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雨》时桨

24、港地

　　Chapter24

　　柯昱西孤身一人飞回嘉南市的时候，是几天以后。
　　在他离开嘉南市去横店陪程佳霓拍戏的那几天，嘉南下了一场大雪。

　　他下了航班，披着一件灰色大衣走在长长的玻璃廊桥上。脖子上绕着一条围巾，是程佳霓送他走的时候给他系上的。
　　程佳霓的东西都是冷色调，黑色的羊毛围巾温暖低调，看不出是女式。

　　她给他系围巾也是临时想起来，急匆匆在登机口喊住他。天气很冷，她手很凉，那样自然仰起脸踮脚，给他认真戴上围巾。
　　“走吧。”程佳霓理了理那条围巾，退后几步打量他几眼，满意了。

　　他没动，似笑非笑，看似不经意却若有所指摸了摸自己的唇。
　　程佳霓那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转身走了，走了很远才知道他想要一个离别吻。

　　转过身，已经走进登机大厅里的人也在回头看她。
　　目光交汇的刹那，她有一刹那的失神。只戴了左耳一边的蓝牙耳机里，在放一首邓丽君的很老很老的歌。
　　月亮代表我的心。

　　冷空气蔓延，廊桥外细雪纷飞，扫雪的工作人员穿着橘黄的工作服在雪地里走动。

　　柯昱西站在嘉南国际机场里，看了一会儿雪景。
　　再抬眼，就看到了廊桥尽头站着的女人。
　　气质非凡，压得住一身绿色毛衣高定，全身上下除了那一对珍珠耳坠之外，再没有任何首饰。
　　人来人往，柯昱西怔在原地。

　　除了他，大概没有人知道那两颗格外显光的珍珠，是前几年在西班牙巴塞罗那拍出天价，来自上世纪欧洲某位皇后皇冠正中心的镶嵌品，再经有国际大师打磨设计出的耳环成品。私人订制的东西，不知被当年参加拍卖会的哪个名媛发布到了网上，掀起众多讨论，至今无人知道背后那个神秘的拍卖者。

　　梁珍年轻时候当过一阵子珠宝设计师，这两颗珍珠，只不过是她专门有一套房子来摆放珠宝藏品里稍微有些惊艳的一套而已。

　　那套别墅在郊外佛山，柯昱西小时候爱玩，每次和那些狐朋狗友在外面玩野了忘记写作业了，梁珍就铁青着脸把他送到郊外去，和那一屋子珍宝锁一晚上。
　　黑暗里，半山上灯光幽暗，只有不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

　　他小时候有点幽闭恐惧症，梁珍拿这个吓他，他只能一直趴在阳台上，看着远方耀眼的灯火，不敢闭眼。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习惯了孤独。
　　也从那个时候不喜欢任何珠宝。

　　“妈。”柯昱西很快恢复了平静，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今日机场刚好赶上春节结束返工，人山人海，几个准备返校的年轻女孩一直盯着他看。

　　梁珍也静静在看他。

　　柯昱西就这么慵懒站在离她不远处，巨大玻璃落地窗外雪色白茫茫一片，他一身温柔的灰色，骨相看起来却又是那么桀骜不驯，头发从小到大永远是黑的。
　　高考完那会儿，大家都玩疯了，他们那伙人再聚会，望过去头发黄的黄白的白，拍出来合照上非主流的像是黑历史。
　　只有站在后面的柯昱西什么都没变，只是那时有点喝多了，微醺着脸，一只手搭着杭烈，反手比了一个耶。
　　杭烈感慨，不管长多大，柯昱西身上始终有一种少年气。

　　下一秒，梁珍走过去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那几个一直盯着柯昱西看的女孩子吓得手里的包都掉了。

　　柯昱西倒没什么意外，挑了挑眉：“解气了，妈？”

　　“这几天你不声不响，连招呼都不打，去哪了。”梁珍脸色不变，努力压抑着胸膛的起伏，“你爷爷从北京来看望你，你一声不响人就不见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担心我跑英国回去？”
　　“我的护照都押在你这里，我能跑出国吗。”柯昱西往机场外走，勾了勾嘴角，“我去哪您真不知道吗，您动动手指，全国各地不得有多少人巴不得报上我的行踪，就知道您儿子跑哪去了。”

　　梁珍确实知道他连夜去了横店。

　　“郑阿姨明天喊你去吃饭。”她像是不经意岔开了话题，眼睛却仍然盯着她，“你跟小蕊怎么了，听说小蕊哭了好几个月。”
　　梁珍不是什么情绪起伏大的人，导致柯昱西从小到大看她，都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
　　很多时候幼年的柯昱西都那么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爱他。

　　只有每一次他让她失望的时候，她眼底的情绪，才会那么明显。

　　“扯吧，哭好几个月，郑小姐怕是不想要眼睛了。”柯昱西嗤笑一声。
　　“快奔三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一点，就算和小蕊分手，也别和郑家闹的太难看。”梁珍声音依然很冷。
　　“梁女士。”柯昱西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我今年二十五。”
　　梁珍沉默一下，她大抵是最近真的太忙了，都忘记了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多大。

　　更别说柯昱西的生日。

　　小时候柯昱西生日，只不过是梁珍和那些合作伙伴叔叔阿姨吃饭聊生意的日子。
　　所以柯昱西从很小，就开始抗拒过生日。

　　不知怎么的，传到嘉南上层圈子里，变成了柯昱西从小懂事，变成了那些叔叔阿姨教育自己铺张浪费的富家后代的良好典范。

　　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过过生日。
　　除了很多年前，十八岁的他在别的地方，有一个人凌晨淋着大雨兴冲冲抱着一只蛋糕来敲他的酒店房门，带着一身凌晨两点半的冬雨，对他笑着说生日快乐。

　　“妹妹。”柯昱西睡梦中被敲门声惊醒，睡眼惺忪披了一件睡袍开门，似笑非笑倚靠着房间门框，“没人告诉你半夜别敲陌生男人的房门吗。”
　　对方来的匆忙，还穿着那件学校里的红白校服，仿佛一身带刺不好惹的玫瑰，没搭理他这张嘴，抹了他一脸蛋糕。

　　“靠。”他猝不及防，后退几步。
　　在黑暗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眉眼一片温柔笑意。

　　-

　　“昱西。”梁珍的声音又把他喊回嘉南这个漫长的冬天，“你身上的这条围巾是哪里来的。”

　　柯昱西的思绪被母亲打断，没恼，吊儿郎当揣着兜往前走，淡淡笑了：“您又明知故问了。”

　　梁珍盯他盯的这么紧，他是真不信梁珍不知道如今他身边多了一个程佳霓。

　　几天前，百层大厦顶楼两百多平方的办公室，秘书小心翼翼敲门，送进来一只文件夹。
　　梁珍冷声说了一句放在桌子上，等秘书走以后，她坐在桌前一张张看着照片，重重摔在桌子上。

　　下一秒，门又被打开。
　　梁珍以为是秘书，语气不是很好：“我不是叫你出去吗。什么时候连我的话都听不明白了。”
　　余光看到了一抹花白的头发，赶紧站起来：“爸。”

　　柯民摆摆手：“干什么，你坐下吧。我就来看看你的办公室。”
　　“我给您泡杯茶。”梁珍反应很快，推过来一把皮质软椅，忙不迭站起来，打开柜子，“朋友送的顶级龙井，杭州那边空运来的，一年只产那么几十克。爸要是今天不来，我还想过几天找人给您送过去呢。”

　　柯民坐在椅子上，没搭话。
　　眼睛看到了桌上的照片，颤颤巍巍伸手过去拿起来，从口袋里拿出老花镜，一张张端详。
　　脸上露出了这么多年来少有的和缓。
　　柯家世代从商，老一辈人在民国那会儿靠海运码头发达起来，到了柯民这一辈从了军。柯民一辈子只结过一次婚，初恋就是他老婆，跟着队伍访德的时候认识的德国女明星karoline。
　　两人语言交流磕磕绊绊，也不妨碍相爱的那样深，生性自由勇敢的karoline不顾家人反对和他一起回了中国。

　　karoline因病去世的那一天，是他们结婚之后的三十年。所有人都找不到柯民，快疯了，轰动了两座城的警察，最后发现老爷子一个人在白云机场坐了整整两个晚上。
　　他两天没睡觉，就这么深情望着这座机场，这是他和karoline第一次两个人回到中国，踏上的那片土地。

　　在这里，他给这位爽朗的德国姑娘戴上了婚戒，笨拙的用德语告诉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柯民扛着和家族断绝关系的压力，爱了她六十多年，直到现在，九十多岁，两鬓斑白。

　　-

　　老爷子精神气还算好，带着老花镜细细端详着梁珍随意放在桌上来不及收起的照片。
　　“这是我孙媳妇？”柯民笑的很慈祥。

　　照片上，横店凌晨大街黑茫茫一片，只有便利店冷白的灯光。
　　便利店门帘里走出刚买完一包薯片，边走边拆的程佳霓，午夜刚收工，她披了一件黑色羽绒服，身材高挑，长发微卷，顺手捞了一片，递给门外蹲在台阶上等她的柯昱西。
　　他没接薯片，牵的是程佳霓的右手。

　　梁珍失手，手中的茶盏在地上碎成无数玻璃碎片。她急忙跑过去，拿过那些照片收起来：“爸，昱西年纪小如今还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

　　“什么意思。”柯民板起脸，盯着地上那些玻璃碎片，“这不是我孙媳妇？”
　　“您放心，昱西从小就长得讨人喜欢，从京北到江南想跟我们联姻的世家年年都有人找我谈这件事，到时候还麻烦爸您跟我一起，为昱西这不靠谱的孩子把把关。”梁珍陪着笑，“以后定不会让您再看到这样的照片了。”

　　“昱西自己喜欢就好了。”柯民没正面回答，从梁珍手里拿回照片，一遍遍慈爱的抚摸，指着自己孙子照片上那双眼睛，“你瞧瞧，喜欢一姑娘，这眼神能装出来吗。”

　　柯民笑的很开心。karoline去世以后，他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情绪开心。
　　照片上站在小卖部门口的黑色羽绒服女孩，口袋里露出一包绿壳的烟。

　　他记得，karoline在中国最爱的也是这盒烟。

　　“有缘分。”柯民喃喃自语。

　　“您就别抬举了，我查过了，这女孩今年大四还没毕业，一个横店当群演的。”梁珍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了，这会儿也不敢贸然上前拿照片。

　　“那又怎么样，我们家又不是没钱养着她。”柯民话刚说出口，倒自己把自己逗乐了，“还没毕业也没什么背景，就愿意去横店这么辛苦跑群演，她也未必愿意接受别人养着她。”

　　就像karoline一样，出生在德国一个小作坊家庭，还有三个弟弟，作为长姐一开始也在作坊工作，一心要当电影明星，和家里闹掰也要跑到柏林去。

　　他就爱她这股从年轻到老都不变的倔劲。

　　梁珍按耐下心里的怒火，转移开话题：“我找人给您装点龙井，您带回北京的时候也一块带走。”
　　“好，这就赶我走了。”柯民意味深长笑了，看了她一眼，“我走可以，到时候昱西跟什么人结婚，你得随他。”

　　“爸......”梁珍过来扶他，“我哪敢赶你走。”
　　“回答我的话。”柯民拿拐杖敲了敲地。
　　“行行行。”梁珍抚着他，推开了办公室门，招呼了一下秘书送老爷子下电梯。

　　回到办公室，窗外南方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去。
　　梁珍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感受到头疼，推开抽屉吃下两颗药片。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嘉南的黄昏了，日夜颠倒的生活，让她仿佛永远活在万家灯火的黑夜里。
　　小憩了一会儿，梁珍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很离开，睁开眼又拿出那几张照片。

　　她就是对照片上那个女孩子的脸，那样一双妖媚的狐狸眼，有一种极度不安的心慌感。
　　她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

　　揉了揉太阳穴，梁珍突然惊醒，一手的冷汗按了一下桌子上的呼叫铃。
　　秘书毕恭毕敬进来。

　　“你过来一下。”梁珍把照片递给她，“你认识照片上那个女的吗。”
　　秘书看了半天，紧张摇摇头。

　　“当年昱西在西贡半岛出车祸，我是带你一起过去处理的。”梁珍叹了一口气。
　　“是。好在柯老板至今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秘书点点头，“除了有些轻微脑震荡造成的失忆，但也只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影响他以后的事业。”

　　“无关紧要的事。”梁珍自言自语，“你记不记得，昱西进急救室说了什么。”

　　那天港城入夜全城暴雨，霓虹闪烁的港地，风雨飘零。梁珍一身白色西装，黑色高跟鞋一下下敲击在医院长廊的地板上，站在担架上的人身边，别过脸努力不让自己流泪。
　　“照片......”
　　梁珍以为自己幻听了，急忙低下头：“妈在，你说，你想说什么。”
　　却再也听不清了。

　　后来，柯昱西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梁珍和黄秘书一起去警局领那辆撞到报废的车子。
　　警察说没坠海已经是最大的奇迹，调出监控给他们看。事故的原因，大概就是柯昱西开车的时候，后窗开着海风很大，从后座那个角落里不知吹来了什么东西，他看到了，走神了。

　　看到那辆车，梁珍不忍细看，一看就想起还在医院的儿子。匆匆看了几眼。
　　满地车窗玻璃碎渣里，驾驶座上，静静躺着一张蓝底的两寸照。

　　是一张证件照，已经很旧了，照片上是一个女孩子，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长相。

　　梁珍用手拿起来，翻过照片。
　　照片背后有胶水的痕迹，像是从什么像学生证一样贴照片的地方偷偷摸摸撕下来的。背后用黑色签字笔，苍劲有力写着，宁县，2016.7.14.

　　清晰的字迹，正是柯昱西的笔记。

　　柯昱西从小学习书法的那个师傅，是梁珍特意从苏州请出山的，已经对外界封笔很多年破例为教柯昱西出山的书法家谢老师。

　　“好靓哦。”警局里面刚被拘留回来一个傻子，笑嘻嘻站在梁珍身后，对她颤抖的手里举着的这张照片笑。

　　梁珍还想细看，一阵风起。
　　把这张两寸照的女孩照片，吹入了2019年香港夜晚的满城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