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星与他的男保镖》AI义肢

1、第一章

　　下午一点，玉帛经纪公司。
　　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内，唐亿坐在皮质黑沙发上，常年为了电影表演而训练的脸部肌肉此刻却因为波澜起伏的心绪而不可遏制地微微抽动。

　　他瞪着前方不足五米处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面色阴鸷得好似能拧出墨水来。

　　“再说一遍。”唐亿磨着牙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话的男人垂首不语，而站在男人身后的助理谷涧方则是慌张地直搓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过是把新来的保镖领进办公室，再简单地介绍了一通，就突然看见十秒前还在和经纪人圈剧本的唐亿在短暂呆滞后陡然拉下脸。
　　那表情凝重得好似这位新保镖的名字相当冒犯到他。

　　“咳，”谷涧方不习惯这场面，上前一步想要解围：“亿哥，这位是……”
　　“没问你。”
　　唐亿轻声打断她，眼睛一瞬不移地锁在男人脸上。

　　男人立得笔直，站军姿似地双手背在身后，指甲盖长的黑色短发下露出清爽的额头。
　　从谷涧方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瞧见他高耸的眉骨，以及从眉骨末梢，如利刃般向下劈开的一道狭长疤痕。

　　这是一个军人，一个退役半年的军人，一个在保镖这一职业中最常见的人。他挺拔的腰背，小麦的肤色，侧颊的伤疤，无一不昭示着昔日的骁勇。
　　而现在，立定在唐亿面前的他却仿佛犯了什么错，眼眸低垂，双手反剪。
　　谷涧方能隐约听到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地吐了出来。

　　“我叫方子戎，”男人低声说：“是新来的保镖。”

　　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带了点磁性，话音落下仍余响绕梁。
　　然而直到余响都消失殆尽，抛出问题的唐亿却仍是一言不发。
　　空气中只听得到他重重的呼吸，似乎在勉力压抑着什么。

　　谷涧方和经纪人良诚交换了一下视线，相互表示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作为出道六年的年轻演员，唐亿可能是谷涧方最满意的一位老板。他算不上亲切，但从不摆架子，甫一出道就以与角色近乎交融的演技震动了娱乐圈，被冠以超天赋新星的名号，理所当然地踏上了这条演艺道路。
　　虽然由于性格问题，这些年来招致了众多负面新闻。但私下上，他的事业心比良诚和谷涧方加起来都强，工作尽职尽责，偶尔还因为太敬业而被其他演员腹诽。

　　但此刻莫名对新同事无理由发难的唐亿，却是谷涧方从来没见过的一面。

　　寂静无声无息地延续，低压的窒息感落在众人的肩上。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唐亿听不出喜怒声音才终于再度响起。

　　“涧方，把他带去停车场，我过会下去。”

　　谷涧方如获大赦，点头如捣蒜地应了声好，领着方子戎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关门前，身后的男人默不作声地往了屋内望了过去，却在被唐亿的目光烫到后，迅速地收回了视线。

　　两人的身影伴随阖上的门一起消失在视野中，直到门外脚步已经完全听不见，沙发上一直没作声的经纪人良诚才动了动身体。
　　他向左边转过头，看到了一旁躺在沙发靠背上、用手臂挡住脸的唐亿。

　　“不是哭了吧？”良诚小心翼翼地问。
　　“……滚。”

　　唐亿的嗓子有点沙哑。
　　他一般不骂人，这可能是良诚今年听到的第二句从他嘴里蹦出的与脏话挂钩的词汇。

　　“虽然大概知道答案，但保险起见，我还是想问一下…”
　　良诚说：“你是不是认识他？”

　　唐亿没有回答，半晌后才放下了挡着脸的手臂。

　　明亮的日光晃在他的眼上，良诚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氤氲的一层水汽。

　　“…何止认识。”唐亿说。

　　在同一家医院出生，住同一栋楼里长大，去同一所学校念书。他打开窗就是那人的房间，伸出手就是那人的臂膀，从咿呀学步到勾肩搭背，从相看两厌到形影不离。
　　他用十七年的时间遇见了这辈子最珍视的人，又熬过六年时间释怀他的不告而别。现在却要在一分钟内，接受他改名换姓、风轻云淡的重新出现。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冷淡又直白地念着自己的新名字，仿若过去一文不值，气得唐亿想要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留下猩红的印记。
　　但一瞧见那张脸，那条疤……

　　他胸间积郁的怒火还未聚集成形，就忽然变成云雾，被一阵风散开了。

　　唐亿垂下长长的眼睫，对自己的宽容感到愤怒，又为自己感到委屈。

　　“所以，他是你的什么人？”良诚问。
　　他听唐亿说到一半停下来，半天了也没个后文解释，忍不住出声催促。
　　却见唐亿敛着眉，薄唇瓮动。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厌恶的人。”

　　*

　　唐亿憎恶离别，就如同他憎恶几乎不在家里出现的父亲，憎恶明知丈夫出轨也默默忍受的母亲，憎恶不过远远瞧见他的脸就蜂拥而至的所有灼热过头的情感。

　　所以在第一次见到笑得天真和他打招呼的关镕时，唐亿理所应当地别开头，无视掉了。
　　因为这样浅显的好意他见得太多。
　　大人们对他极尽夸奖，小孩们对他趋之若鹜，唐亿在根本没和自己说过两句话的那一众人的视线中踽踽独行。
　　所有被他们安在身上的希冀，他都无所谓地收下，又无所谓地丢开。

　　不是不缺，是不稀罕。

　　于是不久，他的无声拒绝收到了成效。
　　赞誉逐渐变成了诋毁，崇拜接连坠落成嫉恨。
　　故作姿态、心高气傲、刚愎自用……当初堆在他脚下的美誉有多少，后来压在他背上的咒诅就有多少。
　　不到十岁，就已经在世人的反复无常中近乎封闭了自己。

　　然而这时，关镕再次对他伸出了手。
　　这是关镕伸出手的第无数次，却是唐亿真正注意到的第一次。
　　稚嫩的脸颊上是一尘不染的坚定，眼中的友善与过去别无二至。
　　仿佛无论唐亿光芒万丈抑或伤痕累累，关镕永远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伸出手，像过去被忽视的无数次那样。

　　所以唐亿抓住了那只手。

　　他越抓越紧，严丝合缝，少年的心里燃起一团火，他决定永远都不要再松开。
　　于是在那个漫长的周末开始的酷热傍晚，顶着漫天夕阳的注视，他扯住关镕的书包带，近乎咬牙切齿地表了白。
　　然后瞬间后悔，抛下一句“不准答复我！”，逃跑似地奔回了家。

　　整整三天时间，关镕果真如他所说地没有答复，唐亿整宿整宿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恨不得冲去他家里收回那句话。

　　而当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再次来到学校的那天起，关镕失踪了。

　　敲门无人回应，翻窗进屋空空如也，所有联系方式都如石沉大海。
　　几天后，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来学校帮关镕办了退学，唐亿扒在他的车门上，逼问关镕的下落，纠缠不休，只得来了一个“搬家”的回答。

　　汽车尾气和飞起来的尘螨凶猛地扑在唐亿的脸上，他疯狂地咳嗽，咳到嗓子都哑了，比玻璃珠子还大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涌出来，沾着灰土啪嗒落在地上。
　　唐亿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是关镕自己松手了。

　　*

　　新保镖上任的第一天，恰好碰上了唐亿行程堆满的工作日。

　　从一个地点赶到下一个地点，唐亿忙到几乎没有时间和自称为方子戎的关镕独处。唯一的对话是在吃午饭太着急、呛到鼻子的时候，关镕飞快地递过来了一杯水。
　　唐亿不想接的，但无奈嗓子疼，不得不收下。
　　冷淡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再无交集。

　　一天下来，唐亿要比以往累上许多。按理他工作时从来都是全神贯注，但今天总会下意识分出一缕精神，放在站得有些远的关镕身上。

　　大概是唐亿表现得过于明显，关镕非常自觉地与唐亿保持着最少一米的距离。
　　就连护送他穿过粉丝和人海，被群众推挤得站不住的时候，他都不会松懈力气碰到唐亿。

　　但这并没有让唐亿心情好到哪去。
　　他甚至脸越来越黑，以至于看都不想多看关镕一眼。

　　入夜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出席一家影视公司的周年庆，唐亿不需要做些什么，只用在宴会上露个脸，再给这所公司的高层敬杯酒就能够回家休息了。
　　谷涧方本应该同他们一起去，然而临下车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便匆匆地离开了，让两个先上去。

　　唐亿说了声好，面色如常地提步进了电梯。而驾驶座上的关镕犹豫了好一会，才锁住车跟了上去。

　　三米见方的电梯里，关镕站在唐亿对角线的最远角落。
　　电梯门后的镜子倒映着两人互不交汇的视线，仿佛是一对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电梯从负三层升到地面，两扇门打开，好几个人登了上来。关镕顿了顿，往唐亿那边退了过去。
　　两人被涌进的人群推至墙角，关镕背对着唐亿，像是一堵墙似的，把他和其他人隔开了。

　　唐亿靠在电梯壁上，看着前方比自己还矮一些的关镕。电梯里的其他人都肩贴着肩，只有他脚下的这块角落，甚至还有转圈的余地。
　　他垂下眼，看着关镕放在身侧的手，轻轻皱了皱眉。

　　“叮——”一声，电梯到达了顶层，
　　唐亿被吓到似的陡然收回手，看着差点就要触碰到的那人抬起腿向外走。
　　身后没有动静，关镕回头有些疑惑地看过来，就见唐亿面色如常地将手塞回衣兜，越过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清淡的男士香水味道从耳畔扫过，关镕喉间有些发涩，指尖掐了掐掌心，上前跟在了他后面。

　　宴会举办地是一个十分大的正厅，正厅外的长廊道上摆着桌子，零零散散地坐了些人，两人走到正厅大门前，两个服务员模样的人示意他们出示邀请函。
　　唐亿从手机里点出了一张截图给服务员看完，提步走了进去，跟在后面的关镕却被拦住了。
　　“工作人员也得有邀请函。”

　　唐亿一愣，回头瞥向有些茫然的关镕。
　　他想了想，指着外面的桌子。
　　“你在外面等吧。”
　　关镕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唐亿扭过头，兀自往里走去了。

　　唐亿其实早就知道随行工作人员也需要邀请函。实际上谷涧方肯定已经帮他备了一张。
　　他完全可以让她用手机发过来，或者强行要求带关镕进去，服务员并不会坚持为难。
　　但他没有这样做。

　　唐亿的座位安排在了舞台前方的第一排，几个公司的高层依次上台说了些什么，唐亿没注意听，只跟着话音落下后响起的掌声一起鼓掌。
　　发完言之后是福利抽奖活动，唐亿对奖品和桌子上的餐点都毫无兴趣，找了个借口起身去了卫生间。
　　路上遇到了几个熟悉的导演，拉着他聊了会儿天，唐亿一边聊着一边下意识往门外看，却发现左右两边都没有关镕的身影。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和导演们分开后就径直往门外走了过去。
　　刚走出门，转眼就瞧见关镕，他在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话。
　　关镕耳朵上别了根烟，手上把着个打火机，正垂着眼睛，单手给对面的人点火。
　　他动作娴熟得好似这件事干过千万遍，燃起来的烟草上飘起一缕白雾，抽烟的男人察觉到唐亿的视线，对关镕扬了扬下巴。

　　唐亿看到他很快回过头来，脸上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和那男人说了句什么，然后走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关镕上下仔细看了唐亿好几眼。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话，声音有些焦急。

　　唐亿瞟了眼那边仍然靠在墙上抽烟的人，眯起了眼睛。
　　“我讨厌烟味。”唐亿说：“你忘记了么？”
　　关镕愣住了，随后迅速将耳朵上的烟和打火机收进了裤兜。
　　“我知道，…我已经戒了。”
　　他有些局促地说：“只是给他点个火。”
　　唐亿眉头紧了紧，觉得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裤腿旁的手握紧了，他脚下一扭，转身回了正厅。

　　谷涧方的临时工作有些棘手，等到脱身出来，唐亿这边的宴会已经接近尾声。
　　她赶到地点，发现新来的保镖方子戎坐在外面发呆，然后才恍然想起来自己忘记给他邀请函了。
　　“抱歉啊方哥，你是不是还没吃饭？”谷涧方不好意思地凑过去。
　　“没事，我不饿。”
　　关镕站起身，和她一起进了正厅。
　　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正在喝酒的唐亿。然而唐亿坚持把最后半杯喝完，才肯跟着两人一起离开。
　　他脸色如常，眼神清明，好像没喝多少似的。
　　然而一坐上车，就缩进椅背里睡着了。

　　喝完酒后的觉总是睡得很香甜，但唐亿留出了一分神智。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似乎下起了雨。
　　有谁下了一趟车，又踩着水回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在唐亿耳畔催眠，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车子早已经熄了火。
　　他坐了起来，看见副驾驶座上的谷涧方已经不在，大概早就下了车。

　　关镕注意到他的动静，没有回头，低声说了句“到家了。”
　　唐亿闻声移眸看向他的侧脸。
　　关镕脱了外套，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被水打湿了，车内只有空调在呼呼作响。

　　看来是早就到了，却没把他喊醒。

　　不知道关镕默不作声地等了多久，唐亿抿了抿嘴，往门边挪过去。手刚搭上车把手，前面的关镕突然动了动。
　　他侧过身，抬手递过来一个袋子。
　　袋子里面放着长方形的两个扁盒子，外面写着几个字——“安宁大药房”。

　　“这里面是醒酒药和胃疼药，刚刚看你好像没吃东西。”关镕停了停，见唐亿没动，又补了一句：“是涧方买的……让你记得吃。”

　　唐亿沉默了几秒钟，抬手接了过去。关镕好似松了一口气，紧绷的侧脸放松下来。

　　然而唐亿并没有拿到药就立即开门下车。
　　他看向关镕的头发，又瞥了眼副驾驶座位上关镕脱下的衣服，那衣服肩背上都是湿透的水渍痕迹。

　　唐亿需要应付很多酒局，他家的药箱中常年最不缺的就是醒酒药，谷涧方是他的助理，自然不会不知道。

　　但他没有说。
　　心里五味杂陈，一味苦涩翻腾到了嗓子眼，他抓紧了袋子。

　　“关镕。”
　　唐亿低声喊他。

　　关镕一惊，回头看过来，睫毛飞快地眨了两下，小声说：“什么？”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