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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游人间二十载,不见故人梦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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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八年三月的十五日的清晨,天还只是蒙蒙亮着,太阳躲在雾后面看不真切,隐约像隔了层毛玻璃,天地一片灰蒙蒙里,北京东城南锣鼓巷北口已热闹起来。拉车的起身都早,但都没马二早。马二戴了顶小毡帽,北京的早春还渗着点凉意,他脖子上那条用来擦汗的微黄巾子却已然被汗液浸了个透。
"你小子这赚不老少啊,看你在这倒气儿也倍儿高兴呢。"熟识的车夫看见马二也吵吵闹闹地开玩笑。
"得,你没事儿可别在这逗闷子,"话虽如此,但马二脸上挂着的笑怎么掩也掩不住,他整个人喜滋滋的,"今儿个的照顾主儿大气,给了这个数。"他稍稍比划了一下,倒惊了旁人一下。
"哟!还真大法了!这是个什么主顾,这么大方?"
马二得了一大笔钱,惦记着打前鼓楼苑胡同穿过去叫卖油炸鬼的,也不愿多说,撂下一句就往前跑,高兴得车都差点歪了,"约莫是个报社的大人物,"见旁人还要再问,马二急了,"你可真事儿,真好奇自个去景阳胡同瞅瞅不得了?"
他倒走了个轻巧,留下旁的车夫在这纷纷议论,声音一直从巷子头闹到巷子尾。
雾已慢慢散了,太阳高照着这座宅第的红色大门,照着院墙头上粉白的杏花。被车夫们议论着的"大人物"已经在门外踱了一个半钟头的步,他整了整中山装的领子,又理了理油亮整齐的头发,等用被自己掐红的手心用力抚了两下胸膛,才敲响了眼前白的晃眼的大门。
作为中央日报的头号大记者,他也算是有见识了,但今天要采访的可真的是个大人物。这会看着深闭着的大门,他心跳"咚咚"快要把胸骨撞碎了,看着这座阳光下的宅院,都觉得仿佛藏了头噬人的兽。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内传来了一阵急急的脚步。
"王记者吧?先生在里面呢,你且跟着我来吧。"开门的是个年纪六十岁上下的黑衣服老头,他略看了王昌一眼便心里有了数,随即带着人往里走。
王昌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但接着想想,那样的大人物应该也不会亲自来开门,他心里稍微安定了几分。闻着院里的杏花香味,他狂乱的心跳也稍稍平息了点。这会心可算是些微定了定,他定睛往周围一瞧,才发现这院子并不那么大,但却很是精巧,最惹人眼的就是满院的杏花树,风稍稍一吹,满园纷纷倒像在春日里落了雪。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不知道为什么王昌脑子里忽然冒出来那么一句,他暗自忖度,这大人物或也似是个风雅之人。
院子毕竟不大,穿过满地白纷纷走几步也就到了院房前,黑衣服老头走得速度不慢,风风火火的,但却是极为轻巧,明眼人看来便会知他这倒像是有几分底子在身的。
王昌不曾注意,却也觉得这老头走路虽看起来有点跛,但速度却不慢,他也不得不加快几分脚步才能不被落下,从进院子走到屋门前就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也不知是他步履太快还是心里装着事难免慌张,等走到了正房那扇看起来轻巧又精致的楠木门前,他额头上已经带着几个汗珠而光亮亮了。
老头回头看王昌急匆匆喘不匀气的样儿,还没说话倒先笑了,眉间深刻的川字纹也稍稍展开了一点,看起来倒是和善了很多,"你且放宽心吧,先生不难说话。"等王昌气喘匀了,他又叮嘱了一句方推开了房门,"王记者,你可得记住了,只一点一定得注意咯,不该问的可千万别问。"
王昌正疑惑着什么叫不该问的,人却已然被老头推进了屋里。
房门在身后合上了,但屋里也并没有王昌想象的那么暗;相反,屋内光线很好,这也让他可以第一眼就看到屋内的男人。
他高大挺拔,身形却是偏瘦,背对着门端坐在窗前,整个人就像一把剑,若只看身量说他是二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也使得,但他短短的毛发已然全白,整个人的周身也带着一股行将朽木的沉沉之气。
无人开口,屋里气氛一时沉闷。一个不留神,王昌的一口气在喉咙里卡了一下,不上不下地哽住了,噎得教人有点难受。
"路先生,我是中央日报的记者王昌,"往日灵活的大脑似乎冻住了,灵巧的舌头也僵住了,王昌使劲压了压那口气,谨慎而用力地吞了口唾沫,缓解了一下发紧的喉头,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也只能细若蚊蝇地讷讷道,"您叫我小王就成。"
坐在窗前的路先生没有回答,他头微微仰着,对着窗外的杏花树,定定似乎入了神。王昌也小心地收了言语不敢再出声,屋内一时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窗外鸟雀啁啾的啼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起了一阵风,挟着浓郁的花香和几多细碎的小花瓣跃过窗户闯进了屋里,没什么声音,却似乎将窗边的人重重砸醒了。
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一样,带着几分的哑。
"东西在桌上,你且去拿吧。"
王昌也顾不得紧张了,惊喜一下冲昏了头,他猛地抬起来进屋后一直耷拉着的脑袋,谁知路先生也正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撞上了男人的眼睛,似乎被烫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移开了眼睛,等反应过来却又觉得这样实在是不太庄重,却也不再直视男人的双眼,只把目光牢牢钉在眼前人那带着暗纹的黑色衣角上。经过那么一茬,王昌快咧到耳朵的嘴角终于收敛了几分,心里却泛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的思维还是不由自主有些发飘,记者的敏锐他觉得哪有些怪,一时却又说不出来,他只能暂时收了思维,缓慢而客气得道了谢,尽量让声音显稳重而有礼。他几步便靠向桌子拿了东西,感觉到手中轻飘飘的一小册子,心里填的是沉甸甸的满足和喜悦。
不知道什么时候路先生又转回去了,他又一次望着窗外不再言语了。
王昌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走了,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股子冲动,逼得他不得不又开了口:"路先生,请您注意身体……国家和人民需要您。"话罢,他似乎听到极低的一声笑,又似乎只是听错了,不久后窗边传来"嗯"的一声,王昌这才小心推开门退了出去,又仔细地将门阖上了。
院子里春光正盛,鸟雀啁鸣,屋内虽也亮堂,却闷得吓人,如此看来虽只隔着一扇门,屋内屋外却是全然不同。方才在屋里冲到头顶的热血慢慢退了下来,王昌不自觉摩梭着手里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他并没看清这位大名鼎鼎的路先生的相貌,却还记得一瞥间那双死水一样暮色沉沉的眼与传闻之中的大不相同。
黑衣服的老头早就候在正房门前了,王昌一出来,他便领着人往院门口走去。
王昌的脚还在走着,脑子却不知已飞到了什么地方去,他的目光落在手中有几分泛黄的册子上,吞了口唾沫,按耐不住间已翻开了纸页。
里面似乎夹了一张什么。
这是一张两个青年的合影,皆是相貌端正俊秀,看起来都不过二十余岁,这个年纪的青年人哪怕站的再端正也总透着一股子少年的意奇风发,更何况左边那个笑的露出一口白牙,整个人还没正形地把手臂搭在右边一人肩上,右边的青年带着一副眼镜,虽站的端正,却笑得极为纵容。
王昌也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战。稍稍起了一阵风,阳光洒在红色院墙边上,星星点点的小花瓣落在王昌手里起了毛边的老照片上。不知是远处戏楼里的戏子,还是谁家的顽童夹着嗓子正细细唱着。
"魂游人间二十载,不见故人梦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