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死后新生 ...
-
四月里,风也温柔,好天气总是喜人的。百花争艳,一片姹紫嫣红,殷重明着了一身单衣枯坐于池边,望着那活蹦乱跳的鲤鱼,秀气的细眉微微皱起,仍然没有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前分明记得自己是病入膏肓,躺在北地的大帐里奄奄一息,恐将熬不过那个隆冬。哪里想得到睡了一觉,竟然回到十九岁那年的故乡。雪也融了,冰也化了,竟然是春天。
侍女为他送来外袍,字里行间皆是毫不弄虚作假的真切关心,“殿下,您身子骨弱,莫着了凉。”
殷重明抿了抿唇接下,细白的手指拢紧衣袂,实在难以消化这天翻地覆的改变。前世他五岁便死了母妃,不受生父待见,少时被歹人下毒又染了疯病,一直关在碧波庭避不见人。后来七公主不愿和亲,皇帝便自作主张把他送去了北地顶替,可殷重明到底是命不好,寿数太短,旧疾缠身,没熬过几个冬天就倒下了。
可这一世,简直美好得像个不真实的梦。母妃不仅未死,还是整个后宫最受宠的红人,而他那说一不二的皇帝老爹竟然成了个耙耳朵——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最主要的是,他不必再蜷缩于阴冷的小院,不必挑拣剩菜剩饭,不必再时时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皇帝甚至为他在京城辟了地理位置最佳的一处王府,从此他便是金枝玉叶的“九王爷”。
离那朱墙黛瓦稍远一些,让殷重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还未能完全脱逃于那些阴影,呼吸时心脏的跳动仍不规律。
他醒过来的第二天便去皇宫拜访了阔别已久的母亲。当时殷重明脚步虚浮,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爬上那层层叠叠像是没有尽头的台阶,“昭明宫”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时,险些没双膝一软就这样直直地跪下去。
“殿下。”太监宫女向他请安,殷重明听不见,也没应。
很难形容时隔多年他再次见到母妃的心情。昭妃娘娘仍然是花容月貌的冷美人,与他如出一辙的眉目里尽是清澈如山巅雪、云间月的温婉,她招手叫殷重明过来,嘴里唤的是,“阿殷。”她习惯这样叫他,就好像承了父亲的姓,连那满心满意的爱也一同继承过来。殷重明不免有些恍惚,他已经多少年、近二十年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喊他了。
前世昭妃娘娘于掖庭一条白绫上自缢而亡,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最美的年华。如今她是有几分老去,美貌却更甚以往,险些叫殷重明落下泪来。他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指,眼眶忽而红了,盈出满满的一泓泪,哽咽着低下头去。这触感叫他浑身一震,想起好几个雨夜狼狈奔逃,撕心裂肺呼喊着“母亲”的自己。
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难不成下一秒便要灰飞烟灭了吗?
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他自欺欺人的幻想,还是真实存在?
傅如蕖何等蕙质兰心,替他擦去眼泪,将儿子往自己跟前拉了拉,“阿殷,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殷重明摇头,咬着唇不发一言,傅如蕖懂他沉默是金的心性,便也不再多问,轻轻拥他入怀,权作抚慰。
母子俩都不是擅长言语表达的人,他们的情感都藏在眼睛里,像一缕风,若抓不住的话,也就那样散了。
这一世朝堂安定,百姓喜乐,他的长兄为皇后嫡出,理所当然继承太子之位,殷重明对权势地位不感兴趣,通常是于府中抄经、题字、赏花、作画。偶尔换身衣服去京城热闹的几条街巷逛逛。他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凡是看见乞丐便救济,每出去逛一圈都要把自己搜刮干净。京城百姓皆发自内心地爱戴他,把这位年轻漂亮的九王爷当做宝贝般疼爱。他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宝贝”——这都是他贴身侍女绿柳形容的他自己。
殷重明听闻这些,只是摇头,微微叹息。前世他也对花朝节、乞巧节很感兴趣,每每看见满城烟火,都觉得自己不枉活过一遭——可他也的确不是个善人,手上沾过血,为百姓忌惮,亲朋嫌恶,被称作整个大孟的“报应”。这样的人,又谈何干净?
“殿下,你若心烦,不如绿柳陪您去街上走走。我们去淬香楼买桂花酥,您不是最爱吃那个吗?”绿柳从小同他一起长大,把皇子殿下看作是自己的亲哥哥,见他心情低落,便劝道,“今晚便是庙会了,听说还有外来的贵客一起游乐呢。”
她是对那所谓的“贵客”满心好奇,听说是来自北地草原呢!绿柳生于江南,对那地界是全然不了解,只在话本里听说过。听说那里的长风足以斩破苍穹,人们都赤身裸体,到处是草莽,野马肆无忌惮地奔腾……
将小丫头眼底的期许尽数揽于眼底,殷重明无奈地笑笑,不愿扫她兴致,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这辈子真的活得很好,身边人皆真心相待,无灾无虞,平安喜乐,放到哪里都是遭人艳羡的程度。
殷重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与前世的确是大有不同,少了几分病态苍白,更多的是细腻、柔软,这样的手,的确不适合沾血、握刀,最好是把玩一块羊脂玉,或者提个兔子花灯。只是与他不大相配。
曾几何时这双手还掐住过他人的脖颈,死死勒住,五指收拢,晕出一片濒临窒息的青紫。
想到这儿,他不禁有些想笑,眉心舒展开来。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就当这是一场梦也罢,临死前快活一遭。
两人出了王府已是黄昏,殷重明不愿坐马车,便只有两个护卫远远地跟着。庙会将至,街边的摊贩都在忙活,偶尔有一两声叫卖,是些糖人、米饼之类的小玩意。殷重明其实没怎么见过这些,看见什么都忍不住想凑近了仔细瞧,碍于绿柳在身边,只能忍着。两人去淬香楼买了些糕点,天色便渐渐地暗下来,一轮皎月升至半空,好似玉盘般浑圆明亮。
走到河畔时,殷重明逛得腿都有些发软,便找了僻静处休憩片刻。
此时整个京城都已热闹起来,变戏法的、卖花灯的,行人的嬉笑吵闹忽远忽近,一束束烟花被打上天空,炸成如雨的群星,璀璨夺目。
真好啊,殷重明眯了眯眼,这样的场景他上辈子也曾与一人看过……
“殿下,您看,贵客来了!”绿柳忽而惊呼出声,蹦跳起来。
殷重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一队人马从城门方向走来,为首的一人长得极为高大,一身异族服装更是叫人不得不多看几眼——殷重明瞪大了眼睛,那人越走越近,五官也逐渐清晰起来,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
穆云起,北地草原的狼王,他前世代七公主和亲嫁的就是他。
那如今回忆起来还十分清晰的上辈子,最后他便是握着穆云起的手永远合上了眼。当时穆云起双目猩红,表情狰狞,凶得像是要把他的身体和魂魄拘在一处,殷重明毫不怀疑他会说出“你要敢死,我就打断你的腿”这种瞎话。
他是死了,又莫名其妙的重生到不完全属于自己的这一个地方来,可那个世界的穆云起还好吗?他有没有在自己死后陷入死循环般的悲伤里不能解脱,是否一夜又一夜对着疾风呼啸的草场灌酒,或跳上马背一夹马腹酣畅淋漓地跑他十个来回?
如今突然出现在京城的他,是代表北地出使中原的吗?
这时候,他们应该是陌生人吧。
他又该以何种心态面见那昔日的情分。
殷重明心乱如麻,急急起身,绿柳在身后喊他,他也像被剥夺了五感一样没有察觉。仿佛突然飘摇无根的浮萍,一头扎进汹涌人潮,却寻不得来路,也不见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