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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   我还没想好该怎样面对蝶鲤的诘问和追咎,是以悬着一颗心回到吉田木屋,却得知“蝶鲤太夫赴远道亲迎贵客”的消息。
      仿佛暑热之至时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杂陈的情绪闷在胸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含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先将所带回的糖果和点心分给吉田屋里四下零落的游女们。
      她们正闲得无聊,不知该研究什么好,见我率先显示善意,当下决定投桃报李,七手八脚地拿出各自珍藏的华服美饰来装扮我。
      这种热情是具备排山倒海之势的,于是箱箧大开、衣料铺陈,她们像是舞台上的魔术师与助手,配合默契、彼此欣赏,在繁复的各类工具和各色装饰迁延流转之间,夸赞声高低起伏地响起来。
      其中一些是真诚,还有一些是恭维,更有的深意莫测、虚情难辨。
      帮我梳头篦发的女子生着一张容色鲜丽的脸,敷了粉的白皙额角似乎有一道疤痕,被粉饰住了,只有在这样近距离接触时才能发现端倪。
      我的长发在她掌中滑过一段,润泽的发油因灯烛照耀微微沁着光,被她拨弄在手里,像盘起一条鳞光闪动的黑蛇。
      她便擎着这发绺引诱般叹息着:“这样一张姣好的面容,这样高挑合度的身材,在哪里不是飞黄腾达、前程可待呢,可偏偏被压在蝶鲤之下,这样心思深又情绪重的主人,今后出头实在难。”
      我为这句话微微侧目,却见乌发油润的细芒闪烁过后,如水的镜面当中蓦地照见了一道华服煊赫的倩影,那层叠的衣衫带着香风接近了,将平静的水波兀自搅乱。
      回过头,正对上蝶鲤沉冷的脸容。
      她似乎还没来得及沐浴,艳妆熠熠,盛气凌人地一路走来,低等级的游女们便伏跪了一路。
      蝶鲤没有分给她们一丝一毫的目光,径直向我而来,在我启唇之前,雷霆震怒的一掌猝然落下,扇得我吃不住力,茫无所措地跌落在地。
      长睫微掩的琥珀色眼瞳居高临下睨着我,黑色眼线如钩子一般扯动所有人紧张的心魄。
      她的怒火来势汹汹,令我陷入猜测,失神忡愣。
      我半边脸几乎丧失知觉,发着烫肿了起来,左颊被她的长甲划伤,两道红痕往外直渗血丝。
      然而痛感不止如此,脑后的发丝还被梳齿绕住,握着这梳子的人手腕一抖,生生扯了几根发丝下来。
      身后那名女子呼吸都加重了:“太夫——!”好似刚才吹耳边风的人不存在一般。
      蝶鲤并未允许她擅自将话继续下去,伸手一把挥散了她的发髻,扯着慌张而凌乱的长发冷声问:“我说过少在我面前玩这些把戏吧?”
      她按着女子迫近桌角,大有不管不顾就此撞下去的意思,女子雪白的脖颈不受控制地向后瑟缩,惊惧的情绪将她面部神情全部扭曲了,眼泪更是胡乱地往外沁。
      “蝶鲤——姐、姐姐!”女子用掌心死死抵住桌沿,另一只手用力去扒蝶鲤的衣角。
      蝶鲤手劲微松,像随手丢弃一张废纸似的将她甩到一旁,随后,拎着我的后领,将我一路几乎是提着给扔进了房内。
      她的垫褥是雪白的,我怕血迹沾到上面,下意识撑住自己的同时,梗着脖子侧过脸,蝶鲤将沾了消毒水的棉巾一把敷在我脸上。
      “嘶……”
      “自己按着。”蝶鲤没顾我疼得嘶嘶抽气,冷淡地撤回了手。
      她转向那套机关一般层叠嵌套的妆奁,背对着我开始拆卸各色饰品,一件件投入箱中,敲动一声声闷响。
      “我让你快去快回,你全当耳旁风,为什么耽搁了?”
      我只好一面用毛巾捂着脸,一面用眼神示意那只绸袋,用途中断掉的木屐作为借口。
      蝶鲤秀美的长眉又冷肃地拧起了,“别牵涉太多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不知她是否另有深意。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蝶鲤对我的处置是:暂时将我从侍奉身侧的位置下放去做苦力活,以儆效尤。是以,在未得到赦免之前,我接下来都得到浴室负责清洁工作。
      就像《千与千寻》中小千的神奇际遇一样,在大浴池里埋头刷洗,颇有几分微妙感。
      我尽量把一干洗浴用具涮得干净些,女生在这方面总是处境更艰难,洗浴不仅是为了祛除污秽,更重要的从疲惫当中缓过来休养生息的过程,清洁的、流动的、温热的水流也许能够带走一些负累和不适感。
      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就拄着拖把发呆,时而望望天,时而看看地,或者放空大脑任其胡思乱想。
      若说这段经历给我带来了什么,可能是让我原本就不多变的情绪更加稳定了吧,我感觉自己现在好似一只水豚,就差往头上放几只橘子了。
      再次回到屋檐下时,耳畔有泠泠水声搅动了暖湿的气流,潺潺的白雾在半空中辗转流泻。
      “你过来。”在我为了避免尴尬,打算悄声离开前,那人出声叫住了我,正是蝶鲤。
      以往为了方便,她浓密而长的黑发总是用发油梳起,发包粘得紧实牢固,发髻盘得高耸如云,眼下却见她披散秀发,青丝垂落,脸上也不见施了什么妆,只是湿漉漉的一片白,像雪水中打湿了毛的狐狸一样,腮又尖眼又亮,唇色很是清透。
      我为这样的反差和美丽一眼触动。
      按她所要求的,我走近了些,坐在一张小木凳上,为她放松紧绷的身体。
      拳掌不断揉搓,掌心一遍遍滑过她肩背上的纹身,我注意到在摩擦和反复浸染的温热之下,这处纹路居然点染上了明艳的亮色。
      这金光熠熠的蛇纹分外眼熟,联想到自己被卖入吉原的前一晚,我的心跳怦地加快了一阵,擦拭的手不自觉避开了些。
      蝶鲤察觉到了我的迟疑:“害怕?”
      我解释道:“之前有被这类蛇咬过。”
      “你我际遇不尽相同。我遇到的那条替我吓退了强敌,为了感念这段恩情,我将它刺在了这里。”蝶鲤翻过手,指尖轻抚背上的鳞纹,水色潋滟、金光璀璨,显得蛇瞳神采弥彰。
      “分明是剧毒和冰冷的,对一部分人而言残忍又恐怖的,但却意外地,也会出现在别人美梦之中呢?有些奇怪且难以理解吧。”
      我摇了摇头,“我也梦见过深海鲨鱼,有着骇人的锋利牙齿和幽蓝眼睛,会一举搅碎既定的平淡的生活,可那晚从梦中醒来时甚至觉得,再看一眼说不定也可以。”
      我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蝶鲤几乎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半响,她低低的笑声透过水雾传来。
      “是吗。”蝶鲤向更深的雾气之后退去了些,轻靠在浴池的瓷壁上。
      我与她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她影影绰绰的脸。
      “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呀。”只听到她带着捉摸不透的情绪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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