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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   程立白近些年来一直有看报的习惯,报童每日将一份《申报》交到徐仲成手中后,讨了赏钱便又去别处吆喝去了。
      徐仲成送来报纸,程立白接过之际,随口问了一句:“三少爷一早便出门了?”
      徐仲成却有些糊涂了,不明白程立白为何突然有此一问,点头答道:“三少爷今日起得早,天未亮就与我说去学堂呢!”
      程立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申报》的边角,皱眉道:“学堂今日常假。”他心头已有了猜测,挥手让徐仲成退下了。
      武汉的革命形势,程立白时时都有关注,在看到北洋军政府火烧汉口商埠民居捉拿革命军时,他的心也犹如火烧一般,焦急却无能为力。
      而这几日革命军自攻占寿州后,相继攻克了凤阳、蚌埠、舒城等地,这无疑让程立白看到了希望。
      听到姚春兮在屋里唤他,他搁下报纸压于花瓶底下,掀帘进屋时,姚春兮正抱着程元夏喂她奶水。出生不到一月的女婴喝饱了便犯困,程立白将她抱在怀里,听见姚春兮压抑的咳嗽声,坐在床头,劝道:“我为孩子请个乳娘来家里,你安心养着病。”
      姚春兮摇头道:“自己的孩子,自己喂她,我才放心。这些年,你为烟厂和老三干的事投了不少钱,家里也遣散了不少人,没有多少余钱了。你看,年前,业诚要娶媳妇,三奶奶有了身子,老三不在身边,得为她多安排些人照顾,陪她说话解闷,娘那边也得准备寿衣棺椁了……咳咳……还有……”
      程立白无奈地出声打断了她:“你歇着吧,少操心些家里的事。”
      姚春兮歇过一口气,缓缓地问道:“明儿呢?”
      程立白知晓瞒不过她,便一五一十地向她说了:“他近来常常早出晚归,我猜是学堂中的几个学生聚在一处,像学老三那样干革命呢!”
      姚春兮听后便急了:“他不要命了!这事……这家里没几个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人了么?”
      她这一顿清吼,惊着了程立白怀中的女婴。程元夏张嘴便哭,姚春兮连忙抱过来轻声哄着。
      程立白道:“春儿,时局动荡,大势所趋,明儿这样做才算是男子汉!”
      姚春兮哂笑一声:“如今的年轻人,总是太过急躁冲动。像业诚就挺好,你不让他与朝廷沾上关系,这孩子从省城的学堂毕业后,就老老实实地回来中学堂任教,让人省心了不少。”
      程立白无心与她争论,笑着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看看你的药是否煎好了。”
      早饭后,程立白去了一趟商会,欲将程氏在凤阳的烟田转让出去。
      商会会长胡文生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听完程立白的说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框眼镜,凑过身子上下打量着程立白,隔着桌子用他天生沙哑的嗓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大爷,说句不中听的话,您程家的烟田要是放在十年前,那可是块香饽饽,如今多少烟商、烟农都饿死了,谁还会买一块这样的臭狗屎呢?”
      程立白并不因胡文生粗俗直白的言语而着恼,而是微微笑道:“谁说烟田就一定得种烟了?”
      胡文生坐正身子,双臂环胸,昂着头,偷偷睁开一只眼觑着程立白,慢悠悠地道:“不种烟种什么?种庄稼?亏本的买卖,有谁会做啊?”
      程立白道:“稍稍改变土壤酸碱比例,可种茶。”
      “大爷为何不自己改种茶呢?”
      程立白略有尴尬地道:“若非逼不得已,立白也不会转让掉祖上辛苦攒下的家业。”
      胡文生摇头晃脑地道:“难办!难办啊!大爷,这转让的价您得让一让,我也能替您多争取争取买家啊!”
      程立白早已预料到会是如今的局面,不疾不徐地从长褂的袖中取出一方巴掌大的褪了红漆的红木盒子,打开木盒,一方温润如玉的青黑色砚台静静地躺在盒内。
      胡文生斜着眼缓缓打开另一只眼,一点点绷直身子,伸长脖子偷偷觑着。以他多年的见识,一眼,他便能看出这方砚台并非凡物。砚身石纹如女子柳眉,色青光润,细腻温润,正是产自龙尾山享有盛名的歙县龙尾砚。再看这方砚台的成色,分明年月已久,他似乎能嗅到一股幽雅又豪放的浓浓墨香。
      程立白见胡文生的手已情不自禁地伸了过来,他知晓这次的筹码奏效了。
      “莫非这便是被苏子羞作‘牛后’又从他人手里苦求来的那方龙尾砚?”胡文生对着这一方砚台又看又闻、左摸右敲,最后抱在手里竟是不忍释手了。
      程立白道:“正是。这是舍弟生前从他人手中求来的,再赠与有缘人,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胡会长同道中人,正是舍弟口中的有缘之人,还请您笑纳!”
      胡文生肥胖的脸上的肉欢快地抖动了几下,已是迫不及待地将砚台抱在了怀里,亲了又亲,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大爷慷慨大义,你程家的烟田,我会替你找个合适的买家,开出的价不会低。”
      程立白拱手道谢:“有劳了。”
      胡文生豪气地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好说好说!找到合适的买家,我会知会您的,那时只需官府出面便可。”
      程立白出了商会大楼,抬头望了望天,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斜拉而下,暖烘烘的,空气中处处散发着甜甜的桂香。他的心里头空落落的,却又实实在在地觉得轻松愉悦。
      沉寂多日的街道似乎都热闹了许多,沿街玩闹追赶的孩子,在人群里东躲西藏,无忧无虑的欢快笑声在晴空下格外动听悦耳。
      “立冬吃饺子咯!”
      “老板,来三份,我得带回家里。”
      “好咧!您稍等!”
      熟悉的叫卖令程立白放慢了脚步,他想要给家里人挑些过节的礼回去。
      “大事件!大事件!最新报道!安庆光复啦!”
      报馆报童挥舞着手中最新出版的报纸,兴奋而激动地沿街吆喝着。片刻之后,报童的队伍突然壮大起来,如出圈的羊群,轰然涌上街头,向过路的百姓散发着报纸和手册。这些报童年龄不等,年幼的只有七八岁,跟着一群人兴奋地跑街串巷;而年长的已有十七八岁,大声宣扬着革命思想。
      “革命万岁!”
      程立白在人群里看到程业明也混在这群报童之中,对于他这样疯狂又野蛮的行为十分不赞同。在程业明忙着给行人散发报纸和手册时,他挤过人群,伸出胳膊从程业明身后接过对方递给行人的报纸。
      程业明转身弯腰说了一声:“谢谢!”抬头正要讲讲革命者的光辉事迹,见到程立白笑容和蔼的脸,他登时吓得转身就要跑。
      程立白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后衣领,转而拽住他的胳膊,紧绷着脸将人往回家的路拖拽。附近的报童见了,脸色顿时变了,气势汹汹地卷起了袖子。
      程业明见状,急得抓耳挠腮,对着身后跟来的人不停地比对着口型。
      程立白立住脚步,转身看着尾随而至的三两报童。他未开言,其中一名与程业明年龄相仿的少年人单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指着程立白,叫嚣着:“赶紧将我们的人放了!不然,要你好看!”
      程立白笑了;程业明却急道:“你们别管我!这是我爹!我爹!”
      几人面面相觑,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最后竟作鸟兽散。
      程立白却糊涂了,问着程业明:“他们很怕我,你与他们如何谈论为父的?”
      程业明翻了翻白眼,将手中的报纸、手册一并塞进长褂里,心虚地道:“没说什么啊。”触到程立白渐渐眯起的双眼,他再不敢敷衍,埋头老实回答道:“就说……说您因孩儿说了几句骂人的话,便要将孩儿关进满是虫蛇的地方……”
      程立白抬手欲摸摸他的头,恍然发觉他的个头已到自己肩头,已长大了许多。他放下手臂,语重心长地说道:“太阳下山前,记得回家过个节。还有,别去府衙附近囔囔。”
      程业明使劲点头应承,跑了几步远,又回身对程立白道:“爹,现今的衙门就是个空架子,咱们庐州不久也能重见天日了!”

      白日里的喧嚣热闹渐渐淡去,夜色笼罩了整座庐州城。
      沈琅裹着及膝黑色风衣站在一条人迹罕至的窄巷里,嘴里缓缓吐出一团烟雾。他蹲下身子拍了拍脚边的流浪犬,又从口袋里掏出用牛皮纸包着的芙蓉蛋卷,递了一块到流浪犬嘴边。看它急不可耐的模样,沈琅拍了拍它的脑袋,嘲笑道:“还是那样贪吃!你流浪了半生,奴颜屈膝地没了一点脾性,见人就摇尾乞怜,怪不得越活越没出息了!好在啊……你是个懂得感恩的,没有忘记我,不枉我风里雨里地喂了你那些年。”
      空中月明星稀,将一人一犬的身影拉得瘦长而孤寂。
      沈琅有几分感慨。曾经,庐州是他呼风唤雨的地方;如今,欢迎他的只有脚边的这只流浪犬。
      而他,与这只流浪犬又有何异?
      他自诩聪明绝顶,深谙人性,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靠着皮相和巧嘴迷惑、欺骗他人,到头来,依旧什么也没有。
      将手中芙蓉蛋卷皆喂了流浪犬,沈琅戴上绅士帽,径直朝纳乐园走去。流浪犬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他回庐州的目的很简单。
      沈琅一身贵公子的打扮,纳乐园的门牙轻易就放他进了园子,却是将欲跟进去的流浪犬踢出了门。听到流浪犬的哀鸣,沈琅停住脚步向大门处看了看,被帽檐遮住的双目泛着幽幽冷光。
      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进了大厅。
      纳乐园的各处通道,沈琅早已了若指掌。他以伍寅密友的身份,凭着口吐莲花的本事,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二楼伍寅的屋前。
      沈琅不由十分庆幸,因为伍寅的骄傲自负,没在楼上安排守卫的人,不然,他要在此干出一番大事,当真是有些困难。
      他曾跟在伍寅身边做过事,对于这个人的习性深谙于心。
      这个时候,这位贪生怕死爱惜身体的贝勒爷怕是早已歇下了;而伍寅最是念旧,又格外怜惜女子,夜里只让一人轮流为他守夜。
      沈琅侧靠在门框上,抬手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便传来一道女声。
      “是谁?”
      春柳的声音。
      沈琅喜不自胜。在他看来,春柳可比春梅容易对付多了。
      在春柳打开门的一刹那,他闪身入内,在春柳惊呼出声之前,他慌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摘下头顶的帽子,道:“是我。”
      春柳瞪大眼,拿开他的手,慌张地道:“贝勒爷一直在找你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她说着就要将人往门外推,沈琅一手撑着门框,却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翘起嘴角说道:“多年不见,柳儿倒是愈发好看了!”他伸手揽过满面娇羞的春柳,熠熠生辉的眼里仿若浩瀚无穷的星空,让春柳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难为你还顾念着我,可惜,我……无以为报。”他突然狠狠地将春柳推出了门,动作迅速地锁了门。
      春柳急得在外低声质问:“沈琅,你要做什么?”
      沈琅背靠着门,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气,仰着头道:“与你的主子算算旧日的账。你最好别声张,不然,整座园子里的人都得陪葬!”
      “沈琅!沈琅!你别做傻事!”春柳在门外哭着哀求道,“贝勒爷他要抓你,你快走!”
      沈琅没理会门外的哭声,一步步向内室走去。
      伍寅安安静静地睡着,俨然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模样。沈琅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吃完了一支烟,却是突然用冒着火星的烟头狠狠地戳在了伍寅的手臂上。
      惊醒过来的伍寅忍受着手臂上的灼痛,见到沈琅天真无害的笑容就在眼前,他环顾四周,恍然醒悟自己不是在梦里。
      “沈琅?你……你怎么……”
      沈琅微笑着俯身,声音轻缓而亲切地问道:“听说,贝勒爷一直在找我?”
      伍寅中气十足地道:“你勾结乱党贼子,竟还敢诬陷本贝勒!沈琅,你自投罗网,就休要怪本贝勒不念旧情了!”
      他正要喊人,却见沈琅不慌不忙地脱下外边的大衣。看到绑在沈琅腰身的一圈炸药,伍寅的话音顿时卡在了嗓子里,睁着惊恐的眼看着沈琅。
      沈琅比划着手中的洋火,笑吟吟地道:“贝勒爷尽管叫人。”
      伍寅后背冷汗直冒,试图与他谈判,和声和气地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沈琅冷笑道:“爷要你的命,给么?”
      “沈琅,有话好好说。”伍寅口里泛苦,委婉地道,“我知道你是为你姊姊,可你姊姊的死与我无关……我没害过你……”
      沈琅邪笑道:“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活得不如一条狗,竟还敢说与你无关?”他冰冷无情的声音,一字一字如同尖刀剜着伍寅心口的肉:“杀了你,我再取你宝贝女儿的性命!”
      伍寅气得胸口不住起伏,骂道:“沈琅,玲珑与你无冤无仇,程家又待你不薄,你……你简直毫无人性!”
      沈琅闲适地靠在床柱上,鄙夷一笑:“当年你为自己性命,将她们母女抛弃,如今又要装给谁看?人家都不知道有你这位父亲呢!不过,你们之间的父女关系是错不了的,生前不能与女儿相认,死后就做个好父亲吧!”
      说时迟那时快,沈琅已是掏出匕首动作迅捷地刺入了伍寅的腹部,刀柄不停地搅动着。听见伍寅的惨叫声,他扯下床头的帐子,揉成一团塞进他嘴里。他每每刺进伍寅身体的一个部位,便如法炮制地深入皮肉、转动刀柄、挑起筋骨、拔出血刀,黑沉无光的眼里只看得见猩红的血水。
      伍寅嘴里细碎的呻-吟声渐渐小了下去,沈琅才罢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满身血窟窿的老人身体,低低地道:“这是你该受的!”
      沈琅取过烛台上的烛火,将屋内的床帐、布帘一一点燃,这才解下腰间的炸药,笑道:“这里边包的是石头呢!还有,我可是从未想过跟程家过不去啊!”
      他开门站在楼道上,赫然发现春柳正召集着园中的壮丁,声泪俱下地道:“贝勒爷危在旦夕,我急着召集你们过来,是想给你们立功的机会!沈琅必定有所准备,我们贸然冲进去,惹恼了他,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们就悄悄潜伏在四周,别轻举妄动,由我进去与他谈判……”
      伍寅屋内的火还在烧,在窗上映成一团团跳跃舞动的火红光芒。
      春梅从左间屋子跑出来,见伍寅的屋子着了火,正欲朝楼下聚在一处的人呼喊,隐在暗处的沈琅突然从后勒住她的脖子,冷声警告道:“乖乖配合!”
      春梅不知从身后偷袭威胁自己的是谁,并没有理会沈琅的警告,而是大声呼喊着:“春柳,着火啦!”
      沈琅恨得咬牙,冷着脸将春梅推进了火势渐大的屋子里,拖着瘸腿转身跑进了春柳、春梅的屋子。
      “沈琅!”
      春柳的两面三刀令沈琅怀恨在心,在众人一拥而上前,他逃进屋子,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跳了下去。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向大门的方向爬了几步,又咬着牙站了起来。听着后边追赶而来的脚步声,他摸了摸腰间,意外发现腰间还有一枚石头炸药,毫不犹豫地点上向人群扔去。
      众人惊恐地四处奔跑,许久都听不见爆炸的声音,有人大着胆子向前看了看,只看到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而沈琅早已逃之夭夭了。
      春柳将受到惊吓的春梅交给一人后,手忙脚乱地招呼众人来救火。火势并不大,众人来来回回奔跑多次,春柳已捂着湿手巾,冒着浓烟进了内室。
      伍寅浑身血渍地躺在床上,春柳上前拔掉他口中的床帐,唤一声:“贝勒爷。”
      伍寅尚有一口气吊着,见了春柳,便道:“沈琅……玲珑……危险……快去……”他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春柳不禁慌了神,害怕得浑身瑟瑟发抖。贝勒爷的死,若是京中追究下来,她与园中的人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她原想利用昔日情意劝劝沈琅,也使他不会再度被四九城里的王公贵族盯上。
      可是——
      “沈琅……沈琅……他去了哪儿?”
      一路逃到主街上的沈琅,气喘不定地弯腰呼吸着,从二楼跳下,他右腿的腿伤似乎更严重了。拖着这残破之躯跑了一路,他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远处有车马疾驰而来,紧紧跟随沈琅的流浪犬登时吓得毛发倒立,用嘴咬着沈琅的衣领,却拖不动。而那车马的速度丝毫不减,流浪犬害怕地跑到一旁躲了起来。沈琅缓缓睁开眼,想要躲,却无丝毫力气。
      他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护住头。
      车马碾过,浑身骨头如针扎磨碾,再也动弹不得。恍恍惚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用北京话说了句:“没辫儿的乱党,将本官逼到如此地步,正愁没处撒气,你倒送上门来了!”
      利剑刺入肺部的疼痛感,让他呼吸也疼痛酸涩。
      沈琅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无缘无故地死在大街上。若在一开始他便杀了春柳那女人,也不会让自己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女子怕是只有张瑶那个傻姑娘了吧?在知晓他利用她的真相后,竟选择了帮他逃过她兄长的追捕,后来……后来怎样了呢?
      他不知道。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她的嫣然笑颜,转瞬,又被一张张狰狞恐怖的脸填满,最后,他似乎看到了家人在向他招手。
      “一口,一口,吃掉;一刀,一刀,剜掉。”他笑了,“姊姊,爹,娘,我替你们报仇了……”

      程业明半夜偷偷从家中侧门溜了出来,与白日里的一干人在学堂汇合。他看着堆放在空地上黄橙橙的柑橘,拿起一个正欲剥开,一名学生道:“这是我们的必胜武器!不能吃!”
      程业明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放下。
      清晨,一群少年怀着包裹着柑橘的炸药,雄赳赳气昂昂地前往庐州府衙和当地县衙,喊着叫着让当事者出来对话。
      庐州知府早已在夜里逃出了城。
      而程家清静平和的清晨却被门外凄厉的犬吠搅乱。
      越玲珑怕狗,徐仲成唯恐这只乱吠的脏兮兮的流浪犬冲撞了身怀程家骨肉的三奶奶,丢了一块肉便锁了门。哪知这脏兮兮的瘦不拉几的流浪犬对肥腻的肉无丝毫兴趣,一个劲儿在门前吠,它身边还躺着一名形容狼狈的乞讨者。
      这样扮可怜的把戏,徐仲成见过不少,没怎么在意。他再次出门呵斥那一人一犬,躺在地上的乞讨者无丝毫反应,他走下台阶,却见程业明欢欢喜喜地跑来。
      看到门前的情景,程业明停住脚步,道:“这人怎么回事?放着自己的狗在别家门前乱吠,不知犯我三婶忌讳么?”
      他毫不客气地踢了踢那乞讨者,对方无丝毫反应,反而是那流浪犬凶狠地朝他吠叫。程业明不想一只流浪犬竟也敢向自己叫嚣,好好的心情荡然无存。他不敢狗嘴下斗狠,只能用力踢着乞讨者出气:“喂!管好你的狗!”他蹲下身要将乞讨者拽起来,突然嘀咕了一句:“这人有些面熟啊……啊!沈瘸子!”
      程业明慢慢将手伸向沈琅的鼻端,气息全无。
      他登时吓得浑身瘫软在地,难以置信地道:“死了?”

      庐州光复的消息令全城百姓欢呼雀跃不已,处处张灯结彩,丝毫不见初冬的沉寂枯闷。
      孙荣突然的登门,却令程家在这片热闹欢腾的气氛下陷入了死寂悲伤之中。越玲珑捧着程立平的亲笔信哭得伤心欲绝,孙荣在旁不知如何相劝,只能摸着脑袋干着急。
      院中伺候的丫鬟听到天井的哭声,慌慌张张跑来,唤了一声:“三奶奶。”
      孙荣感觉那丫鬟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心知她是误会了,却无力申辩。越玲珑止住哭声,红着眼眶道:“我没事,我与孙医生有些事要谈,你先出去吧。”
      在丫鬟看来,三奶奶与男子独处一隅,终究有些不太妥当。然,主子发话了,她只能听从,却并没有离得太远。
      越玲珑缓缓走到假山旁,侧身坐在水池边的山石上,右手探入水中,透骨的凉意自指尖传遍四肢百骸,令她混沌混乱的心绪稍稍冷静了些许。
      孙荣见状,上前劝了一句:“地上凉,你……你保重身体。”
      越玲珑的右手轻轻划动着池水,笑道:“我晓得轻重,这样能让我保持清醒。”她缓缓抬头,天井漏下的日光照着她温顺柔和的脸庞,泪水浸湿的双眸有光在跳动,一颦一笑都牵扯着孙荣的心。
      “孙医生,三哥怎么死的?”
      孙荣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低声道:“革命军接连失了武昌和汉口两地,三爷随革命军从汉口退守汉阳后,前后几场战争,死伤众多。最后一场战役,遍地都是尸体,我从未见过这样惨烈血腥的场面,各地红十字会救援队日夜抢救,也不过救回寥寥几人的性命,而这些活下来的人缺胳膊断腿的……我……我就是在汉阳的归元寺里发现了烧伤了一只腿的殷姊姊,寺里被革命军点火烧了,没找到三爷……”
      越玲珑双手绞着衣襟,讷讷地问了一句:“尸骨无存?”
      孙荣的声音已有些沙哑,低声道:“殷姊姊亲眼看着他在眼前……大火烧起来时,他们受了伤,谁也跑不了,三爷是用自己的身躯替殷姊姊挡了火……”
      “尸骨无存……”越玲珑起身,却似痴了般,如游魂从孙荣身边走过,痴痴地念着,“尸骨无存……什么都没了……”
      孙荣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叫了一声:“玲珑!”
      越玲珑恍然未闻,如同失魂的木偶由人牵引着往外走,守在天井外的丫鬟跟了上去,瞧越玲珑脸色不对,本欲质问追出来的孙荣。孙荣却向她说道:“你们三奶奶受了些刺激,去通知你们大爷。”
      丫鬟蹙眉,孙荣又催道:“快去呀!”
      他不远不近地跟着越玲珑出了四方小院,十分痛恨自己竟在她身怀六甲之时向她说起这伤人心断人肠的悲痛事。
      程立白与姚春兮匆匆赶到前院时,听到角落里窃窃私语的下人,姚春兮清声道:“快要过年了,别偷懒。”
      姚春兮这不温不火的训斥,令聚在一处谈论越玲珑的下人羞愧不已,悻悻地离开后,不免又是一番交头接耳。
      姚春兮追上越玲珑缓慢沉重的步子,托住她的手臂,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三奶奶。”越玲珑依旧痴痴呆呆地往前走,嘴里念着:“三哥……”
      孙荣心中难受,向程立白弯腰致歉:“都怪我,不该在这个时候与她讲那些事。”
      程立白叹道:“让她早日面对并非坏事。”他想起程立平留给自己的遗书里的嘱托,不由得多看了孙荣几眼。
      老三在信中说过,若他日三奶奶有了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希望程家能放了她。
      如今看来,这值得托付终身之人,怕是孙荣。

      年关将至,孙荣却是不辞辛劳地庐州、上海、江宁不间歇地来回奔波,姚春兮看他对越玲珑如此用心,私下与程立白谈了谈此事。
      “孙医生这样用心,惹了不少闲话呢。玲珑好歹还是程家三奶奶,他毫不避讳,终究有些不妥。”
      程立白道:“这是老三的意思。至于三奶奶心里如何想,我们不好做主。孙医生只要不做出格的事,随那些人去说。”
      姚春兮道:“你倒是看得开。”
      程立白笑道:“如今的世道不同往日了,我们都老了,不懂年轻人的心思了。你一直张罗着要为明儿说亲,他怎么回你的?”
      姚春兮掩嘴咳嗽了几声,无奈笑道:“他说我给业诚找的媳妇无趣呢!这孩子哪懂得夫妻间过日子,就该找个稳重能干的媳妇。”
      “前几日收到了业文的信,他目前在山东,年前会回来。”程立白看着报纸,又补充道,“还说会带个姑娘回来,是个学西医的女学生。”
      姚春兮皱眉道:“又是医生啊?他怎么与女学生凑在一块儿了?”
      程立白不以为然地道:“医生挺好的,家里人生病了,也不用急着去别家求医问药了。”他又道:“年后,让家里的男人都把辫子剪了。”
      姚春兮无奈地瞅他一眼,听到屋内程元夏的哭声,便起身道:“孩子醒了,该是饿了,我去看看。”
      在一片爆竹声中,程业文领着一名齐肩短发的妙龄女子回到程家时,被家人围着前前后后问了许多令他应接不暇的问题。程业文留了短发,却依旧爱穿长袍长褂,身体也比从前看着结实了许多。而面对家人反反复复的问题,他的回答总是简短而明晰,从不会过多言语;那女学生却表现得大方从容,竟与程业明谈得格外热络。
      程业诚时常在一旁拉着程业明,低声劝着:“明弟,那是未来的大嫂,你……你要避着些。”
      程业明道:“正因是嫂子,我才代表我们程家向她传达我们对她的欢迎与喜爱啊!”
      程业诚永远说不过程业明满嘴的歪道理,只得作罢。
      而程业文被程立白单独叫到长房菊香院后,面对程立白一连串的问题,他简明扼要的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深入云贵之地的艰辛与苦难,让他对一直不愿放弃的“药烟”有了新的理解,身体力行地尝试过多种山中药草,终于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是因为这份突然挖掘而出的兴趣和天赋,让他与同样深入大山的王曦云相识到相爱。
      谈起与王曦云的相识过程,程业文脸色微微泛红,诚恳而真挚地道:“大伯,我带阿云回来,一是为娶她进程家,也为她寻找失散多年的兄长,二是为程家另谋出路,开一家中西结合的医院。”
      “医院的事,大伯不会反对。只是……”程立白望了望花厅凋零枯萎的菊花,斟酌着道,“她的情况你得与我说说,还有她失散的兄长的情况。”
      程业文不敢含糊,道:“她是山东烟台黄县人,母亲已不在,父亲很早之前做过县城里一个小小的佐官,因太过古板固执得罪了不少人而被辞退,回乡就做了一户人家的私塾先生。我见过她父亲,其实是个很开明健谈的老人,辛苦供阿云去日本念了书。至于她的兄长……”程业文有些犹豫,觑了觑程立白的脸色,见并无异常,才继续说道:“他兄长先前在家乡时有过一个媳妇,但是媳妇跟人跑了,他一怒之下就失手杀了两个人,坐了几年牢,光绪爷大婚大赦天下时被赦免,听说是来庐州做了府衙里的一名狱卒。许多年未回家了,她父亲想见见儿子……”
      程立白久久都未能表态,让程业文心如捣鼓,手心里沁了一层汗。
      “她兄长叫什么?”
      “王舜。”
      程立白心里咯噔一下,那些陈年旧事竟又如乱流侵入了他的脑海。
      他猛然想起沈钦芝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三爷在牢里杀了侵犯越姑娘的牢头,王舜。”
      而沈钦芝与他谈到的有关王舜的身世,竟与程业文带回来的王曦云的身世十分吻合。
      程业文心慌地唤道:“大伯。”
      程立白捏了捏眉心,倦倦地道:“王姑娘的兄长早在多年前便殉职了,沈大人亲自验的尸。”
      “确实如此?”
      程立白点头,态度坚决地道:“王姑娘兄长手里并不干净,甚至曾对三奶奶不轨。所以,你们的事……大伯可以同意,不过,有个条件——她若要进程家,得保证与王舜无丝毫关系,没有这个兄长。”
      程业文申辩道:“大伯,这样不合道义,有悖人伦!”
      程立白道:“这是唯一的条件。”
      程业文毫不退让地道:“侄儿想知晓缘由。”
      程立白冷声道:“我说得不够明白?王舜在牢里欲对三奶奶施以暴行,你三叔一怒之下,失手杀了他。明白了么?”
      程业文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面色铁青的程立白,突然跪地掩面抽泣起来。他爬到程立白脚边,扯着他的裤脚,哀求道:“大伯,侄儿与她相识已有五载,她心善仁慈……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不能算在她身上……回来前,我便承诺了她,会娶她……大伯……”
      程立白看着如今的他,仿若又看到了当年尚年幼的少年,在父母双双离世后,跪求沈钦芝还他父亲清白时的场景。
      他长大了,却一直未变。
      程立白弯腰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三奶奶再受不得刺激了。你好好与王姑娘谈谈,你看好的姑娘,大伯愿意去相信她。”
      事后,程立白却常常见王曦云出入四方院,竟是逗得越玲珑精神了许多,在来年仲夏之际,顺顺利利地诞下一名小少爷。
      院中丫鬟向程立白报喜时,程立白不禁感慨一声:“老三有后了。”
      他捡起地上凋零的菊花瓣,一瓣一瓣地在桌上摆出了一个“荣”字。
      “业荣,四少爷的名字。”
      窗外草木郁郁,夏阳正烈,在玻璃窗前投下一地的七彩斑斓。清风拂过,吹散了桌上的花瓣,一片片飘向莺飞燕舞的晴空。

  • 作者有话要说:  武昌起义是失败了的,战况太惨烈,不忍心写,所以就通过庐州这边的角度侧面写一下。总之,武昌起义虽然失败,但是因为当时清政府的军队大部分都派往武汉镇压起义了,所以是为其他各省各地的光复争取了很多时间的。
    虽失败,但是意义重大。
    最后,整个故事到这里就完结了,虽然没几个人看,但是还是感谢看到这里的人,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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