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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若只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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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倘若美好,该只如初见,这样我随波逐流的一生,到最后,也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水乙
“烧饼咯~烧饼咯~刚出炉的烧饼~不香不要钱! 诶!您要几个……”
“算命了,天下第一算……”
水乙正穿过喧闹的街市,赶着往私塾跑,冷不防在不起眼的街角看到个卖画摊子,便只叫双眼盯在了那幅流水图上。与自家爹爹书房里悬着的那副,也竟有六分相似,虽只寥寥数笔,便只是过路流水也起了分闲情。再一看画上所题之字——绿水长存——更有几分对了自己的味道。
念及此,水乙便停下脚步凑上前问道:“请问这画如何卖?”
“不卖不卖!”怎知这人只是瞥了画一眼,便不耐烦地道。
“这个,你看,价钱可以……”水乙想,自己想来也并不寒酸,倒是可以与这摊主好生商量一番这价钱的问题。
“我道是谁,看你斯斯文文的也是个读书人,难道就看不出这画只是我信手拿来练笔的?!”这下更是话尚未说完,这人就出口打断了水乙。
“在下自是知道,只是……”
“小绿小绿,快把摊子收收回去了,你爹喝醉了又打人呢,今儿还把人村长给打了,你赶紧回去看看去。”这时又从身后扑上来一人,抓起这个叫小绿的人的胳膊就冒出一连串话。水乙只觉得,今天是彻底词穷了,他头一次觉得能说上句话该是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只是听得这人叫小绿,便更加觉得这“绿水长存”是天意。奈何人家情况听来颇为紧急,他也不好开口继续商谈那画一事。
“今儿他倒是越发能耐起来了。行,知道了,我赶紧回去看看,二丫你帮我收着。”说完那小绿便跑了。水乙还犹自思考着该如何向他要来这幅绿水长存图,回神的时候才发现那人已跑远,只知道,那倒是和私塾一个方向上的。
无奈之下水乙只得转向了正在收拾摊子的叫二丫的:“这位大哥,你看能不能替他把这画卖给我?”
“哟,真不好意思,这我可做不了主,要不您明儿再来,小绿明儿一准还得来。”
“您看,我是前面江清书室的私塾先生……”
“先生,先生,您怎么还在这儿呢啊,尚书大人都到了,赶紧去私塾吧。”
经人这么一说,水乙这才记起今日胡尚书要来私塾与他商量介绍位先生去他家中坐馆的事。便跟着来人走开了,才走两步,似是记起什么,又回头冲那二丫问了句:“这位小哥,那个,请问小绿先生明日确实会到此么。”
那二丫笃信般憨笑道:“放心吧,小绿啊每日都来此摆摊,明儿肯定还会来。”
水乙这才放心地离开了,边走还不忘暗自奇怪:自己也是每日经此道到私塾去,怎的从未见过这个叫小绿的摊主。
那之后每日里,水乙都去原先摊子那儿等这叫小绿的,却从未再遇见过,直到八日之后,这儿重新摆上了个画摊,却也再未见过那幅绿水长存图。
如此过了半月,水乙总是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踏实,记起那天小绿是同往私塾的方向跑的,于是决定去找找。
到得第三日,才终于在一安氏村中寻得有一人叫小绿。
“你问安家的那位小绿吧。诶,也怪可怜的,叫他爹给关起来了,也难怪你找不着。”
“起来了?他爹倒是为何将他关起来?”水乙万分不解。
“嗨,还能为什么呀,他爹就是不准他上街画呗。”
“还请问他家住哪儿,我正找他有事相商。”
“他们家呀,住安心堂,喏,就沿着这小河往前走,看到棵大柳树拐个弯就看得见了。”
水乙按着那人指点的寻到了安心堂——那是一座还过得去的宅子,安心堂三字工整有致,只是紧闭的大门上,朱漆已斑驳。水乙环顾了一番,发现门确是关着,墙倒是不高,寻个垫脚的石头估摸着就能爬上去,只是他身为一位私塾先生,先不说要时时刻刻以身作则,饶是被人瞧见青天白日的越人墙头,也为他们少家丢脸,到时便又会成了全家尤其是大哥的笑柄。正思量着,却听见门闩放落的声响,水乙赶紧躲到一边去。只见一人形似颇为狼狈,摇头晃脑的,口中仍是念念有词,尚未离得很近便闻得到那人一身酒气,想必这人应该就是小绿的爹,水乙这样想着,便不敢出声。料定小绿爹不是个好惹的主,水乙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爹晃走了。待他晃远了,水乙才突然想到,自己光明正大的,有什么好躲的。但转念一想到那日那叫二丫的描述,想想还是躲着的好。却又马上为自己的做法后悔不已。人家爹走了,倒是谁来给他开个门!
落落地转身想离开,却意外地发现,安家爹爹出门时,竟未关门……虽有些不甚妥当,水乙到底还是进了去,总比爬墙光彩。
院内也甚是简单,屋舍并不是很多,水乙很快便透过一扇半敞着的窗看到了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比划着的小绿,急切地便开了口:“小绿,小绿,是我!”浑然没有注意自己对小绿的称呼有何不妥。
小绿抬起头来,冲着窗外看了眼:“你是……?”看样子似是对水乙完全没有印象。
水乙禁不住一阵莫名的失落,却仍是解释道:“是我啊,那天问你买绿水长存图的那个私塾先生!”
“奥~是你啊!哈!原来你是私塾先生哈!哈哈哈,你可一点儿都不像,倒是有点像纨绔子弟。”
水乙顿时变了脸色,不是愤怒,而是窘迫。虽说家中名声在外,他却是一点儿都不纨绔,只是比起大哥来,有些碌碌罢了。水乙有些无奈,却还是道明了来意:
“在下此次来,仍是为了那幅绿水长存图,你看,能不能就卖了给我……”
谁知这次仍是尚未说完全部想好的说辞,小绿那边却微怒了起来:“说了不卖便是不卖!”说完还将头撇了过去,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水乙见小绿这般,只暗自觉得他孩子气的可爱,却也不气馁,连番着开始讲起他的说辞来,颇有夫子教训学生的架势,小绿看的只忍着好笑,终是有点受不住水乙的啰嗦,自己倒先不耐起来:
“行了行了,别说了,好似我不知道你是个私塾先生般!我只说不卖给你嘛,送你就是了!”
水乙犹自准备说下去,听到这话,待反应过来,才不合他私塾先生气质地憨笑开了。
“不过我有个条件!”岂料这画也不是白给的,小绿赶紧趁机提出了要求,水乙倒也不管了:
“小绿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的,必定给你办成了!”
“这容易!往后你每隔七日便来给我送些笔墨纸砚,我被关这儿不让画画可真是憋死我了!”
“你爹不是只把你关着么,难道还不让你作画了?”
“可不是!这个老顽固!”小绿双手一摊,一副我是被逼无奈的表情,“那日要不是二丫帮我收的摊子,回来偷偷地把文房四宝给了我,还不把我憋死了,不过那点儿纸也没能画多久。”
“成,我知道了,你只管等着你的笔墨纸砚就是!”
此后水乙便时常给小绿送纸墨笔,有时也捎带个一两本谁谁谁的诗集。只是从一开始的七日一送变成了现在的每隔三日送一次,不知是自己每次送得少了还是小绿画作得多了。只是水乙已经不再拘泥于进出安家宅子的方式手段了。
倘若我不是我,他也不是他,我依旧会画画,一日比一日多,只是人生向来难若初见。——修小绿
“你在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喝声阻断了水乙视线中的美好,那一声断喝正出自难得清醒的安家爹爹口中。
“伯父,我,我是小绿的朋友……”
“谁是你的朋友,我们家小绿可不交你这样鬼鬼祟祟的朋友!”安家爹爹怒喝道。
“伯父,不是不是,他这不是被您关着呢麽,我真不是坏人,我是前面这镇上江清书室的私塾先生,我叫少水乙,不信您可以去问问!真的!”
“你叫少水乙?你说你叫少水乙?你是少家的人?”
“没错没错,正是正是,我……”水乙心想着兴许报上少家这亮堂堂的名号安家爹爹就会对他抱有好感了吧,至少该必不会再百般不信任了。
谁知不待他说完,小绿他爹就赶起人来了:“走走走走走,我们安家高攀不起这样的书香家,以后你要是敢再来,看我怎么打断你的腿!”说完已几近抓狂!手中已连推带搡地赶他了。
水乙只一介私塾文弱先生,算起来倒是从未与人交过手,委实经不起小绿爹的一番蛮力推搡,只得悻悻转身离开,心里还道怕是小绿爹又喝了酒不甚清明。好歹也是小绿的爹,暂且不与他较真才是。
这边水乙刚走,小绿就无力地开口问道:“爹,你说的原先的那个世伯家,难道,就是少家?……”
小绿爹没有说话,沉吟了片刻,只道:“你今后莫再与他往来了。”
许久,小绿才悠悠开口:“知道了。”只这三字,听来便无限凄迷,掏心挖肺般。
……
第二日,水乙没有理会安家爹爹,熟门熟路地攀了墙过去,岂料才刚到窗台下,却听见里面传出小绿的声音:
“你以后不用来了。”
“小绿,我是水乙!”以为小绿认错了人,水乙急切道。听小绿这般说道,还以为有别人也似他这般常来看小绿,隐约也升起了些醋意。
“知道,说的便是你。走吧。”
似是只当小绿与他玩笑,又似是猜疑,水乙强自调笑道:“我要是不来了,可还有谁帮你送文房四宝?”
“我今后不再作画,还需要什么文房四宝?”小绿不答却反问。
水乙心下一惊,说话也脱了原先的那股子儒酸气,直白起来:“为什么,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是不是你爹把你怎么了?小绿,小绿……”
“我不姓安,我家本姓修,我爹原叫修若明,是何原因,还是你自己回去问少世伯吧。”
水乙仍有疑问,只是今日窗户从未支起过,犹自阖着,任水乙如何问,小绿的声音再也未从窗缝中遛出来。
等不及继续这无谓的询问,水乙反身便朝家中跑,只是大概他自己也从未想过,前一日还在为自己是少家人而颇为自满的他,没有比那一刻更后悔自己是个少家的人。然而他又为小绿家与少家有纠葛而庆幸不已,因为小绿和小绿爹,恨的是少家,只是少家人。
那一日,水乙回去,并未见着自家爹爹,真正是造化弄人,最近自己太过于关注小绿的事,竟连爹爹上京述职之事也未知。无奈只好苦等,每日里除却私塾就是家里。当然仍是不忘每日去安心堂走一遭,安心堂的门倒是从未开过,水乙自然也是再未进过安家大门。
待得水乙爹回来,那已是一月多后的事了,水乙却觉得这一月久得跟什么似的,成天有如万千蚂蚁噬骨挠心,安寝不得。
然而爹爹的回答才让他真正知道了什么叫造化弄人……
少家和修家本为世交,只是修家早年经营不善,有些落魄了起来。
为一改修家窘况,少元铭便提议修若明一同上京赶考以求个功名,且出于世交情分,一并盘缠皆由少家担待了。
一切便只因卖画摆摊而起。
虽说是世交,真要若明腆着脸面白蹭了少家的银子,自是不肯的。两人一路上京,修若明便也作些画摆个摊筹点盘缠。元铭也不欲修若明应着自己变相的接济而扭捏,摆摊之事便也一并帮衬着。就这么一路到得了京城,那日两人又摆起摊来。
偏生日当中头时,若明耐不住起来,眼见那日卖画也得了几个钱,便与元铭说了要去买些酒水来,就着画摊这儿喝了。元铭料想许是科考临近修若明有些难免的兴奋,便允了他去自己留在摊前替他看着。便这一等,却将今后两家的世交情分给等没了。
那日若明离开没多久,小摊子这儿就迎来了一位光鲜亮丽的人,一路把元铭今后的仕途照得亮堂堂的——没说一步便登了天,却也是一路平坦的。
与那日水乙碰着小绿时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事儿。只是这看画的人不巧是与那过几日的科考有些瓜葛的,这卖画的也不巧不是作画的,这看画的偏不巧不知道作画的另有其人。看的却也是一幅高山流水图,倒只是驻足看了眼捎带着问了几个画意上的问题。元铭也不曾留意,只当是一个寻常的看画的,也就这么过去了,修若明回来也并未说起,毕竟画到底还是没有卖出去的。酒嘛,还是要喝的尽兴才好的。
日子这么过着,科考也如期而至。
同样半揣着信心半揣着忧心,一个处世圆润通周旋,一个却是心高气傲皆不屑。
所以那句对着元铭说的“你不正是摆摊卖流水图的那位么,怎么,也是赶考的么?”入了修若明耳中,便有了一份不到底的质疑,然后少元铭不加否认的那个笑脸,也打乱了修若明的一番傲气,只好眼见着那位过来和元铭搭话的径自入了考官的席。然后等着放榜那天盯着皇榜发了好阵子的呆,也不知道元铭在一旁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落榜了,元铭得了个二甲第四名。想起考试那日的一幕,心下凄然:自己来这京城走一遭,什么都没得到,倒是给元铭卖了个画做了件嫁衣成全了他的好事。
其实什么都没有的事,只是碰着了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便让若明忍不住这么想了。
元铭自是怕若明误会的,当下要解释,想着当下也不是个时候,毕竟若明尚且伤心着,此时作甚辩解颇有落井下石之嫌,便也想着等个机会,怎料若明当晚便是不告而别了,可一边却是召见的圣旨,真是无奈的很。这一来一去,待得元铭稍得空闲,终于才有了机会回家一趟,却是听说没见着若明回乡,直到现在也是未见过这朋友一面,真正的此去经年,相见无望。
可你说这人世吧,活着不就是一个活字么,少了谁还一样,饭要照吃,朝也须得照上。于是少了谁便少了谁吧。缘尽的时候,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找了这许久尚未得知下落,自是若明自己躲着了。
谁想到呢。多年后,若明的孩子都这般大小了,只比自己当年收容的水乙少了2岁而已。
水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修若明自己憋着气非得这么扭曲了事实,也还得赖着儿子跟他一并般恨着,白白拖累了自己和小绿。还道是什么深仇大恨,只当是考场失意了。这下诸事便宜了,只要自己与小绿爹解释清楚了,再与小绿说明,自己并非少家人……水乙顿时觉得,这么多些天,似乎有些白担心了。
心中这么掂量着,却还是立即前去了安心堂。
可又都说这人生吧,就是一场爱弄人的造化,偏不能就这么顺了你的心了。水乙也是这般。
那一场相知开始于安氏小村好心人那一句指路的话,却也在同一个人的提醒下告了终。
“别敲了,你还不知道吧,这父子俩呀,半月前就搬走了,反正祖上也不是这里的,平日里生活也是清冷的,没什么可留恋的,说走也就走了。”
……
是啊,祖上并不是这里的。这样水灵般的一个人,大概是回到了那片当是与他一般水灵的地方了吧,把那一片流水也画得更水灵了。只是从我心间淌过的这股细流,为何什么也没留下,就倏地没了踪影呢。最后竟是连那幅绿水长存图也没有留下。
水乙这么想着,也只能这么想着。还想着那一句没来得及说的解释。
其实,我本也并非少家人,我姓水。只是人生再不若初见。——水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