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观察日记》马梦桃花

3、衰老

　　姥爷去世以后，我妈常常提起来一件事就懊悔不已。病程后期面对不吃不喝长睡不醒的姥爷，我妈有时会很不耐烦地说一句：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但其实在长达两年多的病程里，姥爷从未因为疼痛叫喊过一声，顶多在实在疼痛难忍的时候，会说：给我按按腿，有点疼。我妈一个人长年累月无微不至照顾姥爷和阿尔海默茨的姥姥。疲惫不需要诉说，她瘦削的肩膀，无神的双眼，憔悴的面容，无一不在诉说她的辛苦和疲惫。最累的其实是内心的煎熬。
　　姥爷百日之前，睡梦里我听见姥姥在大声重复地絮叨着什么，我站在姥爷家的院子里，还是很小的时候那个宽敞的庭院，我的面前摆着一个滴答滴答漏水的马桶，我耳后方传来一个声音：马桶坏了，给我修修。
　　声音不是姥爷的，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没有姥爷的容貌。在梦里那一激灵，我瞬间想到是姥爷。
　　梦里我马上动手修好了。
　　第二天告诉了我妈，我妈怅然若失说：怎么没跟我说呢？姥爷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在我看来，无论我妈如何挽留，姥爷都已经油尽灯枯，留不住了。我妈却时时自责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本可以能做得再好一些，或许姥爷就不会那么早走了。
　　我很理解她的懊悔和惋惜。
　　奶奶从去年过年到现在一直缠绵病榻，半个月前心脏病发作住院了。这已经不知道是奶奶第几次住院了，就像当初姥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住院一样。
　　因为姥爷时常住院，我和姐姐都有种麻木的心情，总觉得最后一次住院时应该和以前差不多，我打算姥爷出院第二天去看望他，但我永远没有那个机会，他出院当天夜里就走了。他没等任何人，他不等任何人，可能他早就想走，已经疲于应对。为此我妈很是责怪我和姐姐，没有去医院探望。
　　其实理由再多，事实就是如此，我的懒怠，我和姥爷没有见上最后一面。
　　奶奶住院，我不想重蹈覆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她更加老态龙钟，病容一望便知，半边脸都是浮肿，坐不住，得有人坐在她身后扶着。喘息就像拉风箱一样哧哧拉拉，嗬嗬地响。一口气上不来，整个脸憋得发紫。
　　进病房看到她第一眼，心就揪成了一团。心里发慌，有种不好的感觉。
　　姑姑边照顾奶奶边和我聊着奶奶的病情。“昨天下午给你奶奶做核磁共振，做完推出来时，我跟她说别睡觉，我怕她晚上就不睡了。你奶奶躺在床上，眼睛睁不开，难受地皱着眉，有点昏沉，点头嘴里还在说：嗯，我不睡，我不睡。”姑姑说到这里一阵哽咽，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的笑再也维持不住，她哭着说：“你奶奶昏昏沉沉的，下意识里还在给自己说不睡不睡。看得我心里难受极了，我说你睡吧，困了就睡，我以后再也不喊你了。”
　　她的自责和懊悔，我也懂。
　　我奶奶大概就是不太好伺候的老人。家里所有人对病中的奶奶评价就一个词：折腾。说她喜欢折腾人。夜里喝水一直起夜，折腾的人睡不好。总说这里不舒服那里不得劲，让人给她一直捏个不停。
　　就因为她的“折腾”，我爸和我姑俩人的耐心告罄时，会对奶奶说狠话：你就折腾吧，折腾好了，我们也舍了你。
　　姑姑以前也给我说，按着捏着十分钟睡着了，手一停，她马上就醒了。我心里想着那我奶奶是高需求老人，因为我家里有个高需求宝宝，我哄她睡觉时，也是落地醒。允许有高需求宝宝，就不允许有高需求老人吗？
　　我工作的第二年，我奶奶生了一场病，她出院后就住在我家，和我一个房间，我和姑姑轮流照顾她。一个月的时间，我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奶奶，夜里是睡不着的，最多的时候我奶奶一晚上要起夜八次，不到一小时就起一次。所以对于照顾她，从一开始的心甘情愿，到怨怼横生，再到心浮气躁，时不时就要喊她两声，总之嫌她折腾。
　　那一阵子体会到什么叫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暗暗埋怨奶奶不知道心疼人，为什么要这么折腾我和姑姑呢？
　　再后来在奶奶已经康复的一天夜里我晚上刷到一部电影《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看完以后潸然泪下，通宵读完了原著小说。懊悔像潮水一样向我席卷而来，我躲在被窝里哭得不能自已。
　　一个一生要强的老人，突然无法自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手脚不受自己支配。她从满地里跑着放羊拔菜，到躺在床上看人眼色。没有人去想过这之间的落差，也没人感同身受。那陪床的一个月里，我多次听见奶奶做着噩梦痛哭，把她叫醒，她都还不知道自己在哭。
　　身体的病态引发心理上的不适，也无人得知。她总是唉声叹气：这可完了，成废人了。这可毁了，妮儿，你知道老了多难不？不比死好受。
　　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如刀绞。
　　她不舒服可不就折腾么？她是觉得不好啊。夜里她喝很多水，是因为手术后身体机能还没恢复，她的舌头伸出来我看过，喝了那么多水都是干的。
　　人老了真的太难了。
　　人老之时，生命是在眼前一点点流逝的。看人眼色的惶恐，身体不受控制的窘迫，躺在病床上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
　　真的希望老来难不只是老人才懂，希望儿女子孙也多一些体会，再多一点点耐心和理解。
　　我妈总说，真的不该那样吵你姥爷，他得多难受。现在想有人折腾你，你都没人了。
　　千万不要低估衰老的速度，及时尽孝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姥爷百日那天，先到姥爷家里集合，再去上坟。姥姥看着那么多人围着她。可能她冥冥中知道是为什么会聚在一起吧，心里难过说不出，整个人呈现激动亢奋的状态。她一直在大声吵闹，越说越激动，甚至后来大声咒骂，眼睛猩红怒睁像是要到愤怒的极点。声嘶力竭，嗓子都哑了，她还在不断重复那一段话。突然她高声说了句：“你们都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死也得死在这个家里。”
　　从小到大，我姥姥都是一个极和善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她大声说话，每次去姥姥家，她都笑眯眯地让我们吃这个，玩那个。姥姥疼爱我们的神态，手轻轻握着我的手的样子，实在和现在蓬乱着头发，喘着粗气咒骂的人对不上号。
　　我心里堵得就像被铁锤抡过一样，回身去里屋压抑无声地哭了一阵。

　　老来难，老来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