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戏主（文名已改）》火燕

31、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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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竹陪同着艾断璃回到内堂，一个回主卧房，一个回隔壁的厢房。
　　等夏竹换下一身盛装走进里间时，却没看到艾断璃换上戏服。单吩咐了兰茹几个事，便又坐回椅子上。
　　“王爷？”夏竹唤道。
　　“过来了啊。”艾断璃似乎也不急着换衣服，手慢悠悠地脱下头上的方帽，淡然说道。
　　“嗯。”夏竹轻声应答，然后走过去，接过方帽，开始给艾断璃更衣。
　　“刚才景进去找你，给你说什么了吗？”艾断璃看着低头专心给他系腰带的人儿，说着。她优美白皙的颈项没有一点的瑕疵。
　　“……嗯。”夏竹手上的动作一顿，轻声回答，又继续。
　　“如果你真的后悔了，那么本王也是可以再作个安排的。夏竹，不要勉强自己。”艾断璃轻声说道。只是，此时的话已经少了分真诚，且再再说明，他不想后悔，也不允许夏竹后悔。
　　而了解艾断璃如夏竹，他话里感情的真真假假，又如何能错辨呢？所以她单平静地摇摇头，微笑一下，柔声回应：
　　“王爷忘了么？夏竹说过，夏竹永远都是王爷的小侍女。王爷无需多想。”
　　“或许吧……”艾断璃看着窗外，沉吟半晌，方吐出这么一句意义不明的叹息。
　　说话间，夏竹已经给艾断璃整装完毕，便拉着他来到镜子前面，给他准备上妆颜料。
　　看着自己的脸一点点变成花面，艾断璃还是觉得一阵好笑。而且他的眼睛和嘴唇本来就细长，如此一画，便更像狐狸了——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他想啊，他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中国这种传统艺术的精髓罢。
　　反观一直旁侍在侧的夏竹，则是越看越着迷，一时亦陷入了过往对艾断璃表演的回忆之中，之精彩，之震撼，她现今还记忆犹新。她就知道，王爷肯定是渴望再次上台的，渴望抛开一切束缚他的官爵权力。看，他不是越画笑得越开心么？
　　等艾断璃画完，夏竹再给他戴上装饰繁琐沉重的头冠，固定好。
　　艾断璃摇摇头，直觉等下唱着唱着他的脖子就会硬生生给拗断。
　　“或许是王爷太久没戴，不自在罢，过阵子便好了。”夏竹连忙扶着刚固定好的头冠，说道，“王爷就不要如此大力要了。”
　　不是太久没戴，是根本未曾戴过啊。幸好他选择的戏段部分动作都不多，也不大，否则他准摔个够。
　　“或许吧。”艾断璃耸耸肩，递过手去让她扶着，慢慢往门外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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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艾断璃来到后院，便看到唐庄宗脸色难看地看着戏台上表演的人，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连准备好的上等佳酒美肴亦碰都没碰。而站在他身边的景进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当艾断璃转头看向戏台，便稍稍可以理解了。
　　台上的情形可以说十分突兀：
　　主角的背后，一群人在那里搬搬抬抬，忙里忙出，而站在前台的主角——我们的小棱子呢，则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享受着第一次站在台上表演，且第一次便是给皇帝表演的兴奋劲当中，好不欢快。
　　直像个差劲的独角戏。
　　艾断璃暗想，若小棱子单是唱一段，就算多难听，多见不得人，唐庄宗也只当倒霉，忍一忍便算过去了。可现下，他却毫不无节制地自个儿表演，人家能说忍便忍吗？不发作便是给他主子面子了。

　　嗯，至于为何唐庄宗没有发作，艾断璃一时还真无法猜出原因。他也无意浪费时间去猜。

　　反正现在情况对他有利，小棱子越唱得烂，等一下他出场就少丢人些。

　　艾断璃并未走过去给唐庄宗轻视，径自往后台走去。

　　此时，戏台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兰茹准时出场！
　　她以一声特别拉高高音尖叫入场，强拉着上小棱子，伴着又一句“你莫把场子呢弄坏色咧哝”带着他下场。一时留下个既泼辣又可爱的形象在台上，让饱受小棱子折磨的众人犹如久旱逢春，其欣喜与震撼可想而知。

　　场下甚至有人低声欢呼。

　　艾断璃见时机已到，便以掩面之姿碎步踏上台，伴随着渐升的低泣，与渐起的丝竹之乐，他拉开了嗓子……

　　如果说，刚才兰茹的出现让大家震惊，那么艾断璃此时的出现与表现带予众人的便是莫大的震撼与狂潮般的惊喜。

　　一霎那，曾经看过当年艾断璃表演的众人，似乎都回到了那久远的过往。

　　那时他嗓音的优美惑人，动作的老练细腻，眼神的传神到位，无不让观者为之倾倒。

　　而今天的他，声音依然美妙，动作依然细腻，且眼神更比当年的犀利明亮，所及之处，皆是一道不一样的景象，引人追寻。

　　这次，心脏依然禁不住再一次重重地颤动，激动的泪水差点便夺眶而出，多年来的佩服与敬佩愈加坚定……

　　或许曾经是同一个灵魂，或许一切都已经默化于这具身体，站在台上的艾断璃，一时亦迷失了自我。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功转调的，亦不知道自己是为何以那种姿势伸出双手，当然也不知为何自己要望到那个点上，为何自己要选择那一刻流转离开……

　　沉浸在众人热烈的目光中的他，享受着这种别样的荣耀，已经无法让自己停下来了……

　　最后，他以一个扑倒在椅子上，犹如失去丝线控制的玩偶般扑倒，霎那没了生气，的动作，结束了这场短而精戏！

　　全场顿时陷入了死寂，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不知是谁的手镯掉在地上，在空旷的后院响起碎裂的响声，众人如大梦初醒一般，骤然回过神来。

　　接着，如雷的掌声与叫好如潮水一般涌来，不绝于耳。

　　也是听到了掌声，主角本人，方真正惊醒过来。他缓缓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满场站起来叫好的人们。

　　好一会，他从扯出笑容，并慢慢扩大，鞠躬谢幕。

　　此刻他想，他大概能猜出为何他前世愿意在这样一个充满艰苦与辛酸的行业里面呆着，甚至在封王后依然固守旧业。那个人享受的，大概就是眼前这种巨大的征服感吧，仿佛全世界，无论国君重臣，还是贩夫走卒，都为你而感动，为你而欢呼，你成为这个世界里面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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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艾断璃换好衣服，卸了妆回到前堂时，便看见唐庄宗在跟景进闲聊，而夏竹则是在给唐庄宗添茶，递果点。

　　“哈哈……玉璃你可来了啊！”唐庄宗眼尖，首先发现了他，且在他还没发言便率先开口，语含调侃地说，“朕刚才还跟景进说你是宝刀未老呢。”

　　“皇上的意思是嫌玉璃老了？”又了却一事的艾断璃心情轻松多了，说起来话来比刚才更加轻浮随意。

　　“呵呵……怎么会？”唐庄宗摇摇头，笑呵呵说道，“即使你老了，这教坊先生的位置啊还是你的，该尊重你的自然尊重你。”

　　咦？！什么意思？这是什么跟什么？

　　“皇上，您的意思是……？”他总觉得这唐庄宗在暗示着什么。

　　“玉璃啊，”唐庄宗知道他终于看出点端倪，便收起了笑容，正经八百说道，“你应该知道宫里人是如何看你的。”

　　“玉璃……知道。”艾断璃不确定他要说什么，所以回答起来还是有点迟疑。

　　“所以，你这个随意妄为的性子还是得适时改一改吧。”唐庄宗此时的语气充满了劝告与担忧，“否则……有时候你也知道，连朕都不可以任意妄为，何况你呢？”

　　……啊？！

　　艾断璃睁大了双眼，对他的劝说感到不可思议。

　　原来……原来这皇帝还真的关心他这个戏子王爷啊。他，他从来没想过呢。他以为，他对他，单纯是国君对宠臣时不时拿出来耍弄一下的心态罢了。可现下，唐庄宗对他，简直如一个长辈对一个疼惜有加的晚辈那般！

　　说实在，艾断璃真是越来越佩服他前世了，竟然可以拴住如此多人的心。

　　“玉璃明白！”艾断璃敛起笑容，严肃保证。过了一会，方又粲然笑说，“您也说玉璃是‘宝刀未老’了，不也表示玉璃长大了么？何事该做，何事不该碰，玉璃心里还是有个底的。皇上您就别替玉璃担心太多。况且玉璃知道，即使玉璃闯祸了，皇上亦不会真的置玉璃于不顾的，不是吗？”

　　“哼！”唐庄宗的表情随着他的话也放松下来，也不否则，单予他一个笑意盈盈的冷哼。

　　接着，经景进提醒，唐庄宗还得回去继续批改奏章，几人闲话几句便各自散了。

　　而忙活了一天的艾断璃，早早洗个澡便睡下了，浑然不知夏竹封号的事情在宫里炸开了锅。不过，即使他知道，大概也不会在意吧。毕竟，以他的名声，夏竹的名声，唐庄宗的习惯，这种事情并不足为奇。等风头过了，宫里的人又会回到自己尔虞我诈的战场上，淡忘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不过，倒是他和夏竹的关系骤变真真在宫中传了一段不短的时日——主要是宫女间传说，直到李嗣源回京之日前，方渐渐止息，最终完全沉寂。这也是为何李嗣源回京后并未听到此风声的原因。

　　回京后的李嗣源很忙，忙着庆功宴，忙着报告前线情况……反正就是没空让人再次光临到玉璃殿或自己亲自来一趟，时间久得让艾断璃一度以为他放弃了。

　　不过，为了不浪费这些时间，艾断璃选择了继续带小棱子去“探秘”。

　　但事实上关于探秘，艾断璃已经失去些兴趣了，毕竟每天这样作窃听户，对于他来说，除了知道点宫廷秘辛，无任何实际助益。可尽管如此，艾断璃依然选择继续。因为他总有分执拗，总觉得只要他去那个地方，总会有所发现的，总会解开那个谜底的。

　　这天，他在夏竹过去了戏班后又和小棱子偷溜出来，深入玉林。

　　可等他走到了玉林中部时，他方迟钝地发现，似乎有点地方不对劲！

　　“小棱子，你觉不觉得今天有点怪？”艾断璃站起来，往四周逡巡，试图找出不对劲的地方。

　　“咦？哪里怪了，王爷？”小棱子挠挠后脑勺，反问他。

　　“……没事。”艾断璃听了他的回应，对自己翻了翻白眼，硬生生吐出这么两个字。他不该问他的，他怎么忘了眼前人不是聪明绝顶的夏竹或者景进，而是比他要迟钝几百倍的小棱子呢？

　　此时，一只白色的野生兔子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眨着殷红的大眼看着他们，湿润的鼻子翕合几下，便扭头走了。

　　兔子……？！

　　对了，平时这里可是热闹得很呢，宫女太监们带着主子的宠物周围乱逛，人声笑语不断，野生小动物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对，就是人！怎么今天周围都没有人呢？他们一路走来，没有听到有人说话，也没有闪躲过任何人！

　　他们整整走了一个多时辰，竟然没有一个宫女太监经过！

　　张贵妃的侍女里真怎么没来采花？刘皇后身边的小太监巩易怎么没带小毛犬过来散步？霞太妃平日不都喜欢差遣江公公过来带些红色果子回去么？……

　　……他们，都去哪里了？

　　“小棱子。”艾断璃迟疑开口。

　　“怎么了，王爷。”小棱子急忙上前问，“是不是找到哪个地方怪了？”

　　“你知道……”艾断璃转过头看他，“今天宫里有什么活动没有？”

　　“啊？没有吧。”小棱子不太确定，“呃……王爷，您也知道小棱子做杂役做惯了，对这些事都不大关心，您问小棱子怕也是白问了吧。”

　　小棱子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也是。”艾断璃点头附和，改而自言自语道，“空在这里真不放心，还是回去看看吧。即使与我无关，好歹有个底。”说着，就想要拉着小棱子离开。

　　却在此时，远处传来了吆喝声。完全不若女声柔腻，亦与太监的尖细声音迥然不同，而是高亢的，粗鲁的。

　　出于“习惯”，艾断璃和小棱子马上动作迅猛往两边散开，选择了最能窥探的树身，藏于其后，一动不动，屏息以待。这过程无论是选择树身还是藏身动作，都毫不拖泥带水，精确绝伦，高度体现了两人平日是训练有素。

　　或许两人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是最合拍。

　　人声越来越近，两人就越来越绷紧。

　　“走！走快点！”一个怒喝间歇不断地催促着，随后一阵皮肉绽开紧缩的声音。

　　艾断璃心想这鞭子速度还真快，他那么远都听得到若有似无的空气破裂的声音。可想而知那皮开肉绽的程度之高。

　　再接着，另外一把尖一点的男音也开始催促：

　　“叫你快点，你听不懂人话啊！”随后，几下重物落地的声音。艾断璃猜大概是被催促的人摔倒了。

　　“起来！快！”再次怒喝，“不要拖拖拉拉的！浪费你大爷我的时间！”

　　人声越来越近，凌乱的脚步混杂在两个稳健的脚步中显得突兀，两人更加往后挪动，等确定那些人近在眼前了，方转身闪到树另一边。

　　等他们背对他们走远了一点，才又闪出来，聚头。

　　“他们这是干嘛？”艾断璃看着前面三人，自语自语道，“他们要带那个小太监去哪里？”转头看向旁边的小棱子，却发现他满脸惊讶地看着前面。

　　“怎么了？”艾断璃奇怪地问。

　　“是小九？！”小棱子呆呆地呢喃出这句话。

　　“什么？”艾断璃没有听清楚，皱眉问。

　　“王爷，那是小九！”小棱子突然转过身来，猛然抓住他的臂膀，紧张兮兮地叫道。

　　“啊？！”一时无法反应过来的艾断璃侧头反问，“小九？”

　　“救救小九，王爷！”小棱子急切地喊道，“救救他！王爷！”

　　“你和他很熟？”艾断璃抿抿唇，不以为意地扯开他的手，问道。

　　“……他……他和小棱子一起进宫。”被他扯开双手的小棱子愣了一下，才又慌乱地说道。不过这次他却没敢上前抓他，因为他总觉得王爷，有点……冷漠。

　　“噢……他们要带他去哪里？”艾断璃淡然点点头，侧脸看向渐渐走远的几人。

　　“他们……是去那个‘爻湖’，是去……处死小九。”小棱子吞了下口水，才继续说道，“那里是主子们私下处死宫女太监的地方。”

　　啊？！

　　艾断璃惊讶极了，嘴微微张开。

　　所谓的爻湖应该就是玉林西面的那个湖吧，不过……处死宫女太监的地方？！是要推下去淹死他们吗？不过说起来，那个湖的深度还是有的。他那天和夏竹他们过去的时候，也不能见底……等一下，那他不是算是去过了刑场了么？而且他相信，这宫里的明争暗斗那么多，死在那里的人肯定不少。

　　思及此，艾断璃都有点不寒而栗了。

　　“那你知道他主子为什么处死他吗？”艾断璃迈开步子往前走，看得出是在追赶上那两个侍卫。而小棱子见此，立时惊喜跟上。

　　“小棱子不知道。”小棱子无辜地摇摇头。

　　“那你如何知道他不该死？”艾断璃突然站住，转头俯视比他足足矮上半个头的小棱子，冷笑问。

　　“咦？！”显然没想到他会那么说的小棱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你贸贸然要本王去救一个人，你就不怕本王救下的不是个无辜的人，而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艾断璃继续逼问，看着渐渐动摇的小棱子，心下不知为何有什么在上扬，似乎……有点兴奋。

　　“……王爷，”小棱子不敢回视，低下头兀自摇头，好一会才突然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小九不是那样的人，小棱子知道小九肯定是无辜的！”

　　“……是吗……”不同于刚才的咄咄逼人，看他一回嘴，艾断璃便马上收起了满脸嘲讽，恢复淡然，继续往前走，虚应道。

　　可以为他相信他了的小棱子，却在快要到爻湖时听到艾断璃突然冒出一句：

　　“相信归相信，事情如何还得看事实。”

　　“啊？！”驽钝的小棱子惊讶地看他，困惑不解。

　　艾断璃不语，单是给他一个灿烂却突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