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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眼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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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耒阳在九月初的秋老虎里被晒得有些发昏,她背着空空的书包站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上身一件青灰色的动漫卡通t,下身一条灰色运动裤,柏油马路在烈日炙烤下烘着热腾腾的气,她徒劳地用手遮挡在额前,视野里汽车尾气卷出一个又一个转着圆圈的热团,花了人的眼。
早上没吃饭的下场。
周耒阳沮丧地垂着肩膀,她低头,对着自己缩成一小团趴在脚底的影子咧嘴狠狠一笑,表情比哭都难看。
手臂举酸了的时候,绿灯终于亮起,她跟着前面的一个人抬脚往前走,几乎能闻到脚底下的马路在高温下发出的柏油味道,这样不舒适的天气真的令人抓狂,尤其对于极其怕热的周耒阳来说,她热得嗓子发干,书包颓然而无声息地垂在背后,而她像一只快要跳脚的鸭子。
好像要中暑了。
周耒阳觉得眼前一阵发晕,她闭了闭眼,几秒后,一头扎进一家吃食的小门头店——目之所及之处,只有这家小店外面的空调机在轰隆哗啦运转。
“吃什么?”
声音嘹亮冷漠,一个胖胖的大姐站在收银台后,见到她进来抬头随意看了一眼,紧接着又低头拿笔划拉着账本,无论从语气还是动作,都看不出一点儿欢迎顾客的热情。
时间倒退回几个小时前,北京时间八点半,周耒阳准时出现在德馨高中的校门口,却一个学生的鬼影子都没见着,只有偶尔的几辆车在推拉门里开进开出,推拉门关关合合,车和门一样冷漠,谁也没有往旁边一脸懵圈的小姑娘身上多看一眼。
“你找谁啊?站这儿半天了!”
兴许是周耒阳直愣愣地杵在大门口太怪异了,看报纸的门卫大爷终于看不下去,从传达室里面走出来,探出大半个身子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报纸挡在头顶,隔着推拉门朝她大声喊,“哎那姑娘,你找谁啊?站这儿老半天了!”
“大爷,我来报到!”
周耒阳扶着晒得发烫的银色大门冲大爷喊,天气太热,她一直洪亮的声音在毒辣的日头下也显得中气不足。
“你来早了吧,明天才新生报道呢!”
大爷喊完,毫无眷恋地砰一下关上门,回屋享受他的大风扇了,留下满头热汗的周耒阳好不容易撑起的一张圆润笑脸,像电影镜头里的慢动作,一点一点垮下来。
时间已经中午了,她认死理般地在大太阳底下等到了十一点半,一直等到生气的劲儿都没有了,才慢慢鼓起勇气相信——她真的看错了入学报到的时间,早来了一天。
死心眼,猪脑子。她妈没骂冤她。
小店人声鼎沸,盛夏在沸腾的一隅更是炎热,玻璃瓶装的可乐放在塑料架筐里摞了一层又一层,冰镇的饮料总是很快就卖完,她往一侧挪了挪,给两个在店里横冲直撞追闹的熊孩子让开了路。
脸颊晒得发烫,她用手摸了摸,分神地想,怨不得老板娘不热情,因为店里的生意看起来着实很不错,一楼坐得满满当当,一个空位置都没有。
她站了一上午,早上又没吃饭,按理说应该饥肠辘辘,但或许是晒过头了,周耒阳一点儿没没感觉到饿,但她现在非常舍不得这间有空调吹的小店,于是走到收银台旁仰头看了看墙上的菜单。
驴肉火烧。
竟然是家驴肉火烧店,周耒阳没吃过驴肉,但不妨碍她第一次尝试吃,她今年十六岁,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尝试着各种事情长大的,因此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试,活得颇是没心又没肺。
周耒阳晕乎乎地把二十块现金递给胖老板娘,她要了一个八元的驴肉火烧和一碗五元的紫菜蛋花汤,一楼没有座位,老板娘把二楼空调的遥控器扔给他,于是周耒阳喜滋滋地跑上二楼独享一人大空调去了。
天气闷热,她挨着窗边坐,空调口正对着她的位置,周耒阳终于从先前那股晕乎乎的感觉中缓了过来,她用手指沾着水在桌子上画圈,自己刚刚应该是中暑了,真丢人。
脑后的头发紧紧贴在脊背上,像是有十几只虫子同时在后面爬,脖子湿漉漉出了一层汗,周耒阳把扎得低到脖根的马尾往右边一拢,抽了两张纸巾擦干脖颈后的湿汗。
微低着头的时候,视线正好对着楼下马路的风景,而她一眼就捕捉到,那风景里蹲着一个人。
一个顶着一头白发,穿着黑色背心,灰色运动裤,光着胳膊,蹲在理发店红白蓝滚筒旁,吃着绿豆雪糕的人。
天气那么热,很少会有人想不开在大中午头跑出来剪头发,因此理发店里的生意很冷清,几个理发小哥站在店门口抽烟,玩手机,嘻嘻哈哈地和店员美女调笑,然而周耒阳的兴趣并不在理发店和抽烟的理发师身上,她凑近玻璃,隔着陈年累月已经抹不干净的油渍,直勾勾盯着那个蹲在地上的理发小哥。
真奇怪。
她觉得新奇,隔着距离,根本看不清楚男生的五官,可是那么远的距离,那个男生脸上的情却又那么清晰而具有冲击力地撞入周耒阳的眼底。
不屑一顾的,漠不关心的,武林天下唯我独尊的。
最牛逼的神情。
周耒阳被这股莫名其妙的直觉驱动着,越看越觉得那男生身上就明明白白写满了几个大字—老子最牛逼。
毒辣的日头晃得视野里的马路在气流中隐隐波动,过往的车辆行人在烈日下缩成了白色的影子,周耒阳能听到的,只有火烧店一楼食客的聒噪和二楼年代久远而发黄的空调的震鸣。
面前的桌上掉了一层驴肉火烧的酥皮,周耒阳咬一口,桌上的酥皮就多一点儿,她一边把驴肉火烧里的焖子挑出来,一边兴致勃勃地继续盯着那个男生看,好赖她现在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
当周耒阳拿着筷子把剩下的焖子全部挑出来,准备赏着风景大口吃肉时,她发现,那个染了一头白毛的男生视线好像也看向了这边,不偏不倚,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和她对上了眼睛。
人在心虚的时候总会产生些许错觉,周耒阳稍微有些近视,此刻她眯了眼睛,几次后最终确认,原来那个白毛男生真的在看这边。
他想吃驴肉火烧?
不应该,他手里不是有根绿豆雪糕吗。
周耒阳没有躲开视线,她以正常速度吃着她的驴肉火烧,吃两口低下头喝一口汤,再抬起头来,视线依旧和理发店门口蹲着的男生目光相对,反复几次,谁也没有率先结束这场没头没脑的对视,直到紫菜蛋花汤喝得让她又开始燥热,她按着遥控器调低了温度,再转头时,理发店门口蹲着的人已经不见。
大概绿豆雪糕吃完了。
她再次往那边看了两眼,仿佛觉得刚才的拉锯战挺好玩,最重要的是,好像是她胜利了,周耒阳笑呵呵地扭回脸来,慢条斯理解决完自己的午饭——大概率这也是今天的晚饭,汤足饭饱,又惬意地靠在椅子上吹了会儿空调,才背上书包,顶着一路烈阳,跑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厨房里噗通咣当以及锅碗瓢盆亲吻大地的声音砸醒的。
“妈,不会做,就别做了。”
周耒阳虚弱地扶着门框,睡眼惺忪,她妈正忙着把掉进锅里的鸡蛋壳用铲子扒拉出来,闻言急火火地扭头看她,脸色残余着被惊吓过后的苍白。
“哎呀,你这么早就醒了,再去睡会儿,别紧张,这么大了开学第一天还失眠啊。”
周耒阳的妈妈说完就咬着牙,脸一下红一下白地对付着锅里热油四溅的煎鸡蛋,周耒阳默默无语地抬头望了一会儿自家的天花板,心里不知道第多少次琢磨着自己的老妈是真傻还是装傻。
想了半天,结果又有什么重要,她转身往回走,心态良好地安慰自己,没事儿,枕头底下永远有耳塞呢。
走到卧室门口,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停顿了两下,才像下定决心似的慢慢转回身来,只是一个微微的角度,卧室深重颜色的窗帘遮光性非常好,即使从明净澄亮的客厅看去,她的卧室仍旧昏暗,像一所安静古老的城堡,只要待在里面,就能得到永世的庇护和安心。
周耒阳站在明暗交接处,手背轻轻揉着眼角,动作很轻地打了个哈欠,“我爸昨天没回来啊?”
“没啊,”周耒阳妈妈弯腰,小心翼翼把燃气灶的火苗调得再小一些,那副胆战心惊生怕被热油溅到的模样让周耒阳平淡的情绪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你有事找他啊,等明天晚上吧。”
“没什么事。”
她又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指尖不易察觉的颤动只是抚到眼睫就停止了,她笑笑,仿佛是自嘲,懒懒地打着哈欠走进卧室,关门睡她的回笼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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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馨高中的排场够大的。
周耒阳站在红色迎新拱门的下面,校门口两侧还立着红彤彤的对联牌子,她仰头望着被鼓风机吹得歪歪扭扭的气球,差点儿被这番仿若娶老婆的场景搞掉了下巴。
头皮有点儿微微发麻,她望着校园里前来送孩子报到的家长和熙熙攘攘、表情各异的学生,忽然有点儿怀疑,这所弥漫着许多古老佳话的百年老校,真的能撑起这么多人的欲求和想要的前程吗?
然而事实是,百年过去,无数欲望和前程在时间里洗涮淌过,它都撑住了。
德馨把校园里所有的宣传栏都贴满了玫红色的分班名单,满眼红艳艳的欢喜,能够出现在此时此刻的校园里的这些人自然是欢喜的,周耒阳从邻里和亲戚们的微妙表情,从他们的眉梢眼角,说话时音调的曲折高低,很容易就判断出德馨高中在他们眼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阳光烈得似乎能把人晒化,周耒阳从书包后面拿出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一半,她从小就怕热,夏天训练时里面的衣服湿透是常有的事,八九点钟的时间,太阳跟昨日比起来威力不减,一位妈妈硬扯着孩子挤开人群,一头扎到最前面,惹来后面好几个家长的不忿,你一句我一句,眼看没几句就吵了起来,周耒阳觉得那些脸上带着焦急之色恨不得下一秒就要去投胎的家长很好玩,只是看个分班名单而已,又不是状元揭榜,至于这样急巴巴得生怕落人之后吗。
然而他们为了自己孩子焦急跳脚的样子确实挺好玩的。
好玩,也热闹,像家长里短的人间,孩子父母在饭桌旁坐下来,举杯执筷间就是一幕最普通温馨的人间烟火。
周耒阳把鸭舌帽的帽檐压得低了些,转身往旁边的甬道走,躲开了吵嚷的人群,德馨高中的校园并不算太大,几栋教学楼和其他建筑物排列得乱七八糟,毫无美感,她七拐八拐,绕过教学楼,看到了篮球场,田径场,又路过食堂,最后拐进了一个红色小亭子里。
亭子中已经坐着两个送完孩子上楼歇脚的中年妇女,周耒阳走进去的时候,她们正用不知从哪弄来的废纸壳扇着风,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家乡方言,似乎在交流各自孩子的状况,夸赞和谦虚被两人跳成了一曲节奏明快的探戈,你来我往的,几乎没有第三个人插嘴的空隙,言语都在表达着对方孩子真厉害真省心,然而彼此眉眼间的自豪欣喜倒也是一览无余。
蝉鸣的声音盖不住家长们的喜悦,小亭子被大片绿荫遮蔽,偶尔有夹携着植被的微风从中穿越而过,带来难以言喻的凉爽,这个绿茵下的亭子无意中似乎就和外面的炎夏隔绝成两个世界,周耒阳坐下的时候,那两个家长只是轻微转头看了她一眼,继而就谈起了今年刚结束的高考中,德馨出了一个省状元。
周耒阳一开始听着还觉得好玩,后面就有些走神,她在某一刻忽然想,如果她爸她妈今天也来送她报到,他们会不会也像这些迫切又激动的家长一样,和陌生人侃侃而谈,提到自己家的孩子时挂着一脸谦虚的自豪。
不过周耒阳大概是知道答案的,她爸妈在这方面的兴趣恐怕只多不少,有更有趣更好玩的事情占据着他们的时间和生活。
发呆的时候,又有轻柔的细风吹来,周耒阳摘下帽子,露出汗湿的额头,瞬间觉得舒爽极了,然后再一抬眼,她就呆了。
坐在自己帽檐恰好挡住视线的侧边栏木上的人,正是昨天那个一头白毛的理发小哥。
他的一头白发实在扎眼,从发根到发丝,白得彻彻底底,看不见一点儿黑色。
周耒阳被他的白头发晃得有点儿愣神,直直地看着他穿着黑背心,低头吃一根雪糕。
对,他又在吃雪糕,还穿了那件在周耒阳眼里几乎等于没穿衣服的黑背心,背心松垮得像一块没人用的抹布。
他是不是走错地了?不会也是来德馨报到的学生吧?还是理发店休班他无处可去,看到人多的地方来个一日游?
似乎意识到长时间盯着别人奇异的发色和着装看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周耒阳适度收敛了点自己好奇的目光,然而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心痒,状似不经意地掠过那个男生,停留两三秒,目光缓慢而优雅地平移到别的地方,没有引起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冰工厂,这次是冰工厂,山楂味的。
他侧坐在木椅上,后背随意靠着红色的木头柱子,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松松搭在木椅上,脸一直对着前面不远处依旧围在宣传栏旁喧嚷拥挤的人群,却对周遭距离最近的三个人熟视无睹。
周耒阳只能看到他在林荫跳跃的阳光反射下,微微银白的鬓角和不甚模糊的侧脸。
放在地上的右脚旁边有一个软塌塌的黑色书包,里面估计比周耒阳的还空,她好歹还放了一瓶水,几张纸,而周耒阳怀疑男生可能真的是拎着空书包来的。
在她对着白头发男生探究又冥思苦想的空闲里,那两个家长已经走了,亭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周耒阳甚至可以听到头顶树叶窸窸窣窣缓慢摇动的声音。
周耒阳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校园中央还是沸腾的一锅,学生和家长自得其乐,大家都在同一口锅上蒸煮着。
她呼了口气,用掌心轻轻扇着风,相较于外面的炙热和喧闹,亭子里的清凉和安静实在太难得,主要是穿过树梢的小风吹着她的额角和背后的汗,凉丝丝的很舒服,周耒阳有点儿舍不得走了,即使对面坐着一个似乎已经四大皆空、立地成佛的人。
她可一点儿都没夸张。
周耒阳发现,从一开始到现在,那个男生的姿势就没怎么变过。
“你不打算把头发染回黑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