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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草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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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
不及遍地流淌蜿蜒的血那么鲜艳。
满地的尸首,堆积在地。
食腐的鸦雀在天空盘旋,汇聚成一团黑云。
“南宫将军,属下已经清点完毕。漓江一战,我部阵亡八千人,伤五千余人,目前撤出战场的兄弟,只剩下六千不到。”
“只剩六千……”南宫彦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我们中计了……整整两万人呐……”
他回头望去,战场之上依旧升腾着硝烟,充斥着哀嚎却又戛然而止。那是胜利者在享受最后的愉悦。
他心中一颤,纵然心再有不甘,这一战,终究是败了。
“南宫将军,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还请示下。”副将张饶低着头颅,低声问道。
南宫彦骑在马上,看着身后士气低落的队伍。他语气沉重地说道:“如今漓江战场已败,镜湖之北再无险可守。”
“漓江郡大半已入姜军之手,但姜军北至,漓江郡水系众多,若是依托地形,进行阻击,也并不非没有机会。”
“这样,张饶,传我命令。大军转向沧琅县,沿途收拢残部,派斥候搜寻太子主帐。只要太子不失,我们就还有机会,大堇也还有机会!”
“诺。”
大堇上将军南宫彦所率残部行走在山林之中。
败军之相,寂寂无声。
恍惚之间,山林之间隐隐传来歌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南宫彦一勒缰绳,仔细倾听片刻,曲调并非堇音,但用词荡气回肠。此刻听来,竟分外让人寂寥。
姜国南征,已连克数郡。大堇连连败退,危在旦夕。
太子为国亲征,却依旧不敌。
漓江郡失守,堇国国都长陵便失去了最后的屏障。
南宫彦双目之中隐有泪光,忍不住涩声问道:“何人歌唱?”
张饶对着斥候使了个眼色,很快,一名老樵夫被带到了南宫彦面前。
南宫彦上下打量了一眼老樵夫,穿着气度都很普通,见到众多士兵,颇有些紧张。
年迈的脸上连皱纹都堆叠在了一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老人家,你刚才所歌之曲,何处得来?”
“将军大人,此乃是小人从草庐得来的。”
“草庐?”
“是,县郊有一处草庐,有一少女姓方,结庐而居,颇有才名。小人每月为其送去木柴……这歌就是从她那儿学来的。”
“少女?”
南宫彦有些疑惑,一个乡外少女能有多少见地,如何能作出如此大气磅礴的歌谣?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南宫彦率军至沧琅县,于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派出的斥候也带回了消息。太子无碍,已经安全撤离。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等到忙完杂事,南宫彦轻叹了一口气。他脑海中回忆起了樵夫的歌声,以及他所提及的少女。
“张饶,你派人去寻访那个少女。”
“喏。”
“等等,记住不要用强。”
“喏。”
张饶领命而去,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去而复返。
南宫彦正在帐中,见张饶孤身而返,顿时不悦,“张饶,人呢?”
张饶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将军,我寻得了草庐所在,也表明了来意。但那少女……”
“怎么了?”
“那少女避不见客,并且说……”
“你何时变得吞吞吐吐了?说。”
张饶跪倒在地,“那少女口出狂言,直言将军败军之将,不见也罢。”
“啪。”饶是南宫彦是大堇众朝臣之中出了名的儒将,也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以上将军之尊,战败虽然是事实,但也不是一个乡野丫头可以冷嘲热讽的。
“张饶,你去将她绑来。她不见我,我偏要见她。”南宫彦冷声说道。
张饶跪在地上,抬头道:“那个……将军,那少女说如果我回报之后,将军震怒要绑她,那么说明将军心已乱,进退失据。她承受将军怒火而死事小,而大堇却再无机会。”
“她……真这么说?”
“是。”
“你带我前去见她。”
南宫彦在其亲兵护卫之下,悄声出了营帐。张饶在前,引南宫彦来到了城西草庐。
草庐于苍翠掩映之中,多显清幽。四周树木盖冠层叠,遮蔽了天上星月之光。
有小径一条,左有苗垄数垄,有见青苗初露;右为小池一汪,可察锦鳞匿踪。
小径尽头,草庐灯火辉煌,多有闪烁,与外界之清幽,反差强烈。
南宫彦下马,耳畔隐隐有歌声从草庐中传来。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我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血和眼泪在一起滑落↓,我的心破碎风化↑,啊咳咳咳哈哕……颤抖的手却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南宫彦亦通音律,听了片刻之后,不由面露难堪之色,“此曲颇为怪异,然歌唱之人,嗓音虽亮,气息不稳,声调不高,所以中途气短,听来分外别扭。”
“是挺难听的。”张饶一个粗人,只凭感觉回答。而后见南宫彦斜眼瞧他,似乎对他随意搭话有些不满,便直接问道:“将军,是否由我去叫门?”
南宫彦一摆手,“罢了,我倒要亲自看看,那少女有何神异。如真有逆天改命之法,要我跪服又何妨?”说罢,他快步向前,敲响了木门。
“吱嘎。”门内打开,露出一个脑袋。
南宫彦定睛一瞧,不过是个刚及豆蔻的少女,面容清秀,梳着双丫髻,看上倒也活泼可爱。
“来者可是南宫将军?”少女躬身行礼。
南宫彦略一颔首算是还礼,早些时候,张饶来过一次,所以这丫鬟知晓自己姓氏也并不奇怪。
少女起身,说道:“小女子名为小青,乃是小姐的丫鬟。小姐知今夜南宫将军必定会前来,略备酒菜,邀将军入庐一叙。”
小青为南宫彦打开了大门,南宫彦也不疑有他。尸山血海的战场他出得入得,又岂会怕这一区区草庐内有鬼?
南宫彦踏足进内,小青便提醒道:“烦请将军脱靴。”
“嗯?”南宫彦声音一冷。
“小青,罢了,将军并非凡人,又何必用凡人的规矩去要求。快快请进。”刚才放歌的声音,带着七分清冷,夹着三分谄媚。
南宫彦终于见到了声音的主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乍看之下,并不是什么惊为天人的美人,亦或者是因为暗夜已深,所以未施粉黛,看不真切。
南宫彦不是什么好色之人,且如今国事在心,无暇顾及其他,所以也并不去仔细打量。
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位少女有一双灵动的眼睛,眼眸之中似有群星之光,实在是让人无法忽略。
南宫彦身着甲胄,少女倒也并不惧怕,而是自然而然地邀请南宫彦落座。“小女方悦,唐突邀请,还望南宫将军海涵。”
南宫彦大马金刀地坐下,与自称方悦的少女对坐。“听我部将所言,姑娘似乎有惊人之语。还望姑娘不吝赐教,大堇机会何在?”
“上将军莫急,请先饮此杯。”方悦素手提壶,为南宫彦满了一杯。然后,再为自己续上一杯酒。
“请。”方悦袖口一遮,畅饮一杯。“哈~夏暑未退,小酌一杯,全身舒畅。”
南宫彦默不作声,也无动作,只是冷眼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老实说,这个姑娘年纪不大,架子不小。而且当面这番做派,让他想起了阁中的首辅庞恭——那是他的老对头。
“我来,不是饮酒的。”南宫彦冷哼一声,他虽然胸怀大度,但也有度。
方悦莞尔,她略正衣襟,然后笑道:“上将军气度非凡,素有耳闻,今夜能够屈尊驾临草庐,当真是蓬荜生辉。”
南宫彦瞥了一眼窗外,“天色不早,我明日还要进军。”
“南宫将军恕罪,方才戏言只为了止将军心中败军之意,重拾意气。”方悦一改先前嬉笑,正色道,
南宫彦此时才惊觉,方才自己在不经意之间,就已经被方悦三言两语所激。原本登门之前的惆怅、低落、怀疑,尽数已经被她化作愤怒。
“漓江大败,已成定局。”方悦一指北方,乜眼问道,“上将军是否想着收拢残兵,返回国都长陵,构筑最后一道防线,与姜国最后拼死一搏?”
“是有如此打算。与其苟且偷生,不如壮烈死国。”
“哦?”方悦悄声问道,“姜国举兵五十万,连克漓江,阳湖,阴山。镜湖之北,三郡之地,悉数收入囊中。大堇节节败退之余,如今还有多少兵卒愿意与国同死?”
方悦犀利一问,南宫彦略一皱眉。
方悦又问道:“一月之前,梁邺两国均答应出兵,如今援兵何在?”
南宫彦默然片刻,涩声道:“若非两国背弃盟约,大堇岂会让姜国兵临长陵!”
“那小女斗胆一问,就算将军收拢所有败军,就算将军去了长陵,最后终局可有变化?”
面对此问,就算南宫彦心中再不想承认,他也无法否认方悦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他收起了轻视之心,略带恭敬地问道:“还请方姑娘解惑。”
方悦淡淡一笑,“依我看,就算哀兵,军心尚可用,若得其法,战则必胜。若以赴死之心,图一个壮烈虚名,大可不必!”
“将军之胜败,大堇之胜败,依然还有变数。”
“变数不在长陵,而在镜湖。”
“镜湖?”南宫彦的怀疑写在了脸上,“为何是镜湖?”
方悦双手一扬,“将军熟知兵法,亦明地理。只是如今心气为敌所夺罢了。姜军若得漓州,就必定要驻兵,有驻兵则要粮草补给。而拿下漓州之后,从镜湖运粮,可比陆路便捷省力得多。”
“你是说?断其粮草?可是,镜湖足有八百里,我军并无战船,如何说断就断?”
南宫彦自言自语,仍不得其解,但是看到方悦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面容肃穆,长身而起,恭敬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