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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补课死亡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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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的死亡是为了迎接另一个人的到来,那这究竟是一种别样的邂逅还是一种未知的不可推卸?
程苏念见过镇上猪被吊挂在铁钩上的可怖场景,逢年过节也见过鸡鸭鱼被分尸的血腥场面。可从未有哪次让程苏念从心底敬畏生命,让程苏念觉得生平的勇气在决定纵身一跃的那刻变得不值一提。而程苏念也是第一次觉得“死亡近在眼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程苏念所在的学校据说因为补课费问题,有个同校不同班的女学生一气之下从学校五楼的护栏上跳下去了,当场死亡。事后监控录像显示,女生是夜里11:25分从楼上跳下去的,人们推测此前她曾趁着学生蜂拥下自习时上了五楼,躲在了走廊的小角落里,所以来定时锁门的保卫处大爷也就理所应当地没发现她。
程苏念是那天早上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学生,比她还早的是保卫处的两名值班人员,程苏念只敢在离她两三米的距离看着她安详的身体,奇怪的是程苏念一点也不觉得可怖,昨天还和同学开过玩笑的,学校这种揠苗助长的行为,迟早是要闹出人命的!程苏念突然觉得自己很恶毒,仿佛如果不是自己昨天说过那些话,这个女孩就不会死!过了好一会,程苏念还处在深深的自责中,就被匆匆赶来的警卫人员用警戒线推开了,再后来,程苏念又被陆续围上来的人流冲到了报展旁边的小角落里。
程苏念麻木地蹲下去,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橘红色的。不知过了多久,人越聚越多。所以人究竟是群居者还是孤独者?如果是孤独者,那为何会有芸芸众生?如果是群居者,那为何还会有孤零零的尸体横陈?
程苏念缓缓抬头看看刚刚爬上来的太阳,夏季初晨的阳光最为和煦,可现在程苏念却感到全身阴冷,凄神寒骨。
学校出了人命,原定一个月的补课教程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上午就暂停了,学生当即被遣散,还被统一了“口供”——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势必会影响到学校今年秋季的招生,所以同学们一定要维护好母校荣誉。然而学校好像忘了现在早已是个新媒体时代了,在程苏念坐上的那辆回家的公交车上,已经有相当多的人在津津乐道了,这个小镇上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新鲜的饭后谈资了。
在统共二十多分钟的车程里,程苏念大致知道了那个女孩叫陆砚,双十年华,是个城里人,户籍是上海,是今年春季开学刚转到县里的高中,暑假就近补课才报名到程苏念所在学校的补习班,据说学籍还在上海,所以为了补课费自杀这件事深究根本就不成立。程苏念知道不出两天,街头巷尾的小贩口中就会有事情最新的内幕,可是她等不到了。
程苏念在回家后的第二天便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带着从学校慎重保管的全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便踏上了每个暑假必经的漫漫“寻亲路”,以往的每次旅行还有程苏辰作陪,可刚刚中考完的程苏辰一听说程苏念还要补一个月的课,果断溜之大吉。
程苏念这次离家的心情格外糟糕,她是个极其感性又偏爱钻牛角尖的人,她总觉得她这趟恩赐的旅行是有个女生用生命换来的,程苏念这样浑浑噩噩地在车站等车,在程母约半个钟头的宽慰外加程苏辰三点论证式的开解,程苏念稍稍回了神,提线木偶似的上了车,这样卧坐铺结合的列车由于不是暑假高峰期显得特别冷清,程苏念放好行李,在列车启动前已经找好了一扇窗,站定,在列车启动的刹那,深呼一口气,缓缓吐出,车厢里呼噜声,喷嚏声,断断续续的嗑瓜子声都随着刚刚起步的列车,变得有节奏起来,只有窗前戴着黑框眼镜的程苏念还是烦躁不安,还是心乱如麻。
可是突然有一刻,她好像在对面的那列即将进站的车里,看到了一张与自己有着相同无力感的脸,可是仅仅只有一瞬,短得程苏念几乎认为那是窗子镜面反射出的,自己的幻影。但是让程苏念否定掉这个最有说服力的解释的,是一个眼神的交汇,程苏念感觉,刚刚的那人一定也看到自己了,那刻一种莫名的惺惺相惜感是镜中的幻影不会传达给自己的。
陆墨是在上海等待办理转学手续的时候听说陆砚出事的。在说服了父母之后,本来约好的,下学期他们会一起转到临川高中。陆砚趁着这个暑假去乡下采采风,也可以提前适应一下环境。
就在前两天,陆砚还给陆墨打电话说她想吃上海那家蟹黄灌汤包了。没人知道陆砚纵身一跃的那刻在想些什么,或者此前遭遇了什么。办完陆砚的后事,陆墨的母亲递给陆砚一本日记本,他前前后后也明白了一些。
陆砚原名叫高婉清,母亲早逝,父亲高风雄和陆墨的爸爸早年一起在江苏某个小镇创业经商。早年陆家窘迫的时候,陆墨还曾被寄养在乡下的奶奶家一段时间。后来产业重心转移到上海,集团规模才逐扩张,再加上近两年ICT行业很火,凭借着智能零件供货商的身份,陆家才在上海站稳脚跟。陆父常常说,陆氏远东集团能有今天的风光,有高家人一半的功劳。
陆墨关于高伯父的记忆,是在医院里。据说在一次股东大会上,高伯父晕厥倒地被查出肝癌晚期。
在病床边,陆墨第一次见到陆砚,那时她还叫高婉清,一身嘻哈的朋克装扮,头上五彩斑斓的小脏辫,还顶着烟熏妆,和‘婉清‘这个名字完全不沾边。
高伯父说自己这十年来,一心扑在工作上,没花心思好好照顾婉清,本来想着过两年把她接到上海来,现在看来没机会了。他在的时候,还能出差顺便路过江苏回家看看,现在自己要走了,总不放心留婉清一个人在江苏老家。
陆爸和陆妈回家一商量,打算当着高伯父的面,给陆墨和婉清定个娃娃亲,也好让其走得安心。况且,这也是高伯父话里话外的意思。陆妈虽有些顾忌,但生意场上的情面很难拂掉,儿女被用来联姻是巩固商业家族根基的宿命。
只是还没等陆墨反对,高婉清就率先提出了拒绝,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在江苏老家。自己绝对不会和陆墨在一起,也不想搬到上海。她那天意外的没化妆,情绪有些激动,哭腔里有怨念,有拒绝,有否认,有妥协,也有讨价还价,到最后接受高伯父的离世。短短两个月,她彷佛经历了难过的全过程。
后来,高婉清还是搬到了上海,连同学籍,一并将陆砚所有用得到名字的地方都由“高婉清“改为”陆砚“了。
陆墨从没问过陆砚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要搬到上海来。因为她的到来改变了陆墨此前的计划——因为陆母答应陆墨,只要中考考了年纪前三,他就能搬去乡下的临川高中读书。考了年纪第二的陆墨本来已经藏好那个带着那个刻了“vae”的杯子,准备收拾行李了。但陆砚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他没法离开了,即使陆母极力打消了陆爸给两人定娃娃亲这个念头,但眼下去乡下念高中这个想法无论从时机上还是人情世故上,都是不能有的。
那一年,高一的陆墨多了个名义上的姐姐。陆墨很讨厌这样被安排的人生,他很少和陆砚说话。虽然陆砚很巧合地和自己同班并且毫无意外地成了前后位。但陆墨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看似戏剧化的人生际遇决离不开他爸爸私下动的手脚。
因为除此之外,陆墨还被他硬性要求,每天和陆砚一起上下学。但他们很有默契的从来不在学校等对方,等快到家门口了才汇合,假装一起上下学,再后来连假装都懒得假装了。陆墨不得不承认,自己第一次真正讨厌陆砚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因为他最讨厌自己的爸爸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对着自己,嘴里吐出的,却是对另一个孩子呵护备至的关心。
陆砚也是冷冷的,不主动和陆墨说话,对陆父陆母的关心也显得客气而疏离,和班里的同学很不合群,成绩也不好,又或者说,她压根没花心思在学习上。
两人的关系真正开始破冰,是陆墨从办公室替老师送教具回来,路过车棚的拐角,看见陆砚在那里吸烟,校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朝着走来的阴影粲然一笑。陆墨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反倒是陆砚大大方方凑上去,举起烟头,挑衅似的,要试试嘛?
“哦,我忘了,你们是好学生嘛,不能抽烟的,也不能谈!恋!爱!才不是呢,我学习好了,你也只会说,谈恋爱会影响我学习。反正你都有理,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陆墨定了定,主动说,“要喝酒吗,我知道一个地方。“
正是那天,陆砚醉醺醺地说,凭什么呀,不管我的时候就把我晾在一边,想起我的时候仍两块像样的肥肉,我是一条狗吗?凭什么随随便便安排我的人生,随随便便把我托付给别人?
知道我为什么到医院里也要画浓妆吗?因为我一个人很害怕,我想装作很厉害的样子,我都没见过他们,你走了,他们欺负我怎么办?
委屈声里夹杂着啜泣,又晃晃悠悠地指着陆墨说,还有你,然后捧着陆墨的脸,你说我学习成绩好,我改了,你说女孩子吸烟很酷,我也学会吸烟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是对我冷冰冰的?你不是说等我到上海安定下来,你就转学过来吗?为什么要挂我电话,为什么拉黑我?我哪里做得不对不好,你说啊,我改就是了,你别不理我啊,好不好?
医生从陆砚租的房子里搜出来大量的安眠药和抗抑郁的药物,结合保卫处的监控视频,陆砚的死亡被宣判为抑郁自杀。
陆墨一时很难接受,明明那次喝完酒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近了很多。陆砚很会拍照,经常拉着陆墨和他的朋友们出去玩,陆砚很少出现在照片里,陆墨有一瞬间从她身上看到了明媚的忧伤。
作为秘密交换,陆墨曾对陆砚敞开心扉,说他很喜欢一个女生,在临川高中。如果不是因为她突然搬到上海,可能自己已经和她是同班同学了。
陆砚眼里闪过一丝自责,而换上八卦脸说,你喜欢她什么,又或者说,你不喜欢她哪里?
陆墨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程苏念,但现在又好像把她炫耀给全世界。他说,我不知道。但人群里你总会把目光不由自主地对准她,那个为闺蜜强出头的她,那个在校操里舞动得像个螃蟹的她,那个对背对着班主任做鬼脸的她,每一帧都很美好。
“那你遗憾吗?如果没有和她同班过。”陆墨沉思了一会,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墨后来在陆砚的日记里找到这一页,陆砚在日记里写,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他应该去找他心爱的女孩了。那我们之间又算什么呢?我从来不敢问你喜欢,我,什么,我只会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问你喜欢什么以及你不喜欢我什么,很卑微是吧?我努力把自己捏成了我以为你会喜欢的样子,很可笑吧?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去赎罪吧,至少,我不想让他有这个遗憾。
陆砚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主动和陆父提出想去临川高中念高三,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的学习强度自己确实跟不上,另一方面说是那里有之前在江苏的老同学,很想去见见他们。
陆母顺水推舟,说是陆砚一个人去不放心,想让陆墨一起去。刚好公司事情比较忙,顾不上两个孩子,自己可以帮忙联系镇上的远房表姐,让她帮忙照料一下俩孩子。
陆父同意了。陆墨留下来办理转学手续,陆砚先回川南小镇适应适应。
陆墨翻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你的眼里全是她吧,你看,我从你身边经过,你都没发现。落款日期是7.19,陆砚跳楼的前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