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宝可梦］殊途》今井小栗子

2、兹伏奇·大吾

　　【亲爱的俐俐子：
　　是的，前往丰缘是一个非常突兀的决定。很抱歉没能及时向你告知，也谢谢你能欣然接受。
　　明天我将前往彩悠市，参加国际刑警与丰缘联盟的联合行动会议。因此今天，我想以稍长一些的篇幅，向你告知一些旧事。
　　九年前，我的父亲，一名德高望重的医生，遭到了一系列非法实验的指控。而实验对象之一，是在此事发生的半年之前，因意外而重伤不醒的我的弟弟。这起案件以我的父亲畏罪自尽而告终。我与我的母亲则被逐出家族，不得不前往卡洛斯的母家开始新的生活。
　　坦白地说，我曾经对我的父亲深信不疑，也曾经在所谓的“铁证如山”面前对他歇斯底里，说出一些伤透人心的话来。时至如今，我所掌握的事实仍然只是冰山一角，但是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信一点：罪恶从未消失。
　　罪恶从未消失，即便所谓的“罪魁祸首”已经去世许久。我不得不怀疑那些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们。即便他们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了摇摇欲坠的家族，将它变成了丰缘首屈一指的医疗集团。
　　总而言之，我进去了医学院，开始阅读父亲留下的笔记与资料。那是他过去的心血之作，它们向我提供了部分的另一层面上的真相。这也是我选择加入国际刑警的原因。
　　俐俐子，我很想与你展开细说我所得到的情报，但是我的职业要求不允许。更何况，国际刑警同样对我有所保留，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对于我的过去，你有权利保留你的任何看法。但是有一点希望你能谨记：我从不是安全的，因为我从不曾摆脱过去。
　　请务必保重自己。　　
　　——俐俐】

　　※
　　穿过冠军之路，入眼便是彩悠联盟的玄关。帅哥正在等她，裹着那件万年不变的驼色风衣。“长官。”俐俐说。
　　“……是你。”帅哥按了按额角，仍旧眼带倦意，“好吧，走吧。联盟的人正在等着我们。”
　　帅哥是他的代号，大伙儿都这么叫他。他是父亲生前的友人。俐俐从前叫他“帅哥叔叔”，如今叫他“长官”。这一转变发生在六年前的夏天，俐俐主动拨通了他的电话：“我想成为国际刑警。”
　　电话那头默了许久：“……你母亲知道这件事？”
　　“是的，先生。”
　　“我听说，你已经被密阿雷大学的医学院录取了。”
　　“是的，先生。”
　　“你知道我不擅长劝人。”对方的语气透出困扰，“国际刑警从不是一份好差事。你想调查的东西，与你实际做的，未必……应该说，几乎不可能重合。”他叹气，“你是你父亲的女儿，你知道——我们有很多同僚，我不能保证他们的每一个人都能完全客观地看待你。”
　　“我是想好了的，帅哥叔叔。”俐俐说，“您不需要为我多做什么。我只想知道，我该怎么做？”

　　“很少见你领着这个孩子。”帅哥说。
　　俐俐回过了神，意识到对方是指她身后的宝可梦——这是一只异色的泥偶巨人，名字叫做辉石。比起其他几个闹腾的小家伙，它实在安静得过分。要说唯一有些存在感的地方，便只有那接近三米的巨大块头了。
　　“也从没见过你让它战斗。”
　　察觉到泥偶巨人的不安，俐俐拍了拍它的手：“他可以的，但他不习惯。”
　　帅哥哦了一声，没有多问：“你知道，这次的行动是由我们与联盟联合策划的。虽说如此，联盟才是主导的一方，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考虑到了你的身份，他们认为你的参与并不合适，我们无能为力。”
　　“我的档案不在公开材料之列，他们怎么会……”俐俐意识到了不对，“联盟方的负责人，是谁？”
　　帅哥歪嘴笑了一笑。俐俐无意识地缩了一下手指，手背血管突突跳动。
　　“是你的老相识，兹伏奇·大吾。”
　　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声音却仿佛失真一般。俐俐只觉得耳膜轰轰作响，那是心脏撞击胸腔的沉闷声音。

　　※
　　……所谓重逢，其实不过尔尔。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九年，并不是没有想象过这一刻的场景。俐俐以为她会……好吧，可能会哭，可能会笑，反正难以自持，实际情况却是她近乎麻木地坐着，形同木偶——不，比木偶还要多上几分尴尬。
　　没错，尴尬。青年坐在她斜对边的座位上，双指交叉抵在唇边，专注读着帅哥递来的案件卷宗。卷宗上写的尽是她的同族——昔日同族的罪行。日光从他的身后漫进来，勾勒他的唇峰眉弓。读到晦涩处，俐俐看见他的眉头细微皱了一下，睫毛尖上光点跳动，如同利刃出鞘时的刀光。
　　“…………”
　　在对方有所察觉之前，俐俐收回视线。并非她蓄意开什么小差，这本卷宗她早已烂熟于心：九年前，在某医疗机构发现了一例诱发性躁郁症的宝可梦。经生物学分析，宝可梦的体内被植入了雷之石的碎片，导致神经网络受到压迫。虽然战斗时易发挥出更强大的实力，它的身体需要承受的却是呈指数型增长的负荷。
　　这是国际刑警的卷宗中记述的第一例Epsilon宝可梦。不知何种缘故，病例宝可梦的体表总能寻到一些异曲同工的痕迹：类似疤痕的记号，形似一个反写的e，触手却没有伤痕应有的凹凸质感，如同一片小小的投影。起初刑警们并未重视这枚记号，然而随着更多病例出现，这一而再、再而三被重复的巧合逐渐成为了公认的线索，“Epsilon宝可梦”亦成为了该类宝可梦的统称。
　　半年之内，丰缘地区内发现的Epsilon宝可梦共计十八例。它们或是出没于荒郊野岭，或是被遗留在废弃设施内，更有甚者突发性地失去理智，向朝夕相处的训练家同伴发动袭击。丰缘联盟花了近乎一年时间，终于将地区内的Epsilon宝可梦彻查完毕。然而新的案例又陆续出现在了关都、神奥等地区。截止目前，已有百余例Epsilon宝可梦出现在了国际刑警的案件卷宗中。
　　俐俐于两年前正式加入国际刑警，由于医疗背景与战斗能力，很快便被编入了Epsilon宝可梦事件调查组。这本记录了Epsilon宝可梦案例的卷宗多半出自她的手笔。但是俐俐心里有数，其实……
　　“俐俐。”
　　“？”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帅哥看出她在走神，谴责地叹了口气：“卡那兹市发现了疑似Epsilon宝可梦的案例，确认一下资料。”
　　桌对面的深肤色姑娘将档案袋递了过来。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冲着俐俐笑了一笑，显然是一个亲切的人。档案袋里是十来张CT片与诊断报告，叠起来约摸半个指节高。室内一时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哗哗声。
　　“这是你们的新人？”姑娘笑吟吟地问。
　　“这种案子，哪里能让新人来办。”帅哥转了转笔，“怎么，她看起来办事不力？”
　　“哪有，您可别误会我！”
　　年轻姑娘双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嘟囔：“她看起来，像刚出校门似的……如果这个年纪都不算新人，你们国际刑警怕不是征用童工了吧？”
　　“芙蓉。”大吾终于出声，“安静一些。”
　　芙蓉吐了吐舌头，俐俐从CT片后抬起头，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植入手法与早期的实验样本非常相似。植入所用的矿石多是红色碎片、蓝色碎片，包含少量进化石的碎屑，我认为制造这些Epsilon宝可梦的，与九年前丰缘地区的那一批……是同一群人。”
　　帅哥严肃起来：“所有地区的病例中，能量矿石的植入位置几乎都是固定的。这不是可以轻易得出的结论。”
　　“我指的是手法，长官。所有医生都会学习相同的理论，但是没有谁会留下走向一致的刀口。况且植入行为发生在不同的地区，能量矿石所带有的杂质是不同的。在神奥地区，从病例体内验出了是少量冰之石与草之石的碎屑。关都地区则是火之石、水之石。丰缘地区……”
　　俐俐吸了口气，“是碎片。红色、蓝色、绿色的碎片，相当一部分来自送神火山与烟囱山。没有任何一个地区会有这样厚重的火山灰。”
　　“我是同意这一点的。”
　　说话的竟是大吾，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我认得这些石块的切割方法。一年前，德文旗下的全部工厂均采用了新一代的切割机。这是德文制造的专利。”
　　芙蓉愣了：“你别告诉我这是德文做的。”
　　“有人把矿石的残留物，卖给了不该卖的人。”大吾微微一笑，“这也是你的想法吧，小姐？”
　　俐俐一惊：“……嗯，是的。”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了，她有些退却地垂下了眼去。

　　中场休息时间，帅哥、大吾相继离开，俐俐顿觉轻松不少。芙蓉观察着她，扑哧一声笑了：“你很紧张吗？”
　　“……不，没有。”
　　芙蓉打量了她一会儿：“好吧，你是卡洛斯人？可你的丰缘话讲得很地道。你的本名叫什么？哦，这是可以说的吗？”
　　俐俐感到无所适从，嘴唇张了一下，没来得及出声，背后传来大吾的声音：“不可以。”
　　大吾拎着外卖纸袋走进来，拆开封条，白色纸托上放着四杯咖啡：“这是她的隐私，所以收一收你的好奇心。喝吗？”
　　最后一句话放柔了一点，询问的是俐俐。芙蓉在一旁咬牙切齿：“你他丫可真上道……”
　　大吾将一杯咖啡留给帅哥，另一杯递给芙蓉：“你该出去走一走，今天太阳很好。”
　　芙蓉接过咖啡，表情有点发懵：“你好像在赶我走，或者这是我的错觉。”
　　“不是错觉。”大吾从善如流，“你该出去走一走了。”
　　“……你他丫的可真上道啊！！”
　　芙蓉气鼓鼓地走了，于是发懵的人变成了俐俐。咖啡停在她的嘴边，仿佛随着她一同凝固了似的——这个房间，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更要命的是，大吾挨着她坐了下来。袖口擦到一起，险些使她弹起来：“你……”
　　“放轻松些。是我吓到你了吗？”
　　是的，俐俐心想。但她摇了摇头：“您想说什么？”
　　大吾往门的方向瞧了一眼，大约是在忖度是否有人窃听的可能性，随后他开了口：“我们没有必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俐俐。”
　　“……什么意思？”
　　桌上仍然散着先前的CT片与档案纸，大吾一张一张地将它们收了起来，拢好，重新放进档案袋里：“明石家有问题，是不是？”
　　俐俐瞳孔一缩。
　　“我们整整花了一小时，为了证明一个你我心知肚明的结论。”他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我们甚至没能真正地论证到这一步。俐俐，我不想浪费时间。丰缘地区面临着另一层面的危机，我需要尽快解决明石家的问题。”
　　“所以，您想让我怎么做？”
　　“真相。”银蓝色的双眼注视着她，“我需要知道真相，俐俐。明石家的人究竟想做什么，究竟是什么人在与他们沆瀣一气。你父亲的事……”他垂下眼，“我很遗憾。我想他是知道内情的，所以有人容不下他。”
　　俐俐咬了咬唇，视线垂向地面。
　　“你知道些什么，对吗？”
　　若是放在几年前，被这样一双恳切的蓝眼睛注视着，恐怕她是根本无法拒绝的吧？
　　俐俐低着头没有说话。
　　“即便我能告诉您什么……您会相信我吗？”
　　她在“会”字上稍稍加强了重音。不出意外，大吾略微挪开了眼，下颌线条紧绷。
　　“或者，如果我声称‘父亲他是无辜的’，您能接受吗？”
　　蓝眼睛眨了眨：“我从未怀疑过你，但是……仅我一人的确信是不够的。联盟需要的是证言、线索，或是一切可以作为抓手的东西。”
　　“比如证人，对吗？”
　　“…………”
　　瞳孔微动，这一回他没有掩饰眼底的锐气。俐俐知道她猜对了。
　　“您根本不需要为我作出任何担保，您甚至不需要相信我。只要我是——我曾经是——明石家的人，我所说的一切都会被——至少会被纳入考量，成为你们出手调查的依据。对吗？”
　　黑咖啡的苦味在她的唇齿间弥漫，亦或者它并没有那么的苦，只是她在难过罢了。俐俐牵了牵嘴角：“我做不到的，大吾。我不能说出任何未经确证的话，这是我的职业所不允许的。对不起，我已经……”
　　她停了一下，声音轻了下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不能为你不惜一切了。”
　　事后想想，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她的脑子大约是被大舌贝啃了一口，仿佛几年前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又魂穿到了她的体内。哦，这个“事后”其实是指话音落下的两秒之内，俐俐在一片奇妙的沉默里回过了神，砰地一声，羞耻感在脑子里炸裂开来。
　　“我——”
　　她霍地起身，表情仍然固定在麻木的状态：“抱歉，我们可能都需要冷静一下。”
　　说什么“我们”，需要冷静的其实只有她一个而已。
　　转椅滑向长桌内侧，碰出一声清脆的响。俐俐顾不得去看什么东西被她碰到了地上，握住门把想要离开，背后忽地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肘。大吾用了巧劲，力道也是实打实的，令人挣脱不得。
　　“请容我向你道歉。”
　　“…………”
　　察觉到她的犹豫，他手上的力气松了几分：“我要向你郑重地道歉，俐俐。我从未打算强迫你去做什么，但是……是的，我没能考虑到你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这是我的失误，请你原谅。”
　　他这样一开口，俐俐倒是更加无措起来：“您不用道歉，我……”
　　“所以在你开口之前，我会拿出我的诚意。”
　　俐俐眨了眨眼，忽见他凑了过来，贴着她的耳边耳语。这是一个引人遐思的姿势，但他所言述的内容实在惊人，所以俐俐暂时忽略了前者：“你是说……”她略微睁大双眼。
　　大吾注视着她的双眼：“你会去吗？”
　　俐俐没有迟疑地点头，背后的门板忽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门怎么是锁的？”帅哥问着。然后芙蓉忿忿接话：“鬼知道大吾在做什么！”
　　“是他们……”
　　俐俐条件反射地直起身，结果一头撞上他的胸膛。茫然抬头，却见他分外好看地笑了笑，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可以原谅我吗？”
　　俐俐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我说过，您不用道歉的……”
　　“比起歉意不被接受，连道歉本身的意义都被否决——这才是最糟糕的事，不是么？这代表着我的行为是无法弥补的。”
　　大吾把话说得慢条斯理，与背后咚咚咚的敲门声形成鲜明对比。俐俐终于意识到了——对方分明就是故意的。假如她不松口，他有的是耐心陪她耗下去。
　　“我原谅您。”她的声音透出无力，“我原谅您就是了。”
　　大吾笑了，终于从门前移开步子：“谢谢，很高兴我没有被当成一个诡计多端的混蛋。”
　　现在开始是了。俐俐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心里郁郁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