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的潘多拉》梵丁

1、所有的克里特人都在说谎 01

　　01.红与蓝

　　方菲到工作室的时候，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山茶红的衬衣和克莱因蓝的长裙，头发很长，皮肤在浓烈的衣服下显得病态的白，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女人一言不发地笔直地站在心理咨询工作室的门口，像是站了很久的样子。

　　因为天气很热，她的额头冒出不少细密的汗水，让她额前的头发粘在了一起。

　　方菲低头看了眼表，八点四十五。心理咨询室九点才开门，而心理咨询师林易生九点半才会不紧不慢地来工作。

　　林易生，大概算同行的传奇。二十五岁就修完了国内一流心理学高校的博士。任谁看完他的履历，脑海中都会出现一个精明的不苟言笑的学霸和社会精英形象。所以很多求助者慕名而来的时候，看到林易生本人都会本能地问一句：“请问林先生在吗？”

　　林易生会朝他们微微一笑，礼貌性地理一理自己松垮全是褶皱的衣服：“我就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方菲一直以观察求助者们得知眼前这个有些不修边幅的“精英”就是林易生的时候，脸上出现的复杂表情为乐。

　　方菲是林易生的助理，林易生的学妹，本科还没毕业，还是个大四的实习生。

　　方菲从包里掏钥匙，指了指工作室门口贴的告示——咨询时间：9:30-19:30。

　　“女士，还没到咨询时间，请问您有预约吗？”

　　穿着山茶红和克莱因蓝的女人缓缓转过头看方菲，目光呆滞无神，她面无表情，气质极为阴郁：“没有”。

　　她看自己的时候，方菲几乎吓了一跳，不过还算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迅速藏起了恐惧，保持微笑地开门请女人进去。

　　女人跟着方菲进门，她的眼珠子缓慢僵硬地移动打量工作室内部，像生锈的齿轮，方菲都要怀疑自己能听到她眼珠后肌肉运动的声音。

　　工作室是极简风——来的人都会说很有艺术气息，实际上是林易生懒得装修。有几个上了锁的房间，除此之外，就是眼前的浅棕沙发，黑色的时钟，一架钢琴，灰白的墙，上面挂着几副不明所以的抽象画。

　　女人打量了四周，最后坐在了浅棕色沙发上。方菲开好空调，给女人倒了杯水。女人道了声谢，接过水，却没有喝。

　　方菲在女人对面坐下：“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
　　女人没回答。方菲没等到女人的回答，不打算再问，拿出纸笔填写单子。

　　“林先生还要半个小时才回来，你如果不愿意和我聊，可以先填一下预约表单和个人信息。”

　　女人接过纸笔，笔尖停留在纸面上，却迟迟没有下笔。

　　“我忘记我叫什么名字了。”女人突然道。

　　女人很平静。

　　平静地诡异。

　　方菲背后升起凉意——或许是空调的冷风，总之她打了一个寒战。

　　一般人忘记自己的名字，是绝对不会这么平静的。

　　方菲扯出一个职业假笑：“不着急，慢慢想。”

　　她悄悄低头看表。还有二十分钟，林易生才会来工作室。一般的咨询者，她可以应付，她也是个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眼前的这个女人太过诡异，让她心慌。

　　女人还是低着头，拿着笔，在姓名那一框上方移动着，却没有落笔，像是在空中写着什么咒语。她写“咒语”的速度越来越快，表情也有些变了，从面无表情，变得逐渐狰狞。

　　“啪！”笔断了。

　　女人苍白的骨瘦如柴的手，竟然生生折断了一支水笔。方菲的职业假笑出现了一丝裂缝，女人忽然抬头，眼球里倒映出方菲的一闪即逝的惊恐，她忽然咧开嘴角，发出怪异的苍老的笑声，像中世纪诅咒人们得黑死病的巫婆，邪恶地发誓要杀死每一个包括自己在内的罪恶的人。

　　方菲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女人的双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

　　方菲剧烈挣扎，她伸手，拼命抓着女人的手，试图掰开那骨瘦如柴的枯木般的手，可女人的力气完全超乎了女人的体型，方菲绝望地发现她根本挣脱不开！肺部的空气逐渐减少，她的神志随着空气的稀薄反倒愈发清明，她几乎感觉自己的喉管正在被挤压成碎片，她用力抬眼去看墙面上的钟——还有十分钟，林易生就会来了……

　　可她根本撑不了十分钟！

　　她绝望地想着。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女人忽然松手了。

　　空气逐渐回到肺部，喉咙疼得几乎没发呼吸。她疯狂地张着嘴喘气，去看女人为什么忽然松手。

　　女人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身体时不时抽搐两下。

　　女人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一只手拿着一瓶牛奶，胳膊下夹着一份报纸，嘴角还挂着奶渍，明显是一边吃早饭一边来上班的。男人另一只手里拿着电击棒，还发出滋滋作响的电流声。

　　很明显，眼前这个穿着宽松衬衣和长裤，配着白色运动鞋的年轻男人林易生，就是她的专业偶像兼救命恩人。

　　此时此刻，从鬼门关回来的方菲甚至想嫁给他，给他生一窝和林易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帅气猴子。

　　感谢林易生，今天提前十分钟来上班。

　　让她捡回一条狗命，她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

　　林易生不紧不慢地喝完牛奶，不紧不慢地抽了张纸给哭的哇哇响的方菲擦眼泪，顺便不紧不慢地抽了张纸抹掉嘴角的奶渍，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吃早饭了吗？”

　　方菲瞬间收了要嫁给他的心。

　　试问，哪个正常人会在上班一进门就看到有个怪女人一边狂笑一边掐自己助理的脖子要实施谋杀后还能云淡风轻地问一句吃没吃早饭？

　　吃个头！

　　方菲胡乱抹了把眼泪，从沙发上爬起来。

　　林易生把方菲的情绪变化收归眼底，温和地笑笑。

　　收回眼泪，才能正常地工作。

　　林易生简单地询问了情况，微微沉思后把电击器给了方菲，又把女人扶到沙发上，坐到女人对面。完成这一切后，他拿出来的时候带来的报纸，默默看了起来。

　　没多久，女人醒来了，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林易生放下报纸。漂亮的眼眸抬起，目光不带任何探究，如烟雾般毫无重量地落到女人脸上，笑容温和。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呆滞无神地看着林易生。

　　见女人不说话，林易生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副银边眼镜，微微低下头给自己戴上。

　　方菲看到林易生戴眼镜，安全感油然而生。

　　林易生近视有五百度，却嫌麻烦不爱戴眼镜。一旦戴上眼镜，就代表林易生进入了工作状态。

　　进入了工作状态的林易生，就是她方菲永远的神！

　　林易生戴好眼镜再抬头时，就换了一个眼神。镜片下的眼眸带着内隐的攻击性，无形的利刃要剖开女人的身体，解构她的每一寸灵魂。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被林易生盯了一会，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我想不起来了。”

　　方菲紧盯着女人，握紧了手里的电击器。

　　林易生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女人看着他，呆滞的眼睛出现了光亮。她的嘴唇动了动：“你和我一样吗？”

　　林易生仍是笑着，继续道：“说不准。不过名字有什么要紧的。你说对吗？”

　　女人点头：“对。”

　　“那么我想听听你的故事。”他的声音温和，坚定，不容拒绝，却不带强迫。

　　女人沉默了一会，开口：“有人告诉我，所有的克里特人都在说谎。”

　　说到这里女人不再说了，有些洋洋得意地看着林易生。林易生不为所动，女人没得到林易生的反应，有些生气。

　　“你听不懂吗？”

　　林易生点头，面上笑意不减：“是的，我听不懂。”
　　女人攥紧了两侧的手，克莱因蓝的裙子被她攥出了褶皱，她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为眼前人的无知而愤怒。

　　她忽而骂道：“愚蠢！”

　　面对当面的羞辱，林易生仍是挂着笑容，甚至还云淡风轻地喝了口水。

　　水杯遮住他半张脸，杯里的水倒映出他眼眸里的盘算。

　　“所有的克里特人都在说谎。”这是公元前6世纪一位古希腊克里特人埃匹门尼德留下的话。

　　这是一个著名的悖论。说这句话的人是一个克里特人，那么他就是一个说谎者。可说谎者说自己在说谎，那么他到底有没有在说谎？

　　一个怪圈。

　　林易生心下了然，放下水杯，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指节，朝女人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我想请你画一个克里特人。”

　　见女人没有拒绝，他给了方菲一个眼神，方菲去拿了纸和油画棒给女人。

　　女人拿着油画棒，犹豫了一会，很快下笔，笔速飞快，她的神情投入，甚至是快乐的。

　　没多久，她停下了笔。她画下的克里特人，是一个穿着红色上衣和蓝色裤子的五官扭曲的人。

　　方菲轻声“咦”了一声，她注意到，画中人是短发，穿着与女人非常相似，蓝与红，奇怪的撞色，放在画上足够漂亮，但一般人不会穿成这样走在大街上。

　　画中的克里特人十有八九就是她自己。

　　或者说，她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克里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