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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废物 ...

  •   皇陵在京都郊外,距离皇宫还很远,为了清明大祭,大家要提前一天出发、在皇陵行宫住上一夜、第二天清明时祭祀,然后当天返回京都。文武百官都要前去祭祀,不过他们自己料理住处,只在清明一早赶到即可;有资格入住行宫的只有先皇遗属以及国公一家,当然还有他们的护卫和随从。

      出发的时间在下午。此次祭祀庄严隆重,加之危机重重,承平并不想带孩子们去,便向国公提议让除李睿和公主外子侄辈无官职皆留在京都,国公也同意。本以为没了小辈捣乱出行会很顺利,没想到还是出了件小事。

      起因是李睿非要带着旋风前去皇陵,无论宫人怎么劝都不肯放开旋风,拉扯中旋风伤了宫人,惊动了国公。承平自告奋勇前去劝解,赶到李睿寝殿,宫人们乱作一团、地上还有血迹,黛君和舒太妃站在门口,盯着殿里的李睿和旋风。

      黛君见到承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大声斥责李睿:“还不快把那畜生放开!”

      旋风毛发凌乱、低伏着身子呲着牙守在李睿身前,锋利的犬牙上还留着些微血迹;李睿蹲坐在地,一手抱在旋风背上,不肯松开。

      黛君气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还要带着这个畜生!你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亲!”

      前去祭祀亡父还要带上玩宠确实不成体统,但承平知道这匹狼对李睿意义非常,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时刻,这匹狼也许才是李睿唯一能躲避风雨的港湾。何况皇帝已死,他的祭祀本就是办给活人看的,李睿表现越荒唐对他来说越好呢!

      承平劝道:“不过是一只小狼,就是叫睿儿带上又何妨?旋风一直都很乖巧,何况随行还有祭祀用的牲口呢,加上一匹狼并不是什么难事。”

      黛君猛然回头盯住承平,愤恨之情溢于言表,舒太妃上前握住黛君的手,劝道:“三公子说得是,这匹狼是大殿下的心爱之物,娘娘自然是要将它好好保护的,只是一路颠簸、娘娘怕它难以适应生了病,倒不如在宫里好吃好喝地待着,左右两日也就回来了。既然大殿下与它难分难舍,还是带上吧。”

      舒太妃向李睿道:“不过殿下,祭祀肃穆,到了行宫您还要斋戒,这狼跟着您实在不合适。我们可以将它带到行宫、但不能由您养着、而是找专人照看,离开时再一并带上,然后这样如何?”

      李睿捋捋旋风的颈毛:“你们保证一定带着它、不把它丢下?”

      舒太妃答:“我们保证。”

      承平也道:“我会看着他们,睿儿,信我。”

      李睿垂下头没有说话,将旋风搂进怀中抱了一会,才道:“旋风的笼子在偏殿,把它搬过来,我会让旋风乖乖待在笼子里的。”

      宫人连忙搬了木笼过来,李睿在旋风耳边说了两句,旋风低声呼噜两声,乖乖走进笼子趴了下来。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各自出行。

      李睿已经大了,有了单独的座驾、不必再同黛君坐在一起。他一人呆在宽敞的马车里,心中惊慌又茫然。他撩起车帘从车窗往外张望,发现路边挤满了百姓。他们穿着素色衣衫、系着白色布条、端着香案和纸钱,似乎是在为皇帝供奉。他们有的泣不成声、有的麻木冷漠,哭嚎之声飘荡在京都城中,真挚又虚无,他们像是祭奠时纸扎的人偶,随时准备被人焚烧祭祀。

      有人为皇帝哀泣,有人满不在乎,有人渴望英明的君主,有人毫不关心上面是谁,可无论他们是何种心情,皇帝都无法回应,作为皇帝继承人的自己更无法承担如此重负。

      李睿放下车帘,心情越发沉重。

      黄昏时,诸人抵达皇陵行宫,明天一早文武百官将在此祭拜李唐先祖,作为李唐后裔的李睿要带领众臣上香祭拜、颂念祭文,今晚他需要在李氏宗祠内斋戒。

      宗祠大殿庄重沉穆,自开国以来皇帝牌位高高列在祭坛之上,李睿抬头仰望,只觉得这些牌位像是座座冰山、重重压在他的身上。李睿感觉自己掉进冰水,窒息和恐惧钻入他的七窍、堵住他的心神,他就要溺死在这殿中,他挣扎着跑出门去,扶着廊柱不住喘气,宫人们跑来询问,他也只是大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黛君很快赶到。她看见李睿像一只惊慌的老鼠,抱着头缩在廊脚,没有半点他父亲的英武和坚强。想想出宫前的事,黛君更加生气,上前拎住李睿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你又怎么了,在宗祠里安安静静地待着都不会么!”

      李睿尝试去拉黛君的衣袖,被黛君狠狠拍开。李睿眼泪涌起:“母亲,我害怕……”

      逃离京都在即,黛君也心中惶惶,她本就烦躁不安、见李睿如此软弱无能更加气愤无助,对待李睿全然没了耐心,只骂道:“里面的人是你的祖宗、你的父亲,你害怕什么、你有什么可怕的!应该害怕的是那些想要害你的人!”

      李睿擦了擦眼泪,没再乞求,只道:“我想去看看旋风,一会再回来行么?”

      “不行!”黛君拽住李睿的胳膊将他扯进殿里,“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不过一晚上,有什么好怕的!这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惹麻烦,像个男子汉一样!”

      “睿儿既然害怕就回寝殿去,已经斋戒了两天,今日上柱香就行了,何必为难孩子!”

      黛君愤而转身,果然是承平。黛君怒不可遏:“又是你,你究竟要做什么!明天是祭奠他的父亲、他的祖先!这些都是他该做的,这是他的责任!你连让他长大的机会都不肯给么!”

      承平看向身边的宫人草心:“送殿下回寝殿,再送点甜汤过去。”

      “我看谁敢!”

      草心是黛君的贴身婢女,服侍黛君几十年,她偷偷看了眼承平,犹豫半晌,劝道:“娘娘,明日还有正事,这里阴气有些重,许是如此殿下才不舒服。殿下身体重要,还是、还是让殿下回去吧……”

      黛君气得浑身发抖:“李承平!”

      李睿忽然道:“我没事,三舅舅,我没事的,我想在这里陪陪父皇……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看看旋风,然后我再回来?”

      李睿期望承平能同意把旋风带来、让旋风陪着他守在阴冷的祠堂,可奇怪的是承平并没有答应:“这里太冷了,在这里过夜会得风寒,睿儿还是回寝殿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许多事,等回到京都再让旋风陪你玩吧。”承平看向黛君,“我有话对你说,让睿儿回去。”

      黛君咬紧了牙,最终还是沉默,草心心领神会,上前将睿儿请出祠堂,承平道:“你们全部退下,宗祠外不必留人。”

      黛君心里一跳,勉强维持镇定:“都回去吧,看公主有没有什么需要。”

      宫人们依令退下。走出殿外,李睿越发担忧,他不知道承平为何忽然要找黛君说话,他的三舅舅一向明察秋毫,会不会、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他们想要逃走的事,所以去责问母亲?李睿越想越担心,停下脚步,向草心道:“我有东西落下了,我要回去拿,你先走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草心当然不肯,但李睿十分坚持。草心也知道黛君的计划,她同李睿一样担心,不过她只想尽快找到舒太妃、让舒太妃想想办法。眼看李睿死活不肯跟她走,她只得交代小宫女照看李睿,自己匆匆离开寻找舒太妃。

      李睿叫小宫女留在原地等他,自己又跑回宗祠,他瞧四周无人,偷偷趴在窗边,努力听里面的声音。

      黛君强装镇定:“三哥哥,你要跟妹妹说什么就快说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承平问:“你想害死旋风?它只是个畜生!”

      李睿惊住,双手抠进窗棂,身子贴得更紧。

      黛君没料承平会问这个,意外之余也放松下来:“那只狼?它不是好好的么,我怎么就要害死它了!”

      承平指责道:“你叫宫人悄悄给旋风喂泻药,还把它放在阴湿处,睿儿给它备的毯子也被你拿走,它虽是匹狼却被睿儿细心照顾,这么折腾哪里还活得了!”

      黛君嗤笑:“三哥哥军务繁忙俗事缠身,怎么还有空去关注一个畜生?竟然还为了它来大张旗鼓地质问我?区区一个畜生,哪里担得起李大元帅如此关心!”

      “旋风是只畜生,却也是睿儿的心爱之物,睿儿不是你们手中的棋子。你既是睿儿的母亲就该为他多想一点、让他能活得久些、活得快活些,而不是去逼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心爱之物?”黛君冷笑,“李温怎么没有心爱之物?李淳怎么没有心爱之物?李淳玩两只蝈蝈都被罚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那畜生送给睿儿,玩物丧志,你就是要睿儿失去斗志!你成功了,你开心了,你把他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只是没有野心。”

      “野心?那是他应得的,也是我应得的!当初是你叫我嫁入宫中、是你说会保护我们母子,可结果呢!你把我们当工具当手段当做你上位的筹码!现在你们得到了天下,又嫌我们碍眼、要把我们一脚踢开!现在,在李氏宗祠,你居然有脸说出这些话!你不怕李家的列祖列宗撕碎你的美梦么!”

      承平只觉得好笑:“嫁入宫中是你同意的,如果不是你害死了小皇子公孙曦暧不会疯、不会让吴丹阳有机可乘杀死皇帝,公孙氏也不会被逼无奈孤注一掷,我们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顺利代国!如果不是你为了一己之私放走吴丹阳,现在燕州还在燕乐治下、他说不定会和江胶联手、我们也没有机会一统北方,该害怕的是你吧!说实话,我和熹儿能走到今天这步真的要谢谢你,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来劝你。”承平轻轻叹道,“皇帝于我有恩情,我希望替他留下血脉;睿儿一直很乖,我希望他能好好长大;你是我的妹妹,我不希望跟你反目成仇。人不是只有争权夺利一种活法,睿儿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安乐悠闲地活着,做一个富贵闲人不好么?”

      黛君并不觉得感动,她只觉得承平虚伪,她看着承平,眼中充满轻蔑:“是的,他很好,就算他是个废人,只要他在、他就有能力翻云覆雨,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你怕他,所以才养废了他,可惜他的身份注定会成为你一生的梦魇!”

      承平叹道:“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有什么意义呢,让他去做一个人偶、一个傀儡,任人摆布;让他去做一柄剑、一把刀,搅得天下不安。他能得到什么?他只会受到伤害;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只会万劫不复。”

      反驳的话已在舌尖,黛君努力将它吞了回去,笑道:“你说得对,我已经放下了,反正只要睿儿还活着你就会惴惴不安,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活在这个世上,时刻提醒着你你的一切都来路不正。无论多少人为你歌功颂德,史书上你只有一个身份:反贼!你气得要死、怕得要死,却也要努力让我们富贵荣华地活着,好遮掩你的罪恶。放心吧三哥哥,我们母子会好好活着!”

      “你能这么想最好。”承平道,“不论你有什么计划、不论你有什么想法,停止它,一切都来得及。不要拿睿儿和自己去冒险,你们没有胜算。”

      黛君端起双臂,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三哥哥还有什么指教么,本宫累了,要回去休息了。”

      原来我只是个废物,除了皇子身份一文不值;原来母亲害死了我的弟弟、间接害死了我的父皇;原来我是舅舅的障碍,只要我活着舅舅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原来我就是天下不安的源泉。

      李睿不敢再听,慌忙退开两步,踉踉跄跄地跑开,他没有回寝殿,而是问询宫人旋风被关在哪里,宫人们并不知道,他找了好久、遇到袁敬德,才在承平住处偏房的角落看到了旋风。

      旋风并不好,它上吐下泻满身污秽,奄奄一息地趴在毯子上,见到李睿它勉强站起身,晃晃悠悠走了过来。袁敬德立刻揪住旋风的皮毛将它拖回毯子:“殿下它太脏了,公子已经叫人给它看过了,也喝了药,等它好了您再来看它吧!”

      李睿走上前,将旋风揽进怀里,大狼呜咽一声,将头靠在李睿的肩膀。李睿又想起五年前,远处行宫一片火红,他抱着旋风,挨在承平怀中。

      “袁将军,旋风什么时候能好啊?”

      袁敬德没有回答。旋风看着强壮结实,但它是只娇生惯养的玩宠,经不起这样折腾。行宫没有给畜生看病的大夫,承平只找到一个养马的马夫、弄了些草药给旋风,什么时候好、能不能好,袁敬德也不知道。

      李睿没有得到答案,看着袁敬德为难的样子,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请求把旋风带回自己的寝殿,敬德没有拒绝。

      当晚李睿一直抱着旋风,亲眼看着它渐渐虚弱、渐渐冰冷。他愤怒,怨恨,他还没有发泄,草心又来到他的寝殿。

      “这狼怎么在这里!好臭……”草心捂住口鼻,偷偷打量李睿,李睿双眼通红,嘴唇抿得紧紧,没有说一句话。

      黛君给旋风下药的事她也知道,她不知道李睿是否猜到,可正事在身,她实在无法顾及李睿的心情。草心斟酌再三,道:“殿下,娘娘叫您收拾好东西,只带着贴身的、珍贵的就好;明天祭祀之后一定要跟紧娘娘、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旋风……奴婢会好好埋葬它……”

      李睿惊讶地望着草心,眼泪在他眼眶打转:“旋风已经没了,你们骗了我,你们还要带我走?”

      草心觉得李睿简直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殿下,旋风难道比娘娘、比先帝、比李氏基业重要么!奴婢知道您难过,但现在真的不是您闹脾气的时候!为了这一天,多少人做了多少牺牲,您知道有多少人会被牵连么?他们明知道自己会死还是义无反顾!殿下,您就当替他们想想吧,不要任性!等过了明天,您再好好跟娘娘谈谈,好么!”

      李睿抱紧了旋风,许久道:“我明白了。”

      草心松了口气,也没强行带走旋风的尸体,她希望李睿能尽快平复心情,不要耽误明天的大计。

      “李承平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黛君不安地问舒太妃。

      舒太妃道:“也许吧,但更有可能只是猜测。如今已经箭在弦上,我们只能拼死一搏!真的失败他们也不会把你们母子怎么样,我会担下一切罪责。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黛君很是烦躁:“睿儿已经被养废了,软弱无能不说为了一个畜生要死要活!”

      “那狼已经处理了?会不会伤了您和殿下的母子情分?”

      “不过是一个畜生,我可是他的娘!他知道轻重的。只是他那软弱无能的性子,太让人生气!”

      舒太妃劝道:“殿下年纪还小,以后到了江州慢慢教他就是。”

      可谁都没料到,再也没有以后。清明节一早,宫人请李睿起身,寝殿中,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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