了拔刀的准备。

      这里是萬世極樂教,说到萬世極樂教,当然就是那位名为童磨的教祖,我抬眸看去,白橡色头发的神子端坐在高台之上,精致华美的黑色教袍用银线绣了大片的莲纹。他手中握着一对金属折扇,浅金色的扇面刻着满开的莲花,在光线下折射出锋利的光泽,扇柄缀着流光溢彩的翠色流苏,随着动作轻盈地晃动。

      他的神色无悲无喜,目光穿过重重叠叠的帷幕和虚无缥缈的水汽,落在我的身上,那双琉璃目又仿佛含着对世人的悯色,他问:

      “——你为何所苦?”

      “我并无所苦。”

      我如实答道。

      檐下的琉璃风铃挂着绘了银杏叶的染卡,在风中不停摇晃,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我的神色,抬腕展开折扇遮住自己的部分视线,忽敛眸露出笑容。

      “你认识琴叶吗?你和她生得十分像呢——啊,不是直系血亲,大概是她姐姐那边的后代吧。”

      ·

      浓厚的雾气淹没了主屋,高台的装饰在雾气之下几乎看不清晰,夏油杰在踏入生得领域时便发现了端倪,但在领域的效果里,前辈的身影消失得毫无预兆。

      “你为何所苦?”

      轻巧拎着两把金属折扇的咒灵笑吟吟地浅问,桥下的流水缓慢地结着冰,荷叶的碧梗被悄无声息的冻在水里。与此同时的,一片领域的第三个空间,穿着白色捻线和服的女孩子茫然地看着无端而起的雾气。

      上弦之贰挥扇散开大片大片的寒气,袭来的咒灵被蔓生的茎叶纠葛,冰制的荷花徒有花的外形,到处都藏着尖锐的倒刺,锋利花叶的边缘切开咒灵丑陋的肢体,化作一团血肉被祓除得一干二净。

      “不要那么生气嘛,”童磨举起食指竖唇前,“我可是有好好的把你当作我的教徒,想要倾听你的烦恼呢——顺带提醒一下哟,虽然当咒灵已经快一百年了,但是生得领域我依旧很不熟练,空间一个不稳定,你的攻击会打到哪里,会不会打到你的同伴身上,会不会打到另一个女孩子身上,我可是完全不清楚的。”

      ·

      面前的咒灵温和得有些过头,或者说,上弦之贰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鬼,对外都温和过头了。莲花在桥下娉娉婷婷的盛开着,仿佛他不过是悲天悯人的教祖,而我是迷失方向的教徒。

      “你看起来很难过,”他收起折扇端详我的神色,目光是专注的,“连你都自己都不知道,你难过得非常久了。好好想一想吧,家人、朋友、恋人,是谁惹你难过了呢——好孩子,快想一想吧,没必要遮住自己的眼睛。”

      我摇了头,轻声道:

      “真奇怪啊,无论是同学,夏油君,还是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会是为他人付出而愿意牺牲自己利益的人呢?”

      我一字一句地说:

      “渡边月死了关我什么事,我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才过来调查的,他们会遭遇不幸关我什么事,我又做不了什么,就算要我伸出援手,也得他们先求救才是,洪涝、海啸、饥荒、污染、干旱、疾病,每天有那么多人死去,可地球的人口还是在不断增长。人类又不是一种需要他人帮助才能生存下去的生物,我为什么要乐于助人。我的人生准则可是【在不损群体利益的情况下尽可能利己,不损己的情况下再去利人】。莫名其妙就被诅咒了,真希望能请你去死一死啊。”

      上弦之贰闻言纵声大笑,眼角都要笑出泪来,他一边笑一边抹去眼角的泪珠,展扇抖开大片大片的冻云,云雾缭绕中藏着琼花碎玉般的乱雪冰屑,他高声道:

      “倘若我死去能为你祈福,我倒也心甘情愿,可是琴叶,琴叶,我们都死去一百多年了,萬世極樂教会变成哪般模样,又怎会是我能决定的——你是被人类诅咒的,我又能怎么办呢?就像是我明明应当坠入地狱,可是我被那个叫作和子的教徒诅咒了,我又能怎么办呢?仅仅是祓除我是无用的,只要还有人在诅咒你,罪魁祸首就是永远祓除不了的。”

      ·

      果然如此啊。

      诅咒我的并不是童磨,而是萬世極樂教。

      教义里说,教祖庇护世人,却被不知好歹的世人斩下头颅。

      教义里说,神恕无知者,罪者愧而自·杀。

      谁为【罪者】?胡蝶忍、栗花落香奈乎、嘴平伊之助。

      萬世極樂教盘踞着两个咒灵,一个是过怨咒灵【童磨】,还有一个假想咒灵【教祖】,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已经明白了。

      ·

      “走快点啦,和子。”

      二三十个女孩子笑嘻嘻说道。

      “怎么总是无精打采的,生病了吗?还是是做噩梦了?”

      大家的衣服上都绣着好看的莲纹。

      “如果是生病了就让老师带你去看医生,如果噩梦就向教祖大人祈愿吧,唔唔,现在去主院说不定能遇上刚才那两个帅哥耶。”

      欢快的笑声。

      “和子和你才不一样啦,春日奈。和子可是千里迢迢来教里生活的,说不定愿望都是陪在教祖大人的灯前寿终正寝呢。”

      齐刘海的小姑娘一下子红了脸,忙不迭说才不是,她当然是愿意老死灯前,但那是因为她非常尊敬教祖大人,她非常的,非常的——

      ·

      “教祖大人?”

      和子站在主院,茫然看着眼前无端而起的雾气,平日里熟悉的雕梁画栋一点点变的陌生,她仰头看向高台,那里本该奉供着神像,此刻那里却仿佛只立着幔帐,屏风后面什么也没有。

      “哎呀,是和子呀。”

      白橡发色的华服青年笑盈盈地说道,手里还拿着一把金色的折扇,他沿着长长的廊桥慢悠悠地走来,不时挥开生得过高拦到身前的荷叶,语气是娴熟的。

      “一眨眼,你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了,我真是等你好久啦。”

      他无视了和子一脸茫然的表情,亲昵地揉了揉她的额发,“一百年了,我超级无聊的,和子,和我解咒吧。”

      ·

      释放出的咒灵被细长的蔓莲冰茎缚住,漫天冻云蚀人肺腑,层出不穷的冰莲轻盈腾升蜿蜒,幼茎伸长毫不犹豫朝自己袭来,精致的莲花徐徐开发,冰凝的花蕊栩栩如生,寒气四溢卷起冰晶,池塘里的荷叶受不住寒冷,柔软美丽的宽大叶片触及时纷纷碎裂开来,在空中飘零又落回水中,破败不成模样。 夏油杰召出火鼠护在自己身侧,藏在冻云里的寒毒被滚烫的空气灼烧殆尽,白橡发色的鬼却仍只是拿着扇子置于唇前,弯眸带出一片漫不经心的笑意。

      ……血腥味。

      水面浮着淡淡的薄冰,莲花的清淡香气沾染了冷意,氤氲在这夜色中,又杂混着血的腥甜气息。

      前辈受伤了,在很近,又完全接触不到的地方。重叠的生得领域太过棘手,全力以赴攻过去的话,对方又会狡猾地在这一刻解除领域,然后……

      【顺带一提我的生得领域用得还是很熟练喔,到时候你打中的是谁,我也不清楚呢。】

      ·

      我狼狈不堪地压抑着呼吸,空气中弥漫的冻云夹杂寒毒,无情摧残着呼吸道,侵入肺部。

      ——狼狈,可怜,又弱小呐。

      似乎听到了对方这样感慨道。

      童磨轻巧地横挥折扇,寒气肆意扩散浩如烟海,莲叶冰凝结大朵并蒂莲花挡住了我的攻势,外貌亲切又柔和的鬼笑眯眯地凑过来看我的刀,苍白的指尖顺着刀锋拭过,并指夹着刀身横向施力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其折断。我咬牙往刀刃中注入咒力护住刀身,就势转腕切开其指骨,毫不犹豫直刺他的面部,然上弦之贰面色不变依旧是一片盈盈笑意,散莲华瞬息展开,锋利的冰叶疾袭而来,躲避不急肩膀被倾斜切开,我顷刻尝到了口腔中的血腥味。

      如果趁机用袈裟刀斜斩过去……

      童磨轻描淡写再次挥扇,名为枯园垂雪的招式锋利而毫不留情,我仅看清前三次斩击折断了我的刀刃,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腕肘胸腹等各处皆已受了重伤,身体甚至已经无力支撑我站立,在那瞬间我明白,走马灯再一次的靠近了我。

      夏油君。

      我的意识之海轻而易举地浮现了这个姓名。

      萬世極樂教的教祖收拢折扇蹲下为我擦去即将流进眼中的血液,我的瞳孔却开始涣散了,我恍惚中感觉到温度在缓慢的离开我的身体,血渗入身下的地板,也沿着缝隙滴滴答答地淌入廊桥下的流水。

      “好可怜啊。”

      生与死的缝隙之中,童磨这样没什么诚意地叹息,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我的脸颊,散漫地问我有什么遗憾嘛,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声带被割开了一半,是说不了话啦。

      而我,费力地闭上那层【眼睑】,朝那片模糊至极的世界看去——

      ·

      未来,我母亲的名字。

      梦野见未来,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前的名字。

      名字是最短的咒,命名是赋予人术式的方法之一;天赋呼吁着名字,名字也影响着才能。

      我的母亲,她的眼睛所倒映的是未来。

      她在生死之际的梦境之中,所看到的、所看到的是——

      我因夏油杰而死去的未来。

      我马上也就要死去了,这一刻我闭上眼睑向未来看去:我看到夏油与他的友人们结伴而行,海滩边上欢声笑语震耳欲聋;我也看到黑发少女倒在地上,鲜血从脑后汩汩流出;我更看到丸子头的旧友站在满地的狼藉之中,放任咒灵肆虐,只温声安慰两个瘦弱的孩子;我还看到他披散着长发扣响我的家门,然后——

      ·

      “……诶?”

      和子懵懵懂懂地看着面前的教祖大人,困惑地重复道:“解咒?”

      童磨倾身温和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耐心地一点一点和她解释:“施罚者愿收回惩处,被咒者愿不再受罚,这两个条件到达之后就可以解开诅咒。和子,你愿意收回惩处,和我解咒吗?”

      “我的话……那个……”和子慌慌张张地说道,“难道、难道我在什么不知道的时候……我居然将教祖大人诅咒了吗?这种事情……如果我真的做了这种事情……!”

      面容稚嫩的女孩子哽咽道:

      “我真的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教祖大人。”

      “完全没关系喔,和子。”

      华服的教祖摸了摸她的发顶,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温声道:

      “只要解咒就好了,和我解咒吧。”

      ·

      生得领域毫无预兆地消失,难缠的血鬼术随着使用者的消失一点点散去,夏油没来及为此松一口气,映入眼帘的,便是前辈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正在死去,正在一点一点地,离开自己的身边,好不容易的重逢,如此见来,当真是不见为好。在这样的世界里,人和人之间会互相诅咒的世界里,受害的总是善者里……还不如……

      “喂,别在这个时候一副要过呼吸的样子啊,过来搭把手。”

      拎着箱子的硝子急匆匆赶来,各项紧急处理一气呵成,反转术式初步稳定好生命体征后喊夏油赶紧用飞行咒灵把人带去最近的医院,拧开装葡萄糖的瓶子抓紧时间补充糖分,防止二次治疗的时候低血糖。

      事先看过地图的硝子坐在咒灵给夏油指路,一边抽空给他解释情况:特级咒灵的生得领域被附近的窗观测到,联系到之前他俩的行程她立刻就赶了过来。

      “要是治过一次的病人死去,我会很没面子的。”

      短发的同期朝他笑了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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