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来世 ...
-
腊月二十七，整夜的冬雪也遮盖不住满京城即将迎接新年的喜气，家家户户晨早便出门备年货，却无人敢从绿云巷沈家后门路过。
只因那里今早上抬出了一具女尸。
纵使明知晦气，还是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围在巷口朝着那板车上被草席裹着的女尸指指点点。
“哎，听说那抬出来的是那沈侍郎疯了四年的发妻，都在院儿里僵了三天才被发现。啧……想当年也是满京城权贵公子求娶的名门千金，怎的就落得这个下场？”
“怪便只能怪她那死不足惜的兄长，好端端的去祸害奸杀良家女，若不是沈侍郎大义灭亲亲自指供，此等恶行何以昭示天下？她明知其兄不正，还在府中争闹不休，后来更是疯了一般害得妾室流产，这才叫沈侍郎忍无可忍关了起来。如今下场，不过报应而已。如此我看都是沈侍郎厚待了，若是我……哼！”
“谁说不是呢，也就沈侍郎有如此善心，竟还让她挂着发妻的名头在府内白吃白喝四年，叫我说不如随她那恶兄早死了干净。”
负责收尸的老仆听见此话，眼中多有怜悯，口中连连叹气。
他是沈家老仆，这些年看到的自然要比这些传言要真得多，只是他如今已是无力再为一个死人辩驳。
他看着眼前的沈大，小心问道：“好歹也曾是府中主子，只这样便下了葬，怕是不太妥吧？”
沈大是沈府老管家次子，老管家病故后，近日刚受了那位苏姨娘提拔做了府中管家主事，如今在主子面前正当红。
“有什么不妥的？”他趾高气扬地瞥了老仆一眼，“苏姨娘说了，随便去城外找个地处，若是嫌费事，直接寻个断崖丢了也罢，一个疯子而已，即便是盖坟立碑也无人祭拜，何须费那等事。快快去做，别想着偷懒。”
说罢，他等也不等那老仆回应，便“啪”的一声关上了后门。
那老仆重重叹了口气，瞧了自己板车上的女尸一眼。
此时天寒，尸体倒是没受什么毁损，只是从草席两头露出来的额头与脚趾已经青黑发紫，哪里还能瞧得出七年前她刚成亲过府那日令人移不开眼的姝色？
到底是心怜她死后落魄，老仆脱去了外衣仔细罩住了她已经无知无觉的双脚，然后拉起板车，晃晃悠悠的往巷口走去。
那些百姓见此议论声更大，先前脸上多是好奇和鄙夷，如今却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晦气。
此时一辆马车正巧经过巷口，那些议论不休的百姓朝马车瞥了一眼，待看见那赶车护卫腰上的剑鞘时皆停下了话头，忙各自散开。
京城百姓前不久刚经历了一场争储硝烟，如今看见刀剑还多有忌讳，不论来人是谁，皆是不敢主动招惹。
然众人方才那番话却叫这侍卫全听进了耳朵里，他转身向车门处侧了侧身，道：“公子，死的人似是苏三小姐。当年她为了那沈骏不惜拒绝了公子的求亲，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也不知死前可曾后悔。不过这沈骏竟如此绝情，好歹是青梅竹马的发妻，人死了竟连口薄棺也不肯施舍。”
马车中沉默许久，就在那侍卫以为公子对此事并无兴趣，正要驱车离开时，却忽听他淡声道：
“去买口好棺，替其妥葬了吧。”
侍卫愣了一瞬，似是没想到向来不将世人放入眼里的公子竟破天荒管了回俗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应了声“是”后便跳下马车走到那板车前拦住了老仆。
那老仆得知他要替苏湘置办身后事，忙要跪拜叩谢：“多谢侠士好心，老仆的主子泉下有知，定会感恩侠士如此大义……”
“哎，可别，是我家公子好心，你若要谢，便谢我家公子吧，只是我家公子从不在乎这些虚名，至于你家主子……她怕是也没机会认出我家公子是谁了，又何谈记恩？”
老仆抿了抿嘴，又戚戚回头看了一眼车上的女尸。
半空又下起了小雪，点点白絮落在苏湘露出草席的半截额头上，衬得那干瘪的肌肤更加青紫可怖起来。
是啊，人都死了，又能记什么恩呢？
但实际上，苏湘是记得的，至少她的魂魄记得。
自她在那荒院中活活被冻死后，她的魂魄仿佛也被冻在了身体里，从沈家人将她的尸体像是丢条野狗尸体一样丢出门，到好心老仆替她遮掩裸脚，她都知道。
其实自哥哥死后这四年来她度日如年活的生不如死，早有了求死之心。
可她总是不甘心，不甘心那害死了她哥哥、吞占了她苏家家产的沈骏和苏秀活的如此自在，她这一生活的愚蠢窝囊，想来想去最终能想到的最好的反击便是在喜迎新春之际，以自己的死最后再膈应沈家人一次。
她本是没想过有人会替她收尸的，以苏秀的恶毒，也不会容许有人替她收尸。
但她却没想到竟真有人在新春即将来临之际，愿意冒着这等晦气，替她一个已经恶名昭著的女疯子花重金买棺收尸，且听这侍卫口吻，显然是认得她的。
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这短暂而又荒唐的一生出现过这样一位善心低调的公子。
不过就算记得又如何呢？如他们所言，待来年春至，她的尸体便会腐烂成泥，魂魄必也会随之消失殆尽，又何谈报恩？
到了寒风凄凄的乱葬岗，雪越发的大了起来，冷硬的雪粒子剐蹭在棺材上，发出刺刺楞楞的声音。
她忽而想起十岁那年，她和娘亲、哥哥跟随从青州离任的爹爹举家回京时，也逢上过一场这样的大雪，彼时她无忧无虑无惧无畏，还未曾经历过后来的人生苦楚，每日挂心的不过如何哄娘开心和赖着哥哥讨新鲜玩意儿罢了。
那时爹爹刚被提拔调任进京，正是前途无量之时，谁又能料到后来的苏家大房会家破人亡、沦落至此？
若是她当年聪明一点，没有轻信苏秀的姐妹之情，没有执意要下嫁沈骏，这一切是否又会有所不同？
“合上棺封上坟，你家夫人便算了了后事了。”
“老奴定会替我家夫人牢记公子大恩！”
老仆冲着那马车始终未曾打开的车门重重跪下，自苏湘的方向却只能看见棺材上露出的一方天空，雾霾霾的，正如她此刻的心。
在棺盖即将合上时，她最后瞥了眼被棺材和土堆挡住的马车方向，重重记下了这份恩情。
爹爹、娘亲、哥哥，湘湘来陪你们了，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湘湘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
苏湘是在一阵颠簸中被惊醒的，还听到了梦里才能听到的娘亲的声音。
那声音有些担忧有些焦急，一遍遍的呼唤她的乳名，似乎在努力将她从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之中拉扯出来。
起初她并未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在寂寞长眠中产生的幻觉，直到一只柔荑贴上了她冰凉的前额。
“这孩子，怎的额头这般凉，是不是因为昨夜那客栈漏风冻着了？景昭，快将暖炉拿过来替你妹妹暖一暖。”
清晰听到死去娘亲久违的声音，苏湘心中一酸，缓缓睁开眼睛，待看清娘亲那张只能出现在记忆中的秀美脸庞时，她便忍不住，红了眼眶落下了泪来。
“娘亲……”
沈氏本就担心女儿生了病，见她一睁眼就跟小兔子似的哭了起来，便更加心疼的上前将她搂在了怀里。
“湘湘到底是怎么了？告诉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湘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又有只手贴上了她的额头，她转头一看，却看到了哥哥那张俊朗温润的脸。
“也不烧啊，是不是湘湘做梦想吃烤乳鹅了？再忍一忍，待入了京，哥哥就立即陪你去买好不好？”
苏湘却只紧紧盯着哥哥那张笑脸，想到他冤死苦狱时的惨状，眼泪更是成串成串的往下落……
她这幅模样倒是让苏景昭真慌起来，忙抬起袖子去擦她的脸，“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得停不下来了？”
车内的动静惊动了车外的人，只见马车稳稳一停，便又上来了一人。
因着昨夜大雪，官道上积雪颇深不甚好走，苏世茂便亲自骑马为妻儿在前带路，谁知这刚出发不久就听到了女儿的哭声，这一心急，也不管什么带不带路了，索性将车马全停在了路旁，直接上了车。
一钻进车门，便看到了女儿哭得鼻红眼红的小兔子脸，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车内唯一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苏景昭一见亲爹这幅表情，便立即摆手解释：“不是我，咱们家除了您和娘，可就是我最疼湘湘了，爹您可别冤枉我。”
而苏湘的目光却只定在了男人刚毅的脸上许久。
爹爹……
三人之中她最愧对的便是爹爹，当年她痴迷沈骏，如中了邪一般，明知爹爹不满意这桩婚事，不认可沈骏的为人，还硬是以死相逼迫使爹爹推了魏国公府的亲事同意她下嫁沈骏。
那时向来溺爱她的爹爹头一次对她摆了冷脸，但她仍不以为然，只想着回门那日回来再好好哄哄便好。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回门那日，听到了爹爹朝中遇刺身亡的消息。
生前种种，如今想来，皆是她愚不可及作茧自缚，也怪不得……怪不得这七年她思念至亲思念的如何肝肠寸断，爹爹也从未入梦原谅过她。
她这样愚蠢窝囊的女儿又如何配当他们的女儿和妹妹？
苏湘心中悲戚，想到生前自己犯下的错恨不能将自己的皮肉刮去了赎罪，她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死死抱住爹爹的腰身放声哭了起来。
“爹爹……娘亲……哥哥……你们没有忘记湘湘对不对？没有厌弃湘湘对不对？湘湘好想你们，好想好想你们……”
“湘湘……你到底是怎么了？”沈氏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忙搂过女儿仔细探了探她的额头和后颈，“这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道声音：“老爷，是不是小姐不舒服？不如我快马在附近村镇里寻个郎中过来给小姐瞧瞧？”
是忠叔的声音！
苏湘抽泣着，下意识抹泪去看，待真看见窗外忠叔熟悉的眉眼时又觉不对。
若是爹爹、娘亲和哥哥与她在地府相聚也就罢了，可她记得忠叔后来虽然被废了一双腿，却还好好活着的。
她忙抹了抹泪，起身仔细看了看爹娘和哥哥，见他们明显比她最后见到他们的样子要年轻许多，于是她又伸出自己的两只手看了看，相较她出嫁时也明显小了一圈。
车马、官道、举家迁移……
这……是在她十岁那年随爹娘和哥哥赶往京城的路上？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来世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