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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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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御书房内的太监正准备询问皇上今晚去哪位娘娘的宫殿,忽听见外头传报,“辰妃娘娘叩见。”
太监惊了一跳,这位娘娘可是稀客啊。
“宣。”他听见皇上开口,脸上同样带着惊异。
只见辰妃外罩一袭白色大袄,里面穿着红色罗衣,领口半敞,细长皓白的脖下,隐约半裸,似露非露,墨发绾成妇人成熟的髻,配合着浓艳之妆更显妩媚风流。
那太监一时盯着她竟将礼数全然忘记,待回过神来时慌张地看了眼皇上,还好皇上注意力全在辰妃身上,要不然他这眼珠今晚是留不住了。
他出了身冷汗,在心里默默缓了口气。
那晚,沐子尽力配合着皇上,皇上本是极贪恋她的,自然十分欣慰。
她在他心荡神迷之时,突然默默伤感垂泪。
皇上连忙询问身下楚楚可怜的美人,
“今日妾身收到家父的书信,信上称家母病了已几个月,时时惦念妾身。”她眼中盈满着泪,娇滴滴地看着他,“妾身已一年不见家母,也是思念的很。”
她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连忙主动抱着他的身子,双手抚摸他的胸膛上,慢慢地亲吻他的肩。
皇上身子感到一阵酥麻,带着干渴般低迷的声音回答她:“好,朕准你明日回府一趟。”
“妾身,谢皇上。”黑夜中的声音如此娇媚动人,看不出她脸上的厌恶与痛苦。
次日,沐子简单清洗身子后,红莲正帮她梳妆。
“素淡一点。”她淡淡开口。
红莲正准备将主子束发,却被她拒绝。
“梳成双平髻。”她淡淡笑道,“我今日要去见他,不能让他知道我已经嫁人了。”
“对了,帮我插上它。”沐子递给她那炳玉簪。
红莲手抖了抖,接过玉簪,按照主子的要求盘成双平髻,留下一缕头发自然下垂。
引魂时空中,长清看着一袭粉色罗纱裙的沐子,发怔了一会儿。
仿佛回到一年前,她还是那个在琼王府烤兔肉的小姑娘,如莲花出尘般,清纯可爱。
沐子到慕府时,已近日中,冬日阳光照着孤梅雪影,有着晶莹的微茫。
没跟府内人假意寒暄,她直接来到了他的院子,府中人也不好拦她,毕竟如今已是皇妃。
她威声问责,看管楚天的小厮连忙跪着回应,“楚公子是三月前自尽的,小人……小人没想到他会自尽。”
“为何?”她声音中已带颤抖,似是强压内心的情绪。
“楚公子他每日都会询问……”小厮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答道,“每日都会询问慕大小姐是否安好。”
“那日临时换了个人送饭,那人不知明细,我也忘记提醒她了,她便如实回答了。”
“那天晚上,他便…他便自尽了。”
小厮又抬头看了看她,发现她已紧闭双眼,在强忍内心的情绪。
似是想起些什么,他继续回道,“对了,娘娘,楚公子他……他还给您留了一封信。”
“拿来!”
他颤巍巍起身,从桌柜中拿出信交予她手中。
小厮还记得,写信的那天,正当深秋,他看着楚公子坐在屋外台阶,望着小院门口沉思,
晚风散雨,带着刻骨的寒意,飘落在萧索清院,洋洋洒洒,拂了他满身。
他却毫不在意,执着一壶琼花露一杯一杯倒入口中,大概是雨滴眼角,他瞧着楚公子的眼睛红润,竟直直落下泪来。
脸上交织着深深的自责与痛恨,一反平日的冷漠。
后楚公子突然冲进了厨房,拿起刀在空中挥舞,眼中浓烈的杀气把他吓了大跳,
那样凶狠,竟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正准备上去拦着他,却看见他双手在剧烈颤抖,刀也无力地掉落在地。
他才想起,楚公子已提不起刀。
那一瞬,他看见他脸上的怒气已散去,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一刻的茫然,后是毫不掩饰的愧恨,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般。
楚公子看了他一眼,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默默地回到了房间。
夜雨惊寒虫,芭蕉渐枯,似凝着化不开的烦愁,他在砚台上滴上几滴水,用墨锭慢慢地研磨。
双手控制不住地在颤抖,这位琼王府的杀手,竟连研磨的力气也无。
就像他日日刻的木雕般,尽管双手使不上劲,却还要扯动已伤的经脉,一刀一刀地刻着木雕。
小厮想,这些刀,不知是落在木雕上,还是刀刀刻在他身上。
他却淡然置之,时常刻一会停一下,似沉在记忆中回想,眼中含笑,嘴角扬起恰到好看的弧度。
后来他才发现,那一个个木雕,眉目间像极了慕府大小姐,如今宫内的辰妃娘娘。
“出去。”小厮正低头回忆,忽听见辰妃娘娘冷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他立马逃了出去。
正是日落时分,晚冬的天竟泛着层层霞光,天色渐暗,与亮丽的晚霞有着不相融的横隔,两者之间,竟有不可企及的悲雾之凉。
就像屋内看信后痛哭的娘娘与死去的楚公子般……
屋内,沐子颤抖着打开了信,熟悉的笔迹,带着属于他的气息:
“小沐,别后年余,殊深轸念,梦寐神驰。
余已知实情,悔之不及,疾痛惨怛,
余卑陋毒恶,杀人无数,苟且度日,
感卿之厚情,拯溺救焚,援余羞残之灵魂,
卿为明珠,却为余之苟且,深陷泥沼,
余无能而之,痛极狠极,叹命不随身,竟成卿之背负,
余死后,宽辟哀情,善自珍爱,
愿来世,再与卿共席,痛饮一壶琼花露……”
沐子一遍一遍看着那些字迹,成片的泪水从眼中滴落,落在信纸上,化开了水墨,荡成一纸迷离,散碎了,信中字字透出的羞恨与愤懑。
她终是放下信,如获至珍般收在怀内,让其随着胸前的心脏,慢慢地跳动。
似乎两个阴阳相间的灵魂,在共用同一身躯壳,互相触碰……
她拭去了眼角的残泪,开始打量他的屋子。
那一方木桌上,灰青瓷中一枝孤竹挺立,竹叶已落了许多灰,遮蒙了那些青翠的时光。
孤竹旁立了许多个木雕,神气活现。
她走进细看,竟刻的全是她,整整十四个,且每个木雕身高、姿态均不同。
沐子轻手抚摸每一个木雕,去回忆他记忆中的自己,
一两岁的她,在奶娘身边总是日夜地哭,倒是一见到他便笑,他只好夜间哄着个女娃娃睡觉,却时常像个孩子般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他便自请降职,得了个悠闲的职位,他向琼王提出的原因是自己已过婚龄,需要更多自由时间。
琼王也不好意思开口拒绝,毕竟是传宗接代的事,便准了。
可他却没有忙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时常陪着她。
陪着她从只会满地爬到独立走路,陪着她一起牙牙学语。
三四岁的她,像个小小的肉团子,在他脚下奶声奶气,一声一声地叫着“楚天哥哥”,这是她开口学会的第一句话,不苟言笑的少年听后兴奋得脸上开出了花。
“楚天”这个名字,像是刻在她心里般,时常念叨。
外人都言他阴鸷凶戾,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属于年少的邪气,却不知他在她面前,时常像个孩子傻笑。
五六岁的她,有着不属于大家闺秀的性格与爱好,减去了那些抑制人性的繁缛礼节,整日活得像个野孩子般,上山下水,爬树钻洞,却不知她的身后,有着一抹影子一直跟着她。
便如八岁时,她独自一人进山摘桃,吸引了山中野兽,正当命悬一线时,他像说书话本里的英雄般,遮住她恐惧万分的双眼后,快刀斩麻,两刀便刺中野兽命脉。
她知道他是个杀手,却从没见过他杀人,尽管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却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浓浓的杀气。
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的楚天哥哥,即使自己杀人无数,却不愿让她看见一丝鲜血。
他把她保护的很好,大概觉得,自己是嗜血恶魔,而他的小姑娘……该是自在逍遥,天真无邪,无拘束地翱翔在九天之上。
可她觉得,人性本就不能用衡器测量,世人皆谓,人的存在,是从死亡中划出生存,物的价值,是从无价值划出有价值,世人都从他人划出自己,放不下内心的衡器,始终不能拥抱内心的自由……
这些道理,是少时从夫子口中说出的,当时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后来渐渐悟了。
她时常拿这些话去安慰楚天哥哥。
她知道,他内心很痛苦,只有在她面前才能放下心魔,成为自己。
十岁之后,少女的身体渐渐发生变化。
她记得她第一次来葵水,两个人都被吓了大跳,那时奶娘刚好没在府中,他急急忙忙地请了个大夫。
大夫没给她探脉,也许不好意思开口直说,只一个劲地说无妨无妨。
楚天听后暴怒,拽着大夫的衣服大骂他庸医,吓得大夫忙支支吾吾地说出实情。
她看见少年愠怒的脸,渐渐染上一阵酡颜,像极了他爱吃的桃子般,红润可爱。
她本是毛手毛脚的人,大多时都忘了自己的潮信,他却每月按时提醒,不准外出爬树下水,把她关在院子里每日喝大堆补药。
肚子倒是一点都不痛,那药可真是苦得要命。
更要命的是,他每次都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全部喝完,像是知道自己会偷偷倒掉一样。
从十岁后,她每日都会坐在台阶上等着她回家。
除了尽可能在他每次执行杀人任务后去安抚那个痛苦厌世的灵魂外,更重要的是让他知晓,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在等他回家。
所以楚天哥哥,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好好活下去。
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回家。
这是沐子一直想让他知道的。
她活着的目的,便只是想让他活下去而已。
“可是现在你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她对着木雕自言自语,渐渐从记忆中缓回来。
夜色正朦胧,淡月微云似旧梦。
沐子躺在他的床上,感受着他残留的气息。
似乎能闻到属于他身上的淡淡清香,
她将身体缩进他的背子里,好像回到了那晚,她睡在他怀中,跟他用力深吻。
她笑了笑,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随即扯下发髻上的那炳簪子,在手腕上深深划下,
喃喃道:“楚天,我来陪你了……”
烛灯渐渐昏暗,仅剩丝丝微弱的光,说明灵魂回望往事已告终。
“慕姑娘灵魂已在阳间游荡七日,该去阴间了。”长清向她拱手:“接下来,会有阴间的差使引领姑娘。”
“你说,楚天见我时会不会嫌弃我脏。”慕姑娘回头认真地问他。
“不会的,你还是当初那个纯洁的女孩。”
“一直没变。”长清亦恭敬地答道。
烛灯彻底熄灭,眼前面带微笑的慕姑娘已经消失不见。
长清又回到了慕府门口,他抬起铜灯,借着微热的蜡烛,仿佛能看见,
在奈何桥的那头,楚天正等着她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