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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情鸩(陈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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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广三年七月,纳兰姑娘回京。
纳兰姑娘一进谦政殿,便眼尖地跟陛下指出来那几根白发。
“才几年,你竟老得多了几根白头发?”
陛下不恼,只是阖上了奏折,风轻云淡抬眼看着纳兰姑娘。
“答应阿战的,我如今做到了。”纳兰姑娘把手里拿的黑檀木匣直接递给陛下,陛下也接过去了,那匣子打开,是一颗朱果。
陛下的眼神深了几分:“你……”
纳兰姑娘忽然跪下行礼,朗声道:“草民只愿陛下龙体安康,名垂千古,万寿无疆。”
明明是恭祝陛下的句子,可我总听得不对劲,话毕,纳兰姑娘便站起身,径直走出了谦政殿,我连忙追过去。
她拿着侍卫呈上来的的佩剑,我领她到宫门处。
路上,纳兰姑娘似乎在思索事情,走到启明殿,她忽然开口问我:“听说你从小陪在王一博身边?”
我回道:“是的,奴才十三岁便陪在陛下身边,如今已有二十三年。”
“二十多年,你倒是忠心。”她说。
“幼时家中叔伯贪污千金,罪连家族,奴才便被送入宫做了内官。内官卑微,遭人耻笑,唯陛下奴才对不同……陛下当奴才是常人。”说着,我不由得轻笑道,“陛下是一个温柔的人。”
纳兰姑娘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描述,稍稍怔了一下,随后笑声如银铃清脆。
“王一博原是一个温柔的人吗?”她抬手,手指抵在唇边将笑意隐了,开口道,“可惜我与王一博相识不过几年,倒看不出他哪里温柔。”
她杏眼里的笑意消失,黑瞳寒冽,一手搭着剑柄,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重的事:“他若温柔,是当不得皇帝的。”
不知是在跟自己说,还是同我说。
这句话令我思绪万千,就像秋日里的风吹起皇宫地上的落叶都卷起来了,我低头不语。
我送纳兰姑娘到了宫门处,宫门前,她说了声保重,我微愣。
“人每见一面,就少一面,不知哪天便是最后一面。”
听此,我连忙拱手,也回了她一句。
她略扬头,接过守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潇洒离去,紫色发带随风飘扬。
从那之后,我就再未见过纳兰姑娘。
纳兰姑娘走后不过几日,陛下忽然发了高烧,太医院一番诊治,开了退热的药,陛下才渐渐好转。
喝过药,夜半时,陛下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我跪在床边,听他唤肖大人的名字。
一瞬间,万般滋味在心头。我急忙道:“陛下,肖大人还等您寻他呢,快些好起来吧……”
他似乎听见了,惨白的唇咬着,眼睛却紧闭着,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有泪从眼角滑落,湿了枕巾。
自那次风寒后,陛下再也没有生过这般严重的病了,兴许是药膳调养好了身子。
大煜太平,百姓安康。
陛下忙碌政务,常年不近后宫,譬如德妃娘娘,每每送吃食都要被拒之谦政殿外,心生不满,朝堂之上,也有官员议论皇嗣问题,陛下从不理会。实则,陛下虽有三宫六院,但都是和衣而睡。
炽广十年,肖大人走后的第十年,陛下莅临江南,趁傍晚休息,陛下带卫总领和我去看了肖大人的墓。
那晚是一个阴天,陛下站在江边小亭中,望着江水滚滚,那乌云如墨,不久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南的雨如薄雾笼罩着水与岸,水天几乎昏暗一色,我看不清对岸的风景,但我清楚,对岸葬着一个人。
陛下站了一会儿,便要转身离开了。
我不禁问:“陛下,怎么不坐船过去?”
话问出口我便后悔了,我见陛下仿若初醒,转头看了对岸一眼,那双凤目中仿佛糅了江南的雨雾般朦胧。
“他不会想见朕的。”陛下道,“是朕想他了。”
回去的路上,陛下单独同卫总领嘱咐了什么,那时我没有听到,却隐隐约约有猜想,以至于后来知道此事后也没有过于惊讶。
当然,这是后话。
这一年的十月份,聊州传来华玄正病逝的消息。
华知州乃京城才子,是当年先帝亲任太傅,任翰林院大学士,后被陛下调到聊州任知州。
那年,陛下一道密旨,华玄正快马回京面圣,跪在启明殿前足有三个时辰。
那天也是下着大雪的,我推开启明殿的门,华玄正跪在白玉石阶之下,我见他身上和头发上覆着积雪,睫毛上也是雪,一张脸冻得发青。
华玄正闻声抬头,他看到了陛下,然后弯下身子,头磕在冰凉的雪面上。
他冻得唇瓣僵硬,含糊不清道:“求陛下……求陛下让臣见他一面!”
不是为贵妃娘娘开脱,不是为家族求情,反而是为了见肖大人一面。
于是,话音刚落,一道圣旨就被重重地扔在华玄正的身上,惊得殿前的宫人纷纷低头跪下。
“口出狂言!”陛下怒道。
见此,我忙把宫人侍卫遣散了,怕让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即便如此,华玄正依旧磕着头,并不说话,青紫的额头已经见血了。
陛下冷眼看他,兴许是雪地中殷红刺眼,陛下忽然快步走下石阶,用力拽住华玄正的衣领,迫使他停下。
“你想见就能见吗?这道免你死罪的圣旨,如今你让朕怎么写!”
华玄正面无表情道:“家妹死罪,玄正更不敢免于一死,只想见他一面。”
“见一面……”陛下冷笑,那眼神寒若冰霜,“好一个见一面!你有什么资格见他?凭你的好妹妹吗?”
华玄正像是被点醒了什么,直直看着陛下,一字一顿开口:“那陛下有资格吗?”
“家妹是由爱生恨,陛下是吗?陛下真的爱他吗?在登基后看到他权势滔天,陛下真的没有一丝忌惮吗?早知会如此,臣当年就不应该放手。”
陛下似乎是真的被气到了,肩膀发抖,他张开嘴,却是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良久,他松开手,压抑怒气道:“滚回你的聊州!”
说完,陛下拂袖转身,往建宁宫走了。
华玄正踉跄站起来,凝视着陛下的背影,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走上前,看着华玄正出神地望着陛下离去的方向,不忍道:“奴才有句话应当告诉您,您方才说的话有些重了。”
华玄正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面无表情道:“陛下已然忘了很多事,他几乎忘了当初要争皇位的理由了。不过,坐上了这个位置,又有谁是清醒的?”
这些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华玄正整理了仪容,也缓缓向宫门去了。
徒我站在原地,看着雪安静地落在大煜皇宫。
大煜的皇宫前身是天启皇宫,足有三百多年历史,如今是物是人非罢。
陛下是真龙天子,华太傅乃京城才子,他们尚名垂千古,我这般人不过百年后寥寥枯骨,渺小至极。
又有何人记得陈庭此人呢?
因而,我便于崇文居效仿史官,提笔著作秘史,也许只是为了替肖大人洗去这历史罪名,只愿后人偶闻野史,晓得肖大人的苦、陛下的痛。
华玄正病逝后,聊州百姓素斋三日,陛下特意前去聊州奔丧,尽昔日师生之情。
正日十年新春,逢选妃,群臣进谏封德妃娘娘为后,不久,又因陛下壮年无子嗣,群臣纷纷上言请求陛下绵延子嗣。
我在朝上听了有两三天,陛下自然也觉得聒噪,冷然道:“以后谁再议,斩立决。”
大臣们皆知陛下说到能做到,而后再未有人提起此事。
新春,武林盟来朝拜,陛下也在这时问起纳兰姑娘,武林盟的人称纳兰烟游山玩水,归隐山林了。
“地藏果有精兽守护,盟主九死一生,身受重伤,经脉寸断。”武林盟的人说,“她不愿我们为她伤心,便离开了。”
陛下半晌未开口。
待武林盟的人离开后,陛下到御花园赏景。
忽然,陛下似自顾自地道:“她祝朕万寿无疆,是想朕坐享这无边孤寂,百年孤独。”
“不过,朕又真的能否活百年呢?”
正日十一年,陛下御驾亲征,将瀚海收入大煜,又北伐天漠,期间历经五年,天下一统。
然而陛下一统天下是为了收集各方医术,或许陛下一直记得肖大人死而复生的密术,陛下以为,只要他寻遍天下,就能够找到法子。可十多年来,陛下仍无所获。
正日十六年,陛下于谦政殿浑浑噩噩做梦,嘴里说着“冰棺”“北巅”等字,我难解其意,待陛下退了烧,却也不知为何这般说。
可这并非痊愈。
仅仅三天,陛下在上朝的路上口吐鲜血,我慌忙扶着陛下,看着陛下青丝间的白发,我突然鼻子一酸,发觉陛下原是老了。
卫统领已是卫将军,他听闻此事,急急入宫。本是晴朗天气,一瞬间,皇宫之上阴云密布,仿佛预兆着什么。
外头的人看到太医进了谦政殿,不久又换了一个太医来,人心惶惶。我虽不知外面如何,却也猜得到是如此,这整个太医院,都找不出治陛下的法子。
“陛下正值壮年,按理说并不该……”太医令叹息道,“心力憔悴,药石难医。”
我怔怔地问:“您的意思是……”
太医令沉重地开口:“陛下的时间不长了,或许就是今夜。”
话音刚落,阴沉的天闷雷滚动,我侧过身去看窗外,豆大的雨珠落了下来,瓢泼大雨笼罩了皇城,似乎在诉说即将到来的不幸。
我将太医遣走了,其他宫女太监也都遣散了。
陛下面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不用我去解释什么,陛下已然知道是如何,他咳嗽几声,挥了挥手:“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含泪跪下,因为我清楚此时若走出殿外,再次相见就会是生死离别。
陛下淡淡地瞥了一眼窗户,轻声说:“陈庭,再帮朕把窗户关上吧,朕不愿听雨声。”
我点点头。
踏出殿外前,我回过头看了一眼,陛下仍然躺在床上,他的手里握着一个物件——是肖大人的红绳。
他小心翼翼地把红绳攥在掌心,闭上眼睛,神态却轻松至极。
而卫七自始至终未踏入谦政殿,他无法忍痛去见陛下最后一眼。
不久,大煜皇宫之上响起丧钟之音,这一次,皇宫送别的是它最尊贵的主人。
我传陛下旨意,天子之位传于叔伯瑞安王之世子。而后,陛下入葬皇陵。
不过,在卫将军的设计之下,入葬皇陵的只是一具空棺。
真正的装有陛下身体的棺材在江南,葬在肖大人身旁。
那日,陛下对还是统领的卫七说:“朕死后,要葬在肖战身边。”
卫七虽惊讶,但也懂得为何,他问:“陛下真想如此?”
毕竟入葬皇陵,才是一个帝王真正的最后的归宿。
陛下笑了笑:“就当一起住在江南了。”
陛下不是一位好爱人,但绝对是一个好皇帝。
在陛下在位期间,大煜繁荣,天下一统,是千载难逢的盛世,无人不叹陛下明政。
而这么多年,陛下只能做一个好皇帝,陛下的爱太过偏执,欠肖大人的只望能够下辈子还。
也因此陛下从未释然,以至于多年以来心魔难医,身无疾病,实则情如鸩毒。
原是那年,肖大人所饮鸩酒非鸩酒,陛下所中为情鸩,毒深骨髓尽余恨,日日不休,年年不休。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