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修他非死不可》咣当

3、寻得生机

　　七月既望，宗门玄法大会。
　　修真之人目能远视，连华远远盯住那人，目光如炬。

　　为什么。
　　即使在那梦中他最后堕入魔道，可始终未曾负过那人，满心满眼皆此一人。

　　顾及到炽热的目光会被发现，于是连华又连忙垂下眉睫。
　　自己被处死之际，那人都要找个好位置来观赏他的死状，怕是早就恨不得我尸骨无存。
　　他心脏隐隐作痛，却还是抵挡不住曾经有过的爱意。

　　罢了，以后就当从未相识过。
　　怨念徒增，一股恶心的感觉涌入喉头。
　　连华干呕了出来。

　　宗门诸位早已辟谷不知多少年，呕吐这种极为不雅的行为使人纷纷侧目，连中间那几位好像都远远注意到了他。
　　连华抿住嘴，抬头向身边众人报以歉意的微笑。

　　每年一度的宗门玄法大会不止天元门一门参与，还有归剑门、灵心门等一十二门共开大会，内门弟子方可参与，十二门的内门弟子加起来也有千余人。

　　青荇便是灵心门子弟，灵心门与天玄门弟子关系一向不错。
　　不过连华行事向来我行我素，不太在意别人所思所想。所以与他交好之人不多。
　　他喜欢之人于他如东海鲛人泪，厌恶之人如沉河下泥沙，至于旁人，不入他眼。

　　连华觉得这南柯一梦确实使自己逐渐清明，从前种种，有些事确是他锱铢必较，好像有什么驱使他一样。现在想来，执念太深，对修道并无好处。

　　宗门玄法大会需历经七天七夜，但顾及各门子弟修为不同，刚及一天一夜，大会组织者便让各宗门弟子稍作歇息。

　　连华刚要离开，青荇便跟着撵了上来，得意地开口冲连华道：
　　“先前摔个狗啃泥，让小徒拾回，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呕，连华，你怎得这般连连现眼。”
　　连华本就知道他是过来找茬，听后倒是没有什么反击的兴趣，只冷冷瞥了他一眼，抬脚便想离开。

　　青荇见他不回应也是吃惊，抬起手，握住连华肩膀道：“连华，你哑巴了？”
　　连华颇感有趣，心道怎么先前未发现这青荇还是个贱骨头，需被自己怼到哑口无言方才满意？
　　他后退一步，垂睫款款道：“近日身体多有抱恙，还请道友宽则一二。”
　　青荇瞪大眼睛，“你…”了半天，最后凑近连华仔细观察，说道：“哪路神仙将你夺了舍？”
　　相识这么久，今日连华才觉此人确实有点意思，他抬眸直视对方，报以灿烂一笑，径直走开。

　　连华今日身着黛蓝色长袍，腰束乌青锦带，袖口绣着银丝云纹。发丝被一根白色发带随意束起，发带随着发梢飘动，衬出他的脱俗气质。他容貌精致飘逸，绝对是出尘之姿，但以往眼神中似乎充斥着算计，使之容貌大打折扣，令众人并不觉得他多么出彩。

　　青荇未曾见过对方对自己笑的样子，今日见他一笑，整张脸灿烂得熠熠生辉，似乎之前存于他眼神中那点心机烟消云散，只剩下摄人心魄的精致面目，使青荇愣住于原地，呆呆注视着连华离开。

　　宗门大会照例在灵剑锋召开，连华趁机想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寻个清净，只见迎面便走来了一男一女。
　　来人便是同门的凌尘，凌尘算与他关系不错的修士，跟在其身后的女子的是凌尘新收的小徒。

　　连华一眼扫过，发觉她是个甚有天赋的女修，小小年纪已经练气初期。她小圆脸上一对水灵灵的杏花眼映在上面，不算惊艳模样也是十足可爱。

　　凌尘对小徒开口道：“栀已，连华与我同辈，你叫他师叔罢。”

　　她眼神亮晶晶，冲连华礼貌问候：“连华师叔好。”

　　结丹的修士便可以收一到两名徒弟，但有一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只能从普通凡人中挑选有可能堪堪入门的人选。
　　普通人可能修炼数十年，容貌已垂垂老矣，修为才刚及练气。而那些修真世家的子弟或是出生就注定不凡的天赋型选手，从降生之时可能就被各宗门长老争抢。

　　连华小徒华熙便是之前游历人间时遇到的，华熙自幼父母双亡，流浪之时被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欺负，但他身手矫健、灵活躲开，过了半日竟然还算计回去，让那几个大孩子吃了瘪，连华感到有趣，于是在他平时居住的破庙中寻到他。
　　“你愿意师从于我，进行修炼么？”连华问。
　　想了想连华又补了一句，
　　“管饱。”
　　于是华熙便跟着连华上山修炼。

　　不过华熙此时还是恶补知识阶段，尚未入门，他以前未识字，只得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教。所以连华对凌尘的徒弟已达到练气境界才会感到吃惊。

　　不知道我死后华熙怎么办……
　　连华心中默想，按理来说宗门应该找个我同辈给他安排去处，但是我是被师尊逐出师门，他的处境自然也难堪。不如在此之前就将他托付于人？
　　他正云游天外，却被栀已打断。

　　“这指环好生漂亮！”栀已看着连华师叔的小拇指上佩戴的青玉指环。
　　这是玄鹭赠予连华的唯一一物，是件低阶法宝，他视若珍宝一直戴在手上，爱护异常。逐渐竟忘记了这枚指环的存在。
　　连华注视着青玉指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想通了的连华冲栀已道：“这青玉指环也是他人所赠，造型美观但储物功能不及芥子袋，于我用途不大，如小友喜欢，那我借花献佛，赠予小友便是。”
　　凌尘吃惊地看着我，他知道连华珍视这枚青玉指环。

　　连华摘下指环。
　　“唤我一声师叔，这便当作是见面礼，不要嫌弃才是。”

　　栀已抬眼看向自己师父，不知如何是好，连华却直接将指环递到她手上。
　　“女修本就稀少，务必潜心修炼，以云婧师祖为目标。”
　　最终栀已欢喜地收下了。

　　连华告别二人，独自前往观海崖，此刻伫立在观海崖旁，大脑飞速运转。
　　不如假借下山历练为由，一去不复返。

　　他刚产生这个想法就被自己否定。
　　下山历练超过三月需向宗门报备，有去无回视为反叛。
　　杳无音信——宗门叛徒——得以诛之——灰飞烟灭。

　　装作途中不敌对手，死遁之？
　　不可……天元门的诸法殿设有所有弟子的长明灯，人死灯灭，人存灯明。
　　装死灯明——被发现——杳无音信——宗门叛徒——得以诛之——灰飞烟灭

　　跑去其他敌对宗门得以庇护？
　　背叛宗门——被发现——宗门叛徒——得以诛之——灰飞烟灭

　　正式申请退出宗门？
　　此招需自毁修为，已结丹者更要将内丹毁去。
　　蛮力毁丹——承受不住——走火入魔——堕入魔道——得以诛之——灰飞烟灭

　　得以诛之、灰飞烟灭这八个字像是魔咒一般在他脑海内萦绕不去。
　　怪不得卜路都是死局。

　　他正劝解自己实在不可继续胡思乱想，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此时蓦地有脚步声传来。

　　修炼者达到筑基时便可做到踏雪无痕，所以能大胆放出踏步声的，要么是无修为者，要么是熟稔之人——必是于他没有威胁。
　　连华静静转头望去，来人竟是玄鹭。

　　“大会要继续了，怎得还不归？”

　　连华没想到来人会是他，慌张了片刻，支支吾吾道：“我来这里观景，一时忘了时间……这就来。”
　　玄鹭点点头，眼睛掠过连华的手指，眉头微蹙道：“指环呢？”

　　连华未曾想他会这么快就发现，心慌意乱下意识撒谎道：“那天无意磕碰了一下，自觉珍贵的物件还是收起来比较好。”
　　说完他自己就感觉不对，这事万一被拆穿岂不是更加尴尬，但话已经说出口，断没有挽回的余地。
　　所幸玄鹭没有过多执着于此。

　　并排回道场途中，连华踌躇万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问道：
　　“玄鹭，你如何看待我？”

　　玄鹭沉默良久，正当连华以为他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时，他缓缓开口，惜字如金道：“道友。”

　　连华顿顿地点点头，心底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只觉胸间沉闷。
　　他痴心玄鹭多年并非什么秘密。
　　玄鹭是横空出世的修炼天才，据说出生之时天降祥瑞之兆，有人断言此子是千年一遇的修炼奇才，各个门派都争相抢夺他拜入自己门下。
　　由于其父与天元门交好，于是他便到天元门修炼。对此归剑宗颇为不忿，直言若玄鹭“弃暗投明”想要投奔归剑宗，他们随时欢迎。
　　玄鹭也的确是有过人的天赋，旁人可能习得数月才能学会的一招，他可能几个晚上便能融会贯通。
　　他是从寂老祖关门弟子，但十年之前老祖闭关修炼，迄今未出世，也没有任何征兆。于是他跟随无衍师尊，同他们几人一同修炼。

　　连华心里觉得这份爱慕自己并未深藏心底，而是明目张胆地表现，所以玄鹭不会不知。
　　早该清醒，不应只因梦境。
　　故山秋最好，今日断相思。

　　他压抑了各种千头万绪，真诚地对玄鹭说道：“既是道友，将来可万万不能做出落井下石之事来。”
　　更不能身携道侣，冷眼围观。

　　“什么？”
　　玄鹭一脸莫名其妙。
　　历经足足七天七夜，宗门玄法大会落下帷幕，各门派诸道友自行返程。
　　连华在黑夜中独自御风而归，风从他身边涌过卷出漩涡。漆黑的穹顶上没有月，万丈星光冰冷得照不明他的道路，仿佛天地只此一人。
　　连华闭上眼感受风的方向。
　　他不需要光芒，
　　惟他一人足矣。

　　回到宗门，连华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自观海崖独思以来，便有一个想法萦绕心下想要求证。
　　天初蒙，他便前往藏书阁意图翻阅文献资料，未曾想正竟然碰到他的梦魇——无衍真人。
　　无衍师尊曾确是他最亲最敬之人，可经历了预知梦方才得知，最亲最敬之人，伤起人来，才痛得真切。
　　他之于师尊，是悟性修为皆算上乘的弟子，将来可以学有所成报答师门，多年来或许仅此而已。
　　许是以为连华往藏书阁方向前往是去潜心钻研，师尊伸出手，想要抚摸连华的发顶。
　　无衍真人虽清冷不与外人过多接触，但对徒弟不甚严厉，连华自认为自己因此有所娇纵。
　　但此时连华却不动声色地躲开对方的触碰。
　　就是这双寒玉般的手……将他……

　　无衍真人的手僵直在那，片刻后收手垂睫道：“连华，修真之路道阻且长，大机缘虽不可多得，但此也并非绝无仅有……不要拘泥于此。”
　　无衍以为连华因洞天福地对他不愉。
　　连华听出弦外之音，向师尊鞠上一躬，道：
　　“绝无此事，师尊。”
　　“玄机石选择谁，是天道安排，徒儿不应对此有过多执念”
　　他也不该对不属于自己的事或人，
　　起了贪念。
　　天元门也是一方大门派，其藏书可谓文山书海、汗牛充栋。藏书阁共有七层，每层所存的书籍内容不尽相同，一二层藏书为最基础的修炼之术亦或修真知识、甚至民间话本一类，谁都可以借阅；三四层是颇为深奥的古籍古卷，也有很多竹简存于此，为保护竹简，需要登记才可借阅；再往上的三层便只有内门弟子才可以踏入。
　　连华没被设限，一开始先是到上三层寻找想要看到的东西。
　　《玄虚剑法》、《太极剑法》、《玄天指》、《瞬息千里》、《黄道密法》
　　剑谱占多数。
　　他对于这种书名不着边际的甚至不会打开来看，仅仅是去看有可能有关联的书题内容。虽能一目十行，然时间如白驹过隙，他找得也愈发焦急，恨不得十二时辰都扑到藏书阁中。
　　再一次无所得，连华从藏书阁七楼下来。
　　大抵是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日期越来越近，连华自己却对自己想法的正确与否完全不得而知。
　　正要踏出门口时，他余光瞥到了一本通红封皮的《西郭郡主与我娘二三事》，他摇摇头，心道这第一层藏书果然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倏忽间看到旁边书柜夹层中有一本薄薄的《秘境全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连华走过去拿起那本书，终于从只言片语中窥得了他想要的内容。
　　修士进入到秘境后，其存于诸法殿的长明灯会熄灭，寓意此人肉身已传送到不知哪方天地之中，若能突破万般凶险抵达传送阵再传送回来，长明灯便会复燃。
　　谓之，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连华合上书，呼出一口气。
　　吉门受制吉不就，凶门受制凶不起；
　　吉门相生大吉利，凶门得生祸难避。
　　此之谓福祸相依。
　　如果他的命运真的是必死，那不如以这种方式来让自己“死”过一次。
　　但若真要想去到洞天福地求得一线生机，还需要谋定而后动。

　　进入洞天福地的修士，修为只能在元婴以下，否则会被法阵排斥无法进入。
　　此规则颇为奇特诡谲，很多秘境因凶险异常，故有人为设置参与下限，而由秘境自身特性产生上限的仅此一例。修真界不知其原理，只得老实按照规矩施行。
　　连华修为在结丹期，实力也颇为出色，因此先前才会觉得这名额自己势在必得。
　　得到资格的修士会拿到通关令牌，待时机成熟，法阵会由四大宗各一长□□同开启，只要身携令牌，法阵能自动识别令牌符文并将携带之人传送进洞天福地。
　　这也许就是他的机会了。

　　恐借书留下记录露出破绽，连华又打开那本《秘境全知》第一页，将此书通读，暗记下来，又放回原处。
　　离开藏书阁后，他不知怎得意念微动，兀自从小道离开，待醒过神来发觉自己驻足在诛魔场边上。此地草秽丛生，甚是荒芜。

　　连华抱臂环胸，回忆梦中细节。
　　站定入神良久，竟未察觉有人前来。

　　“此处荒废久矣。”温雅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宿风站定到连华身边。
　　宿风身着一袭云青色长袍，腰束月白云纹宽带，其间坠了块龙纹佩，一身装扮更衬他光风霁月。
　　连华只是心下颇有微词，这里确是荒废已久，那你又是怎么跟的过来，难不成是也做了同样的梦？倒是并未宣之于口。

　　他目光悠悠看向远方，对我道：“不知下次启用又会为了哪个魔头。”
　　连华瞥了他那平静面色一眼，勾唇浅笑起来，心想此刻若回复“或许是我”，不知道对方会作什么表情。

　　宿风偏头看向连华，道：“师兄似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连华收起表情，淡然道：“天道循环，万事万物都会发生变化。”
　　他们并排离开，恍惚间像回到从前一起修炼时一般。

　　回去途中，正好路过幼时修炼的习武场，场上有一些小小弟子正在锻体练习。
　　修士初入门时，修行方式与良师引导皆为重。然绝大多数人不知自己究竟适合以什么样的方式修炼，如果从小便踏入修炼之路，基本都会“全面开花”。
　　即使不是体修，大部分修士也曾或多或少锻体修炼过，发现自己不合适，不再练习便是。
　　例如丹修以炼丹修炼，与锻体修炼的体修相差甚远，故大部分看上去好像都身体羸弱。

　　“师兄，你看这些小弟子像不像幼时的我们？”
　　宿风似是想与连华回忆往昔，连华却显得兴味索然，不知如何敷衍过去才好，正巧玄鹭过来救场。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们本就是师出同门一起修炼的师兄弟，虽说连华素喜独来独往，但他们相处的时间怕是最久的。
　　连华之前曾想各种的巧合偶遇，许是玄鹭对他心意偶有回应，现在看来宿风才是他真正心之所向。
　　果真是他一厢情愿。

　　连华抬眼看了看他们，一个迎面走来，孤高冷傲器宇不凡；一个站他身侧，清俊雅致翩翩公子，有感两人确是相配。
　　若不是他多加参与其中，或许这二人独处时间更能多些。
　　于是不等玄鹭站定，连华便率先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玄鹭惊诧地看了连华一眼，身体向旁边撤了一步方便他离开。
　　连华也没客气，从两人中间穿过，直接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