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生一代一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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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呜……”随着一声婴儿的嚎哭响声，天色阴沉了下来，从晴空万里转眼就变成了乌云密布。
数十个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皆面色枯黄，身形瘦削，几十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锁的破旧木门。有小孩偷偷觑了眼墙角的一颗槐树，紧接着就被母亲死死捂住了眼睛。
这棵槐树极壮观，枝繁叶茂不说，树干就合五人抱着那么粗，可是无端的，竟让人感到一丝阴寒之气，那股阴寒之气从脚底窜到后背，又一路窜到头顶，在头顶炸开。更诡异的是，这棵槐树无论春夏秋冬从不变化分毫。
没有人敢去看这棵槐树。
门“吱呀”一声开了，声音沉重沧桑得好似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妇女抱着一团灰色襁褓走出来，神情惊恐又愤怒，那数十个人一看便知道了襁褓里是个什么婴儿，脸色死灰，露出和妇人如出一辙的惊恐和愤怒。
“为什么……”
“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小声念叨着，又偷偷去覷那棵大槐树。
突然间，有个中年男人大步上前，抱住那团灰色襁褓，不死心地翻开，去看那青紫□□的物什，终于绝望地闭上眼睛，许久后，他一字一句沉声道:“这是我的女儿——沈姝。”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
“可是……”
男人打断他:“这就是我的女儿。”
他们闭上嘴巴，眼中满是恐惧。
他将沈姝交给接生婆，从侧屋抱出一坛酒，将其埋在了槐树下，然后跪了下来，其他人见状也跪下来。
男人的语气里充满了惊恐和敬畏:“我沈家幸得一女，名唤阿姝，待阿姝及笄，我定将阿姝献祭于您，望您保我全村百年风调雨顺，福泰安康！”
众人齐声重复:“望您保我全村百年风调雨顺，福泰安康！”
话音落下，一滴冬雨打在了槐叶上，紧接着是更多的雨滴落下来，他们欣喜若狂，仰着脸感受着这许久没有降临过沈家村的雨水。
“太好了，我沈家村有救了！”
“谢仙人救命之恩！”
沈姝从记事那年起就知道自家院子的槐树里藏着一位仙人，这位仙人在他出生的三年前降临了沈家村，从那天起，雨神便不再留下眷顾的目光和怜惜的眼泪，沈家村干旱严重，以至于颗粒无收，饿死了许许多多村民，人们易子而食，死亡的气息蔓延整个村子。
有一天，一个村民抱着自己未满月的儿子来跟沈姝的父亲交换，他抱走沈姝的哥哥，经过槐树跟前时跌了一跤，令他们恐惧的一幕发生了，小孩竟被槐树活生生吸干了鲜血，不过几秒就变成了一具干巴巴的尸体。
在场的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此时槐树中竟传出一道男人的声音：“沈家村若有女婴诞下，便在她及笄之日将其献祭于我，我可保沈家村百年风调雨顺。”
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沈家村无人诞下女婴。直到第三年，沈父意欲瞒天过海，谎称沈姝是个女儿身。
谎言若被戳穿，整个村子都要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所有村民噤口不言，他们早已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为了欺骗自己，女人们织了许多女孩子的衣服和肚兜送去沈家，盯着沈姝的一举一动，若他表现出一点男孩的模样，便整日心神不宁。
“阿姝，女儿家要善女红，这刺绣、纺织、缝纫、印染样样都要精通。”沈母看他托着腮对着窗外发呆，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敲了下他的小脑袋，“你在想什么？”
沈姝盯着院子里的那堵墙问:“娘，我昨天看到大牛哥站在屋檐上尿尿，我和他一样，为什么我不能站着唔……”
沈母大惊失色，惊恐地看了眼屋外的槐树，故意抬高了音量:“莫要胡言乱语！女儿家怎能如此粗俗？”
沈父听到动静急匆匆冲进来，看到这一幕就猜到了七八分，愤怒地拧了下沈姝的胳膊，痛得沈姝惨叫一声，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
“你要记住你是个女孩，不准说一些奇怪的话！”他看着沈姝脸上的泪痕，终究觉得内疚起来，一想到十一年后自己的第二个亲生骨肉也要被吸干鲜血，变成一具干巴巴的尸体，心里就难忍心酸悲痛。当初逼不得已，他不得不将未满月的大儿子送给邻居当口粮，可沈姝已有五岁，即使是畜生之间也会有感情，他怎能忍心？！他用手掌重重抹了下眼睛，将沈母扯起来，“……别管他，让他一个人好好反省反省。”
门被沈父从外面锁住，阻挡了阳光，小小的屋子里晦暗不明。沈姝害怕得跑到床上蜷缩起来，余光瞥到墙角有个黑影，吓得一个激灵，鼓起勇气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是立在墙上的锄头。
天色渐渐暗了，父母房中的灯熄灭了，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沈姝不敢睡觉，用被子将自己密不透风地裹起来，稍稍有一点缝隙，他都会害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顺着缝隙溜进来。
院子里很寂静，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风吹过槐树叶子时带起的“簌簌”声。
“簌簌……簌簌……”沈姝快要睡着，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床榻上倾斜。
忽然，窗户外响起“噔噔噔噔”四声，快速又轻微。
沈姝猛然惊醒，恐惧地将脸埋进掌心里。
父亲说过，人敲门是三下，鬼敲门是四下。
“噔噔噔噔……”似乎是什么硬物敲击着窗户框，持续了许久，一道好听的声音幽幽唤道:“阿姝……”
沈姝眨眨眼睛，抿了抿嘴唇，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阿姝？”
那个声音好听的大哥哥低低笑了两声：“我不仅知道你叫阿姝，还知道你今年五岁了，身上穿着粉色的衣服。”
沈姝从被窝里钻出来，此时夜空的月亮穿透了乌云，散发着冷白色的光，他借着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粉色裙摆，抬起头来看到窗户那里有个高大的黑色人影。那个人散着长发，发丝被微风摇动。
他走到窗边，爬上窗边的椅子，双手扒着椅背，跪在椅子上隔着窗户纸仰头望着他，好奇地问:“大哥哥，你是翻墙进来的吗？”
那人迟疑了一下:“是。我听说沈家阿姝可爱漂亮，心中好奇，又怕你父母误会，因此夜半翻墙进来，还请阿姝不要将此事告诉你的父母。”
沈姝重重地点了下头:“大哥哥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大哥哥，你住在哪里呀？”
黑影动了一下，他侧了侧脑袋，似乎看了眼什么东西，“我住在一棵树的旁边。”
沈姝问：“是院子里的那种槐树吗？”
“是的。”
“哇……”沈姝羡慕极了，双眼亮晶晶的：“大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黑影很配合地低下了头，侧耳去听。
沈姝凑过去，小声说:“我家的槐树里住着一位仙人，我爹说仙人可好啦，救了村子里好多好多人，我爹还说让我长大了孝敬仙人。你不要告诉别人哦，这是秘密。”
“你不害怕吗？”黑影问他。
沈姝摇摇头：“仙人是好仙人，我当然不害怕。我长大了要好好报答仙人的恩情，如果不是仙人，我根本就吃不到糖葫芦和桂花糕。”
黑影沉默了片刻，直起身来:“夜深了，你休息吧。”
沈姝心里不舍，急忙问:“那你明晚还来找我玩吗？”
“明晚熄灯后，我会来找你。”
沈姝开心的笑了，对着窗户纸挥挥手，忽然想起什么，叫住黑影:“大哥哥！”
“怎么了？”
“你叫什么呀？”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似乎在回忆自己的名字，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半空中飞来两只麻雀，扑腾着翅膀落在了槐树枝上，小小的身体依偎在一起。
“你可以唤我为‘阿双哥哥’。”
沈姝问：“可是霜花之霜？”
阿双缓缓道：“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之双。”
从这天开始，沈姝开始希望父母早些休息，只要窗外一片大黑，阿双就会在五个呼吸内准时出现在窗外。沈姝想邀他进屋，他却说自己样貌丑陋，恐沈姝受到惊吓，因此不肯进屋，两人便每晚隔着一层窗户纸对话。
阿双每晚都会给他带好吃的糖葫芦和桂花糕，通过门缝塞进屋中。借着月光，沈姝看到那只手如同白玉棋子般泛着冷白的微光，手指纤长且骨骼分明，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手。晃动时，宽大的红色袖口也跟着微微摇晃。当今圣上忌讳红色，认为红色象征着厉鬼，为世间之至阴，乃不祥之兆，于是全国上下禁穿红衣，这个禁令已维持五十年有余了。
沈姝虽年幼，却隐隐约约意识到，他的阿双哥哥似乎并非常人。
沈姝十五岁时已经出落得倾国倾城，肤如白雪又似凝脂，面若夏花，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除了个子高挑一些，无人能看出他其实是个男儿身。
虽容貌若女子，可性子却完全是个男儿，活泼好动不说，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洒脱恣意，静时赏花刺绣，动时上房揭瓦，十岁后尤其喜欢爬到槐树上，一个用力跳到屋檐之上，徘徊于两物之间，夜里枕在槐树枝头入眠，常气得沈氏夫妻或是谩骂或是痛哭，时间久了，二老也习惯了，遂摆摆手放任他去了。
沈姝只能在这世上活十五年，还一直管教着他作甚，只要不暴露男儿身份，那么一切都好说。
今日距沈姝的及笄日还有七日，沈家村仿佛被乌云盖顶，人们的胸口处也堆积着乌云。他们是看着沈姝长大的，沈姝机灵可爱，没有人舍得他离开。
可用一人性命，换得全村百年风调雨顺……他们不可不做！
夜已深，主卧的灯熄了。
沈姝站在窗前，上半身微微前倾，美眸直勾勾地盯着窗户纸，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今夜没有月光，即使有人站在外面也看不到影子，第五个呼吸之后，只听得四声“哒哒哒哒……”
“阿双哥哥！”沈姝惊喜地唤道。
阿双轻轻一笑：“阿姝，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沈姝一听，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真的吗？什么时候？”
“你及笄那日。”
沈姝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些，他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回忆着白日里父母和邻居愁容满面、欲言又止的模样，语气有些低沉：“阿双哥哥，村子里的人好像都不太高兴，我白天偷听到邻居和父亲说话，说什么‘及笄’‘无能为力’之类的，我猜或许是因为及笄之事而不高兴。为什么呢？”
话音落下，沈姝忽然感觉后背一阵阴寒，这股阴寒之气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他不适地搓了下手臂，却关切着屋外的人：“阿双哥哥，外面似乎降温了，你冷不冷呀？”
阿双沉声道:“不冷。”
他的语气很冷淡，几乎没有任何起伏。
沈姝有些不满，嗔怨道：“阿双哥哥，你说你冷嘛。”
窗外的人静了静，片刻后轻轻“嗯”了一声：“有些冷。”
但不知为何，那股阴寒之气莫名褪去，沈姝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了下，小跑到床前趴下来，从床底掏出一团包袱，打开查看了一眼，确认完好无损后松了口气，走到门边小心翼翼打开一条宽缝隙，将包袱慢慢推到外面，“这是我偷偷给你做的斗篷，地里有一种野草的汁液是红色的，我采了许多藏在床下，取其汁液稀释后将白布浸入其中。”他的语气忽然低落了起来：“只是颜色没有阿双哥哥身上的衣服红。”
他看到阿双打开包袱，心里紧张起来。
阿双打开包袱，拿出一件厚重的红色斗篷，领上有一圈白色绒毛，触感温暖柔软，斗篷上绣有数朵槐花，槐花栩栩如生，比实物还要雅致洁白。
沈姝心里愈发紧张起来，因为紧张，喉咙有些发紧：“阿双哥哥，你……喜欢吗？”
“喜欢。”他顿了一下：“很喜欢。”
沈姝笑了起来，悬着的心落了下去。
阿双低声问：“世人皆说红衣乃不祥之兆，红衣厉鬼，杀人害命，你不害怕吗？”
沈姝早知他并非常人，可……“阿双哥哥陪伴我十年，如同我的亲哥哥一样，我又怎会害怕自己的亲哥哥？”
“亲哥哥？”阿双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低低笑起来，笑得沈姝有些难为情，脸颊飘起两片红云。
他有些羞赧：“我当真将阿双哥哥当成亲哥哥看待的，你不信吗？”
阿双只说“信”，听上去却十分敷衍。
沈姝有些急了：“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爹娘和我自己知道，我若告诉了你，你是否就信我的话了？”
阿双轻轻一笑：“说来听听。”
“你凑近一些。”
阿双照做。
他看到了门外那人的侧脸，虽看不太真切，可沈姝却直觉他并不是什么样貌丑陋的人，他的精神一晃，脸颊更红了几分：“其实我才不是什么女儿家，我和阿双哥哥一样是个男儿。”
“什么？”阿双的语气极冷，似乎带着几分惊愕和恐怖的杀意，“当真？”
屋子里冷到刺骨，沈姝打了个冷颤，“怎么又冷了，阿双哥哥你快披上斗篷，看看暖不暖和。”
阿双却不理会他，再次问：“你当真是男儿身？”
“千真万确。”
可话音刚落，门外的人便消失不见了，沈姝疑惑地唤着他，却得不到回应。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阿双仿佛彻底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在熄灯后来到过他的窗前。
沈姝变得忧郁起来，整日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他坐在槐树上看着通往村外的路，从早看到晚，期待会有那么一个红衣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可他没有等到阿双，却在及笄前一日等到了一个老道士。
这老道士鹤发童颜，身体硬朗，持拂尘背木剑，进入村子后径直来到了沈姝家门口，仰头看着树上的沈姝，微笑着问：“可是沈姝？”
沈姝拨下了槐树叶子，看着墙外的老道，奇问:“您怎知我是沈姝？”
老道高深莫测地捋了捋白胡子：“贫道不仅知你是沈姝，我还知你是天上仙童转世，因违反天规被罚下人间，已轮回八世，度过了重重劫难，此生便是你的第九世。”
沈姝将槐树叶子拢了拢，遮挡住自己的视线：“老人家您快走吧，一会我娘出来了会将您赶走的。”
老道哈哈大笑：“你当贫道是骗子？”
……这不是很明显吗？
见沈姝将自己包裹在槐树叶子中，无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贫道本不该多管闲事，只是心中不忍你二人生生历经磨难却世世不得善终。贫道在此多劝一句：前尘事已了，今生莫纠缠，若贪得一世缱绻，必生生世世不得相见。”
墙外的人许久没有动静，沈姝拨开几片叶子，才发现那人不知何时离开了。他很快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因为他的及笄之礼到来了。
沈姝参加过旁人的及笄礼，并无甚意思，只是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氛围很好，沈姝很喜欢。只是当他从屋中走出来时，看到大家个个都愁容满面，那股子兴奋也被浇灭了。
他记得阿双曾说及笄这日他们会见面，只不过阿双无故失踪多日，怕是不会来了。如此一想，心里更是低沉，又担心阿双是否出了意外，整场都心不在焉的。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为他戴上了一支月白色簪子，尾部雕有精致的桃花图案，沈姝回房中又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
这场及笄礼已经到了尾声，全程无一人露出笑意，沈父为他祝福时声音哽咽，沈母更是满眼泪花。
沈姝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角落里的那棵槐树，声音颤抖地问:“爹，娘……你们告诉我，我是不是会成为仙人的祭品？”
沈母终于忍不住趴在沈父怀中大哭起来，其他人低着头不说话。
“我要死了吗？”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沈父沉声唤他:“阿姝……”
“爹我明白。”沈姝擦了擦眼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都明白的，仙人不会无缘无故帮助我们的，我都懂。爹、娘，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阿姝过去调皮捣蛋，让你们费心了，下辈子阿姝还要当你们的孩子，要好好照顾你们。”
沈父低下头抹了把热泪，他从屋里拿出铲子，走到槐树下挖出那坛女儿红，打开的瞬间，浓郁的酒香随风飘去远方。
他为沈姝倒上一杯酒，“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我们不配做你的父母。”
一饮而尽，烈酒攻其喉咙，扰其神智。
天色逐渐暗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沈父沈母不忍看着沈姝在自己面前去世，于是宿在了邻居家中，独留沈姝一人。
他喝了杯酒，此时已经醉醺醺的了，眼前的槐树在晃，他摇了摇头，手脚并用往上爬，可手脚软绵绵的，怎么也爬不上去。
“让我上去，我想上去……”酒精大发，他忽然低声啜泣起来:“仙人，您能不能让我爬上去？”
不知是否是醉得太厉害了，他竟感觉已经正在上升。
似乎真的在上升，因为他踩在了粗壮的槐树枝上，听到身后有一道冷冷的声音问他：“上来作甚？”
沈姝流着眼泪嘟哝着：“我要等阿双哥哥，他说过会来见我的。”
“他骗人，说话不算数，欺负小孩做什么？”
身后那人轻轻叹了口气，将沈姝环住，轻吻着他的眼角，“我没有骗你，倒是你这个小坏蛋，骗了我十五年。”
阿双身上的寒意激得沈姝打了个冷战，他虽喝醉了，却能感觉对方的手冰凉，对方的怀抱也冰凉，像是冬天河面上结的冰那么凉。
沈姝被抱起来换了个姿势，他迷迷糊糊看到一抹红色，缓缓向上看去，夜色太深，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直觉是阿双，下意识唤道:“阿双哥哥？”
阿双轻轻应了一声，吻住他的唇。
……
老槐树晃动得厉害，树叶簌簌响了一整夜。
沈姝醒来时天已大亮，浑身酸痛无力，睁开眼时发觉自己在床上，耳边有人在哭泣。
他缓缓看向床边，“爹，娘。”
一张口才发觉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母哭着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就好！”
沈父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先回房去休息，等人离开后关好门窗，小声问：“仙人可发现你是…？”
沈姝欲言又止，见沈父着急的模样，下意识撒了慌，没有将昨晚的事情说出来：“仙人只是让我好生服侍他，并未发现什么。”
沈父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低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他看向沈姝，嘱咐道：“你可要好好伺候仙人，不可有半点马虎，听到了吗？”
“我明白，爹您放心。”
又是深夜，沈姝看到父母房间熄灯后心里突然紧张羞赧起来，他红着脸走到槐树前，小声唤了一句：“阿双哥哥。”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姝慢慢转过身去，先是看到了那一身红衣，呼吸一滞，竟不敢抬头去看来人的脸。
“怎么？”阿双走近，食指挑起他的下巴，观察他的神色，轻笑一声：“昨晚你没醉？”
沈姝的脸更红了，小声说：“中途醒过来了……”
那时羞得他不敢去看阿双，只将头埋进阿双的怀里。
身体凌空升起，吓得他低呼一声，下意识搂住阿双的脖颈。
阿双抱着他往房中走，“阿姝仍记得，我却有些忘了，不如阿姝带我回忆回忆昨夜都发生了些什么。”
夜夜是被翻红浪，逍遥快活似神仙。
沈姝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很久，然而一年后，沈母在梦中离世，又过了一年，沈父随沈母而去。两人的身体一向硬朗，突然的去世太过蹊跷，村民寻来了一位道士，道士走到村口就吓得浑身颤抖，愣是不肯进村子，直言村子的西南方向有厉鬼，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西南方向……沈父沈母不就住在西南方向吗？
有人怀疑起了那棵槐树，可事实证明，槐树为他们带来了雨水，使得他们熬过了那场天灾。
他们惶恐不安，莫非村子里真的有厉鬼？若是有，仙人为何不制服厉鬼，是法力逊于厉鬼，还是说不愿出手帮助？
有人去求沈姝帮忙和仙人说情，沈姝却知仙人根本不是仙人，而是他们口中的厉鬼。他相信父母不是因阿双而死，可村民们却不会相信，因此他决不会透露出去阿双的真实身份。
只说：“仙人他会帮助我们的。”
如此风平浪静度过了三年，第三年的年末，一位云游道士来到了沈家村，自称道号为“方圆”，方圆道长来到村前，观上方血气浓郁，煞气逼人，言村中厉鬼在此作恶多年，且手中有三条人命。
村民们皆恐慌起来，有人惊呼一声:“阿姝的父母和阿姝的哥哥，这不就是三条人命吗？”
方圆道长捋着胡子，抬脚往沈姝家走去，村民们神色畏惧地跟在后面。
来到沈姝家中，方圆道长先是绕着槐树走了一圈，“槐树乃至阴之物，厉鬼便藏在此树之中。”
众人大惊。
沈姝听到动静后走出来，看一道士打扮的老人，心下一惊，厉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来到我家中？”
大家看向他的眼神变得不再友善，而是多了几分怀疑和畏惧，有人问：“阿姝，你当真见过仙人？”
“哪有什么仙人！”方圆道长用拂尘抽了下树干，只见树干流下红色液体，沈姝见状跑过去，却被几个男人捞了下来，他挣扎着，“住手！”
方圆道长冷哼一声：“大家可看到了，若是仙人他早就现身了，之所以不现身，是因为他畏惧阳光。”
大家害怕得连连后腿，村长忙求道:“请道长救救我们沈家村！”
方圆道长颔首:“我此行便是为了除厉鬼，只是……村中不仅有一个厉鬼。”
“什么意思？”大家骇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沈姝。
沈姝双目赤红地瞪着他，恨不得杀了这个胡言乱语的恶道。
“为何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方圆道长扫视大家，“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是被这个厉鬼选中的人，他早已被厉鬼同化，此刻已非人非鬼，若是不尽快处置，此处早晚会出现两个厉鬼。”
“你胡说！”沈姝愤怒地吼着:“你这个道士怎满口谎话？仙人已保我村十九年风调雨顺，何时害过他人？”
他看向村民们：“这十九年来沈家村可曾有过祸事？你们怎能忘恩负义，背叛仙人？”
“到底谁满口谎言？”方圆道长上前几步，“你们谁人见过‘仙人’的真面目？不如让这位‘仙人’现身，如若现身，便是贫道欺骗大家，否则便是厉鬼与他一同欺骗大家！”
方圆道长挥挥拂尘，气定神闲：“好了，请‘仙人’现身吧。”
大家惊疑不定，屏气凝神，可一刻钟过去了，槐树没有任何动静。方圆道长一声令下：“拿下这个半人半鬼的祸害！”
他们将沈姝按倒在地，沈姝看着槐树下的鲜血，眼泪夺眶而出。
阿双哥哥……
方圆道长命人去寻桃树枝，将其捆起来，然后将沈姝放在桃树枝上。村民们都是看着沈姝长大的，心里虽然畏惧却也怀疑不忍，可每当想为其求情时就会被那句“此处早晚会出现两个厉鬼”吓回来。
“桃木驱邪，属阳，火亦属阳。两者结合乃为至阳，如此会将阴气焚烧殆尽，魂魄会化为乌有，他便无法变成厉鬼了。”
方圆道长捋着胡子，眸中闪烁着精光：“放火！”
大火熊熊燃烧，桃木枝上的人痛得不停翻滚，却从未溢出一声惨叫。
漫天火光中，沈姝死死盯着那棵槐树。
阿双哥哥。
阿双哥哥……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火熄灭了，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乌云盖顶，阴风阵阵。村民们四散而逃，方圆道长放声大笑，眼前出现一抹红色，他看着那人猩红的眼眶，“哈哈哈哈哈哈——轮回八世之仇，我终于报了！”
阿双眼神阴骘地盯着他，声音却在颤抖：“阿姝呢？”
方圆道长轻蔑地看了眼那堆黑漆漆的灰尘，“你翻翻，或许还能翻出些什么。”
浓郁的煞气在翻涌，只是眨眼间，阿双已来到方圆道长的面前，一只手死死钳着他的脖子，将他生生提了起来。他的眼中渗出血泪，血水如泉涌出，“你敢……你竟敢！”
方圆道长的脸色变得紫红，他却还笑着：“第九世了，你们什么都忘记了，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在天上时你们害我被贬下凡咳咳——结果呢？风水轮流转，你们入了轮回都失去了记忆，可我还记着呢，你们遇见一次，我便拆散你们一次！你们生生世世不得修成正果！”
阿双头痛欲裂，似乎是尘封记忆要强行闯出来。
“咳咳咳……第八世时你突然记起了过往的所有记忆，为了和天规对抗到底，竟自尽化为厉鬼，可又有什么用？天尊照样抹去了你的记忆，哈哈哈哈——我让你来到沈家村等一个至阳至纯之人，与其同修可功力大增，没想到你真信了。”他笑得眼泪流了出来，双眼满是红血丝：“你化为厉鬼也仍然是一个废物！你们没有下一世了，与你共处十九年，他早已被你的阴气侵蚀，他再也不能入轮回，终究是你害死了他！”
他笑得猖狂，可下一秒，脖子传来咔嚓一声，方圆道长瞪着眼睛跌倒在地，人已没了呼吸。
阿双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声怒吼，血泪滴在地上，形成了一滩血水。
尘封的记忆源源不断涌出来。
他和沈姝本是天上的仙童，沈姝活泼又开朗，天界没人不喜欢他，有次两人需一同下凡清缴厉鬼，在这期间他们竟相爱了。
他们幸福又甜蜜，行事小心又谨慎，可纸永远包不住火。他们的事情被方圆告发，天尊知道后极其愤怒，将二人贬下凡间经历轮回之苦。每一世他们都能在人海茫茫中相遇，可每一世都会被人暗中陷害。
第八世时他得知过往化为厉鬼，天尊对他十分失望，知道他不可能再成仙，于是彻底放弃了他，抹去了他的记忆让他自生自灭。在这时方圆道长也就是当初被贬下凡间的仙童再次找到了他，告知他要去沈家村寻一个人，他却误以为此人是来助他的，于是轻信了这人，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云青，你可后悔？”
阿双抬眼看向来人，来人鹤发童颜，慈眉善目，他微微垂眸，眼尾猩红：“天尊……求天尊救救阿姝。”
天尊叹道：“我给过他一次机会。”
阿双重重磕了下头：“念在阿姝曾在您膝下服侍千万年，求您再给他一次机会，今后我定不会纠缠阿姝。”
沉默许久……“好罢。”
天尊伸出手掌，一缕白烟从那堆黑色灰尘中飞出，在手掌心凝聚成一团白光。
“念在你化为厉鬼后从未主动害过凡人，我放你一条生路。今后莫要再执迷不悟，潜心问道，或许还有可能消掉身上煞气。”
阿双红着眼最后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那团小小的白光：“多谢天尊。”
今日之后，沈家村再没有落下过一滴雨水，他们跪在槐树前求情，甚至将刚出生的女儿献祭给槐树，可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人愤怒地用斧头砍向槐树，却发现并未流血。
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仙人离开了还是方圆道长骗了他们。
没人忍受得下去，于是不出一年，大家都离开了沈家村，沈家村最终成为了一个荒村。
村子里的阴气愈发浓重，引起了天上仙人的注意，十年后有两位仙人来到了沈家村。
“无双仙人，这厉鬼似乎很强大，这次怕是要费些时日了。”
无双仙人气质清冷，冷若冰霜，整日不苟言笑，听其他仙人说他十一年前被封为仙人时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好似是无心之人，压根没有七情六欲，大家都畏惧他。
可又听别的仙人说，无双仙人很久很久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活泼爱笑，整日笑嘻嘻的，仿佛没有任何烦心事，大家都喜欢他。
无双仙人来到槐树前，清冷的眸子扫视一眼，微顿后道:“并无血腥之气。”
另一位仙人惊道：“怎么会？”
他也感知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
此时树枝上凭空出现一个红衣男子，直勾勾地盯着无双仙人看，红衣翻动，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走到无双仙人面前，却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仙人如何称呼？”阿双问道。
另一仙人呵斥:“大胆！这可是天上的无双仙人！”
“无双仙人……无双……”他默默念着这两个字，眼里流出血泪。
另一仙人吓得退后一步，看了眼无双仙人，只见无双仙人仍然冷若冰霜，冷声道:“你并未主动害过凡人，今后也请你勿要产生恶念，潜心修炼。”
阿双笑了，可这笑比哭还要难看：“多谢无双仙人。”
白衣微动，无双仙人转身要走。
“祝无双仙人可沐春风赏夏花，观秋景踏冬雪，心中常安乐，事事皆顺遂。”
百年后，天尊下凡来到槐树前，见阴气不消反增，无奈摇头：“你若放下心中执念再入轮回，还有机会回到天界。”
阿双却说:“不入轮回了。”
“为何？”
“入了轮回就要喝孟婆汤，我喝够了。”
也不想再忘记他了，与其到了天界互不相识，不如在人间记着关于他的点点滴滴。
从那之后，每到夜色降临，村中西南方向的槐树上便会出现一个红衣男子，怀里抱着一坛酒，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看就是一整夜。
若是凑近了，便会听到他的口中低低重复念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