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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渭城朝雨 ...


  •   从西南去长安赶考的举子,在途径渭州的时候往往要停一停。

      此处古属三秦,控泾渭两水、西接秦岭、东望长安,是当今天下最有状元气的地方。

      易四郎今夜就在渭城的云里居落脚。他是从益州一路徒步来到这里的,一路上磨烂了三双平履,让他有些心疼。

      本来临行前母亲缝制了两双厚底短靴让他在路上穿,可他一想起母亲大半夜还要坐在油灯前,将那些麻线纵横往来的场景就舍不得。

      那是他跟母亲一起从地里收回来的苎麻,要经过剥皮、浸泡、抽线、晾干、搓纤,然后放在机杼上一脚一脚踏出麻线来。本来是该交给宗族里换取食物的。可为了能让他在路上走得舒服点,母亲还是用那些麻线给他缝了千层底的靴子。

      他的一双鞋,就要让历来体弱的母亲好几个月吃不上一顿肉。

      这种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易四郎将手中已经磨得满是毛刺的书放下,起身推开了窗。他想让外面的空气进来,好散一散自己的瞌睡。

      可这一开窗,易四郎就看见了楼下的街道上,一个小偷正在伸手去摘一名青衫少年腰间的钱袋。

      那少年十来岁年纪,戴着时人称为“折上巾”的硬脚璞头。此时正在抬头看着不远处的花灯,对身边的空空儿丝毫未曾察觉。

      那小偷眼见就要得手,却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喊了一声。

      “有小偷!”

      街上的人几乎都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小偷想抽回手,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易四郎只看见那名青衫少年一只手抓住小偷的手,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身子微微一拱,就将那个小偷从身后翻到了身前,随后反剪他的双手,把他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姑奶奶……”

      青衫少年话一出口,立时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赶紧转换口风,说:“本大爷的钱你也敢偷,活得不耐烦了?”

      楼上的易四郎眼见这位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少年竟有如此身手,一时间有点拿不准是该为他喝彩,还是该为小偷悲哀。

      “多谢兄台!”青衫少年朝着易四郎道了声谢。

      行人群情激奋,都开始怂恿少年好好收拾一下这个胆敢闹市行窃的妙手空空儿。可就在此时,巷子头尾两处涌出几名持刀执棍的劲装大汉。个个面色不善,朝着少年走去。看样子是小偷的同伙。

      原本喧闹的人群自发退散,给那几名大汉留出了一片空地。

      易四郎眼见那名少年要吃亏。不及细思,回身取下那柄家传长剑,撩起衣袍就从二楼翻身跳了下去!

      他甫一站定,便朗声说道:“本朝律,窃盗者笞五十,抢夺者徒两年,有伤人之实,绞刑!”

      这些人都是法外之徒,本来对于律法一事并不太放在心上。可经过易四郎这声喊,才发现刑罚差别实在太大,一时也有些发懵。

      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可此时这些强盗遇上这么个书生,心里也有些发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进退。

      “你们放了我兄弟,我们马上走!”为首的人眼见占不了便宜,立马拱手盘道。

      “笑话!”易四郎出声喝责,“我乃当朝举人,孔子门生,岂能姑息养奸,与你们这些窃盗之辈同流!你们还没动手,当然可以走。但他已犯国法,就必须要送到衙府治罪!”

      场面一时僵住。为首的人恶狠狠的看了易四郎几眼。可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敢动手,最终还是愤愤离去。

      青衫少年简直要为眼前这个仗义援手的书生拍手叫好了。他自小长于长安,见惯了风流恣意、声色犬马的锦衣公子,他们若处于此时此境,必然是不会跳下来出头的。更遑论那一番不肯与贼盗者妥协的激昂文字,慷慨陈词了。

      围观众人眼见那些人走远,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人群中登时爆发了一阵掌声。

      易四郎陪着青衫少年将那小偷送到了巡街的捕班手里后,就提出了告辞。

      春闱在即,他还要赶回去苦读。

      青衫少年心下虽然有些不舍,却也不好打扰别人的课业前程。他借着月光,看着转身离去的易四郎,突然发现他的背影相比于其他男子,着实有些过于消瘦了。

      可那份消瘦,却带着一股硬戳的劲头。那是背脊挺拔、公正轩昂的延伸,是一个男子真正应有的,挺立于世间的骨相。

      ——————

      渭城县古属咸阳,是秦朝故宫。

      不知多少年前,有位诗人在这里写下了“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风雅绝句。

      可这风雅至极的上阙之后还有下阙,是写离别的。

      此时就有一名中年人正在读这首诗。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读的很慢,似乎是想感受一下这位诗人写下这首名篇时的所思所想。

      他坐在茶楼当风口处,迎着晨风浅啜了一口当地的靖边苦荞,然后慢吸一口气,再轻轻咂了咂嘴。

      旁边的茶客看到他这幅样子,就有人忍不住笑。

      饮茶历来都是一件风雅事,一向为大众所青眼。一口清茗饮下,然后咂嘴摇头,感味一下唇齿间的那份甘苦也是正经的饮茶之仪。

      可他喝的是苦荞!

      有闲心喝茶的人一向是不太看得起苦荞的。在他们心里,那不过是山野村夫们用来牛饮解渴的。偏偏这人还学着摇头咂嘴,作出一副享受已极的表情。

      他们笑归笑,却不敢高声议论,只是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引其他茶客去看这人的滑稽动作。

      中年人并不理会,只自顾自的喝着那壶苦荞。等到一盏苦荞终于喝完,他约的人也已经到了。

      来人二十来岁年纪,只穿了一身青袍。不过腰间却拴着一根玉石带钩,还系了一枚温润剔透、晶莹光滑的鸡心玉佩。

      他跪坐在那名中年人面前,伸出双手替他斟茶,动作恭谨有礼,不敢有丝毫逾矩。

      反观那个中年人就那么大剌剌的斜倚着倚靠,只专心看着自己手里的书,似乎浑没瞧见来人。

      一众看客立时有些摸不准他们的情况了。

      识货的人一看那条玉石带钩就知道不是凡品,更何况那枚鸡心古玉。众人还在疑惑之间,有眼尖的就能看见那块玉上隐约刻了俞白牙三个字。

      俞白牙!那可是前朝最负盛名的玉匠。当时的皇帝最爱他做的玉件,所以将他召入宫禁,专为大内雕玉,时人誉之为国手。

      经他手出来的玉件要么在大内禁中,要么被人深藏,不肯稍露。又怎会被人带着来到了这小小的渭城,偏偏它的主人还对着一个穷酸毕恭毕敬。

      “小子原本提前来此,是想在此处等着先生的,却不料先生早至,实在失礼,请先生见谅!”少年人斟了一杯刚煮好的新茶,躬身弯腰,双手将茶举过头顶,呈给那名中年人。

      中年人并不看他,依旧盯着手中的古旧诗集。只伸手接过新茶置在案上,随后懒散散的说:“我们明明约的午后,是我早起无事,提前来此,并非是你失礼。”

      少年人依旧保持着躬身弯腰的姿势。他此时跪坐着,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犯了错的学生,正在俯身等待夫子罚板子。

      “我听说此次春闱是你主持,眼看就要开始,怎么还有闲心来这渭城?”中年人终于将视线从诗集上移开,看了看还躬身弯腰的少年,才说:“起身吧,我来早了,倒像是你来晚了一样。”

      少年坐直身体,看向眼前的中年人。他先是拱手作了个礼,才开口说:“小子何才,就敢品评天下士子。还要请先生指点一二,究竟该如何选士。”

      中年人微微一怔。几天前他云游至此,仅仅是多留了几天,就有人报给了东宫太子。随后便是太子折节下交,又是送礼又是下帖,甚至于抬出了太子太傅这样的正一品官衔作为礼物。

      他都一一拒绝,可随后他们就送来了一本书。

      那本书是再常见不过的线订本《大学》。书被放置在一个木盒子里,四周堆满了芸香草以防蠹虫。书页更是干燥柔软,显然时常维护晾晒。唯独书的扉页被人撕去了右上角。

      那是他的恩师,也是当朝皇帝的开蒙夫子留下来的。书上密密麻麻的添满了批注,他原本是想为其著一篇集注,可还未动笔,就驾鹤西去了。

      他想起恩师的容貌,一时心软,就答应了这次见面。

      “你无非是想问寒门与门阀,究竟应该如何抉择吧。”中年人饮了一口茶,又咂了咂嘴。

      少年人面上浮露喜色。他知道眼前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对于门阀与寒门的看法并不两可,是以还不敢直接询问。可没想到此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正准备继续询问,却听对方轻晒了一声。

      “呵呵,些许小事,便显露形色,也难怪朝堂之局,你会落在左相后面了。”

      此话犹如霹雳一般,少年人听得又惊又愧,直觉得无地自容。

      他明明是当朝太子、国之储君,可近些年在朝堂上的话语权愈发狭促。且随着当今天子年纪渐起,这种局面越来越严重,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他简直可以说是左右为难了。

      “所谓取士,即是取用人才,可这天下人才虽多,却历来被那些勋贵门阀所压制。有德如当今礼部尚书魏师温,有名如你这个太子,尚且被压制得无法动弹,更何况寒门士子。想要靠他们帮你争权,何异于架梯登天。”

      中年人不疾不徐的说着话,眼睛却是瞟向了茶楼外一座名叫云里居的客栈。

      太子不敢乱瞅,依旧直直的盯着中年人。等他说完这句话,才开口问:“那先生的意思?”

      “门阀可用但不可倚,寒门可倚但不可用。世人都以为治理天下要大刀阔斧,却不知最细微处方显功夫。”

      “既然不可倚,又何必用?既然不可用,又如何倚呢?”

      “用之在实,倚之在虚、在微。风光还长,不妨看远些!”

      太子听着这番含糊不清的话,一时想不明白什么意思。什么叫实,什么又叫虚?

      中年人看他兀自疑惑,忍不住又提点了一句。

      “如果你要做一件事,肯定让能做好这件事的人去。一般来说,只要没人使绊子,这件事往往能成。殿下不妨思索一下,什么人不会被人使绊子呢?”

      “结党之人,如当今门阀。他们把持朝政,有利于自己的就做,无利于自己的就放任不管,损利于自己的就使绊子,不让其顺利实施。”

      “那么,何不让你看中的,不属于门阀的人去做那些于他们无利无害,甚至于对他们无害有利的事情呢?殿下肩负的是这个天下的长治久安,而不是一时的朝堂争斗。那些可用而不可倚的人,不妨先让他们遂意,只要朝堂之上有可倚之人,等到时机成熟,可倚的,也就变成可用的了。”

      这次的谈话就此中断。

      太子拜别那位中年人之后,起身出了茶楼。临走时,那个人给他说了一件事。

      前些天晚间,有一名益州来的举子在楼下的街道上制止了几名贼盗。这件事是他亲眼所见,言语间极为推崇。

      太子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他上车之前,对着茶楼方向拜了一拜,才转身离开。

      从茶楼出来,太子车驾就来到了渭水边。

      这里有座折柳亭,此时里面正坐着一名女扮男装的少年。

      她叫陈凤梧,是当今振威将军的千金,与当今太子从小便认识。此次来渭城本来极为机密,可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悄悄扮了男装混在车队里跟了来。

      太子本来想遣返她回去,可又怕她一闹起来泄露行踪,索性就带着她一路从京城来了渭城。可她一到渭城就跑没了影,昨天才联系上,约了今天下午在这里见面。

      “阿梧!”

      陈凤梧正看着河水出神。她以前只听过泾渭分明的成语,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今天才看到这条河里的水被平平的分成了两半。一半清澈,一半浑浊,如同一张纸从中间分隔,两边各自涂上了黑白两色,即是一体,又判然两分。

      陈凤梧回过头,看见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连忙起身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拉了过来。

      “彦存哥哥你看,真的是泾渭分明啊!”

      太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时也有些震撼。

      此刻正是午时,太阳照在水面上泛起了粼粼的光,随着风一荡一荡的。他的心此时也随着水上的日光荡了起来。

      他以往总觉得朝堂局势有如这泾渭之水,无非是敌友两种。可今天被那人教育了一顿,才明白朝堂上的事全然不是他想的那样非黑即白。

      门阀勋贵也好,寒门士子也好,其中的各种纠葛如同一团乱麻,他以往总想以快刀斩之,是以处处对那些朝官进行掣肘,一旦发现错漏就想着严惩。可随着这几年的冷板凳,他才明白自己手里的刀确实够快,也确实能够斩断那些乱麻。

      可这刀始终不是自己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锻一把属于自己的快刀。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一些。他取下肩上的披风放到陈凤梧肩上,又贴心的替她系好。

      “江河上的风最大,你穿这么点也不怕着凉!”他轻声细语的说。

      陈凤梧也是见惯了这个太子哥哥的温柔细腻,只咧嘴一笑,然后就从袖子里摸索出一块黑乎乎的石头,递给了他。

      “什么东西?”太子接过这块石头,用手指磕了磕。

      “墨玉啊!”陈凤梧有些讶异眼前这个见惯了珍宝的太子居然第一时间没把它认出来。

      太子仔细摸了摸,才感受到那股冷冽下的温润,那是玉石特有的触感。

      “我在路边捡到的,厉害吧!”陈凤梧双眼发光。

      “厉害厉害!”太子扯着嘴角夸她。“跟你在一起总能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这么大块墨玉你都能捡到,可真是厉害!”

      他才不相信有人能在路边捡到一块平常人求而不得的璞玉,没准又是她从哪个犄角旮旯淘回来,用以贿赂自己,不追究她私自溜出去的责任

      “这块墨玉不大不小,拿回去做块砚台正好合适。”陈凤梧并没听出来他语气中的揶揄,还在乐呵呵的献宝。

      “好了,这几天你可算是疯的够够的了。”太子忽然板着个脸对陈凤梧说。

      “你为什么一到渭城就溜了?我要是找不着你,怎么回去跟你爹交差?”

      太子此时的确有些愠怒。

      他这个表妹历来胆子颇大,在异地他乡,一个人跑出去瞎逛了一两天,竟然浑没在意过他会不会担心,又能去哪里找她。

      要不是知道她自小习武,身上也颇有些功夫自保,恐怕他也来不及去拜见什么当世大儒,直接就要让人从京城调东宫府卫来把渭城翻个底朝天。

      “万一碰上歹人怎么办?”

      陈凤梧瘪了瘪嘴,又眨了眨眼。纵使她自小顽劣,脾气也不好,可她依旧不敢在这个只长她两岁,却被公认为少年老成,持重耿介的太子哥哥面前逾矩。

      她说不出辩嘴的话,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凭着她的身手,自来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哪有她吃亏的时候?

      可她又想起那天晚上,云里居外面的街道上那几个贼盗。心里一时也有些发怵。

      “饿不饿?”太子看她这个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饿了。”陈凤梧老老实实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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