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日菲菲》冷有佳

2、蛀虫

　　之后的几天里，学校按照惯例安排新生体检、参观校史馆以及听各种教育类的讲座。

　　这些活动，余菲都不用参加。

　　舍友出门之后，她就能独坐在安静的宿舍里了，这是为数不多会让她觉得惬意的时光。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三个舍友似乎都还比较容易相处，想到这里，余菲稍稍安心了一点。

　　江小玖很自来熟，初来乍到就结识了好几个朋友，空余时间都用来到处吃喝玩乐。尚寒西比较好学，爱泡图书馆。萧依依则是个乖乖女，喜欢扎可爱的双丸子头，说起话来也软萌软萌的。

　　余菲比她们都大一岁了。

　　看着她们青春朝气的模样，余菲觉得自己和她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远不止一岁。

　　她早已在本应青葱鲜活的年纪里苍老了。

　　她懒得动弹，不想出门，不想见人，不想吃饭。

　　甚至，有时候一躺就是一天，不吃饭也不会感觉到饿。

　　从食堂的十多个打饭窗口前走过去，没有一道菜能激起她的食欲。

　　她喜欢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所以晚上早早就洗漱完躺到床上。

　　当然，睡不着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一闭上眼，那一个个灰暗的日子就会涌到眼前，那一句句难听的话语就会回响在耳边。

　　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入睡，不是一脚踩空就是从高处坠下。

　　一个夜晚要惊醒多少次呢？余菲数不清。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能一睡不醒，就好了。

　　如果能死在睡梦之中，就好了。

　　可她偏偏还活着。

　　还活着，怎么就还活着呢？

　　活着，就不得不每一天都睁开眼去面对这个她所厌恶的世界。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期间还开了一次班会。

　　这种活动，余菲并不感兴趣，但因为涉及到全勤，她又不得不去参加。

　　真的好烦啊……现在为了全勤，不得不去参加无聊的班会。为了加综测分，不得不去参加并不喜欢的社团活动，听各种与专业无关的讲座。为了人际关系的和谐，不得不去对每一个人笑脸相迎……

　　以后呢？

　　大概是，不得不在金钱的压力下去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不得不在家人的逼迫下去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甚至不得不在一声又一声的催促之下，去将另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带到这个她所深恶痛绝的人间……

　　哦……这就是人生吗？可真没意思啊。

　　一想到这辈子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得不”，余菲就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继续下去了……

　　班会课上，辅导员先点了名。

　　全班一共四十四名学生，因为是师范类的文学专业，班上的男生不多。

　　有一个男同学没有来，辅导员说他请假了。

　　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姓柴。

　　不过，这些事情余菲都不关心，不在意。

　　余菲只是把自己当成这场班会大戏的群演，她只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再敬业地答个到，就好了。

　　之后的流程很简单，先是辅导员讲话，然后是班上的同学挨个上台去做自我介绍，最后就是竞选班委干部。

　　余菲坐在教室靠窗的座位上，听着讲台上的人说话。

　　有的同学幽默感很强，三两句话就能逗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这时候，余菲往往也会跟着笑起来。

　　别人都鼓掌时，她也掌心相对，拍得很认真。

　　轮到她上台时，她的眼神也不再冷冰冰的，嘴角还会挂起淡淡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温和有礼，似乎和其他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

　　人多的场合，她得装。

　　假装自己爱笑爱闹，积极阳光。

　　余菲把心底的悲伤藏在微笑的面孔之下，把厌世的自己藏进嬉闹的人群里。

　　她既希望能瞒天过海，不被任何人察觉，又希望能有人能发现，有人能来救救她。

　　余菲很矛盾，很苦恼。

　　-

　　开学不久，大一新生就迎来了军训。

　　余菲依然不用参加。

　　她每天不是在宿舍里躺着，就是在校园里大大小小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又或者，呆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那群穿迷彩服站军姿、踢正步的人，看着那些她已经错过的青春。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那就是按时去学校的大学生心理健康中心接受心理辅导了。

　　每个星期都得去两到三次才行，那边会有专人记录，不能不去。

　　家里人几乎每天都会给余菲打电话，但能说的话题并不多，无非是问她手里还有没有钱用，最近有没有和同学闹矛盾。

　　再来，就是一遍遍反复地叮嘱她——

　　“自己受点委屈没什么的，千万别惹事，千万别得罪人。”

　　“多吃点苦才好，家里一辈辈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要好好读书，考个好成绩，不然别人会看不起。”

　　“吃穿不要和同学比，家里没什么钱。”

　　“供你上学不容易，一定要争口气才行……”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往她的心上扎，她那本就不多的自尊和自信早已被溅得鲜血淋漓。

　　余菲听不得这些话。字字诛心，听得多了，她会喘不上气。

　　关心与爱护之类的东西，从来都是她梦寐以求却又求而不得的。

　　她不该对这个所谓的家抱有任何与美好有关的幻想。

　　奢望的东西越多，失望时，就会越痛。

　　她该早些认清现实的，偏偏，她又还心存有一丝侥幸，总想着或许她有生之年也能遇到些温暖和善意。

　　-

　　锦城的阴雨天多，不常出太阳，阳光灿烂的日子很是稀奇。

　　也许是为了配合军训，这几天的天气居然格外的晴好，几乎天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舍友们一大早就得赶去操场集合训练，即便是轻手轻脚地洗漱，动静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余菲本来就睡不着，更何况是在有噪音的状态下，她索性也早早爬下了床，坐到书桌前看书。

　　其实她根本没什么心思看书的，看不了几行字就会开始发呆。

　　但她又找不到事情做……她好像对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兴趣，不想追剧，不想看综艺节目，不想刷短视频，不想吃零食。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喜欢。

　　在这偌大的人间，竟然连一个值得喜爱和留恋的人和事都找不出，她大概活得很失败吧。

　　早饭吃的是昨天晚饭剩下的半袋面包，外加一杯白开水。

　　午饭就懒得去吃了，她没胃口，也没心情，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没意思的。

　　其实现在这种状态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至少吃了东西之后不会呕吐，心口也不会绞痛。

　　太阳升高，阳光一丝一丝地往屋里挤，很是刺眼。

　　余菲觉得烦躁，起身去把阳台的帘子放了下来，挡住外面的光，不让它们闯进来。

　　阴沉和昏暗让她觉得更舒适，也更有安全感。

　　之后就又是持续地静坐和沉默了。

　　余菲发着呆，大脑混沌了许久，终于生出了一丝清明——她想，她应该去赚些钱了。

　　家里的钱，每花掉一分，心里都是满满的愧疚感。

　　她会觉得自己是在吸家里的血，觉得自己蛀虫，是废物。

　　余菲打开手机，在学校的百事通群里寻找各种兼职信息。

　　忽然，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是班长通过群聊向她发起的会话，让她帮忙去学院办公室整理一下班里所有同学的档案。

　　其他同学都在军训，这种差事，自然是该轮到她这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有点事情做也挺好的，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余菲答应下来。

　　她用黑色的皮筋将齐肩的短发扎起，又去找了件外套穿上，带上手机和钥匙出了宿舍。

　　烈日炎炎，这是军训人最怕的天气。

　　操场上找不到一丝阴凉的地方，太阳晒得人无处躲藏。

　　但即使是在这样热的天气里，余菲也得用长袖长裤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的身上全是伤疤，不能示人，要遮起来才行。

　　余菲撑了一把遮阳伞，穿过商业街和小广场，往文学院所在的办公楼走。

　　她一边走一边想，在她的家乡，世世代代都在大太阳天里劳作的人们，如果见到有人在太阳天打伞，一准要笑着说这人娇气，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苦都吃不得。

　　然而，吃苦，居然也是值得赞美的好事吗？

　　吃苦受累从来都不是义务。

　　何况，在这里，顶着烈日外出却不打伞，只会显得自己很傻。

　　余菲开始叹气。

　　瞧瞧啊，她太敏感了，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做人，该怎样去生存。

　　-

　　“你们班的档案袋都在里边的办公桌上，先清一下数量对不对，再按名单上的顺序放到那边的柜子里就行。”值班老师拿着钥匙打开门，一阵冷气迎面袭来。

　　老师伸手开了灯，随即面露不悦：“刚刚是哪个班的学生最后走的，怎么空调都不知道关一下。”

　　余菲不敢接话，默默跟在后面，进了办公室。

　　“电脑桌面上有你们班的名单，你自己找找，走的时候别忘了把空调和灯关了。”

　　“好。”

　　值班老师很快就离开了，只剩下余菲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余菲松了一口气，将办公室的门半掩上，视线在室内扫了几圈，确定这间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之后，这才放下伞，安心坐到椅子上。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鼠标上，操作着电脑。

　　余菲对电脑的接触并不多。以前，学校里的微机课很少，电脑也少，每次上课，都得两三个同学共用一台电脑，课上的大多数时间，她都只是看着，没什么机会动手操作。

　　第一次独立地操作一台电脑，还是高考完和青青一起去镇上的网吧里填志愿的时候。

　　那种新奇的感觉，到现在都还深深刻在脑子里。

　　余菲打开汉文七班的花名册。

　　文档里，依次排列着班上每一位同学的姓名、学号、出生日期和籍贯等信息。

　　她滚动鼠标，翻到文档最末尾，找到了她自己名字所在的那一行。

　　她姓余，班上没有Z姓的学生，按字母顺序，她这个Y字开头的人便排在了最后一个。

　　很巧，她本来就是多余出来的那个，排在最后的位置，倒也挺合适。

　　余菲的目光停留在了出生日期那一栏。

　　大家的年纪都挺小的，大部分同学都比她小了一岁，甚至还有比她小两岁半的。

　　她往上翻了翻，没有找到一个和她同一年出生的同学。

　　余菲懒得再继续翻看了，她想，自己应该就是这个班上年纪最大的吧，毕竟，她的确是丢掉了一年的光阴。

　　太阳光从玻璃窗外穿进来，亮得人眼睛发花。

　　余菲起身去拉上窗帘，让它严丝合缝得透不进一点光。

　　刚坐回到椅子上。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原本半掩着的门被推开了一些。

　　余光瞥见了一个穿着军训迷彩服的高个子男生站在门口。

　　余菲转头，先看见的是一只还没来得及伸回的手。

　　手上的皮肤是略带些病态的白，手指则格外纤长。

　　那只手，她记得。

　　好像是之前遇见的那个白衣男生的手。

　　余菲不脸盲，但她不习惯和别人有眼神交流，甚至不习惯抬头直视别人的脸，所以她总是记不清别人的相貌。

　　所以一直以来，对于那些不熟悉的人，余菲都是靠衣着和声音来辨认的。

　　但是这个男生，她好像能凭手就认出来。

　　哦，还有他那并不常见的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