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生再吻你——伯邑考》沈璧清

1、第 1 章

　　来生再吻你——伯邑考

　　我叫妲己，是的，就是不论正史还是野史中都臭名昭著的倾了纣王国的红颜祸水。那些老学究和卫道者们总是如此——明明是昏君无道国运式微，底下诸侯行僭越谋逆之实却要打着堂而皇之的“清君侧”旗号；哀之而不鉴之的后世子孙们则念着“前车之师，后车之鉴”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当年的倾城红颜……商汤反夏桀，矛头是妹喜，在亟待变革的庞大而腐朽的国家机器里，在必须铲除推翻的旧王朝里，只需杀一个坏妻子就可以了么？人们只知道它是起义、是革命，可是，革命，难道就是革一个女人的命么？多么好笑！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宫里的女人则难于上青天。
　　既然不能流芳千古，那就让我遗臭万年。我选择绝对或者零，不要中间或者一点儿。

　　十年之前，那时的商朝还是一个泱泱大国，煌煌天朝气象万千。纣王，也正当壮年，骄傲而任性的天之骄子，为着殷商一统天下六百年的辉煌基业，继续金戈铁马，无休无止地开疆拓土。黄沙漫天中，他率领着精骑三千，烽火滚滚，从朝歌而来。

　　皇父带着有苏族人誓死抵抗，力战不退，身被数十创，仍手持四刃青筒，挺身与敌决。城邦之内，尸首狼藉，乡民父老，哭声震野……我独自一人伫立在城头，身影寂寂如入禅定，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个念头：自缢、殉国、同归于尽、或者——肃杀的寒风把我乌木似柔软的青丝吹得凌乱，年轻的少女，心中已有定夺。眼看这一番困兽之斗，几欲败北，屠城那鲜血四溅的一幕即将上演。我坚定而从容地缓步走下城楼，走过深杳的城门，走向已经杀红了眼的纣王，走向一条我自己选择的不归路。身后，一片万户伤心生野烟。瑟瑟秋风刀刃般割过我娇艳如玫瑰的脸庞，羽袂翻飞之处白衣胜雪。我不冷，只是心里好痛。

　　他放过了幸存的族人，带走了我。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有萧郎么？是我的国家我的子民，还是那一曲萦绕至今的清音？我不想再思量，长长的仪仗后，那华丽而森然的大红城门合上的一刻，我已没有过去。初到国都，对着繁华街道上的车水马龙，热闹喧嗔的一派歌舞升平，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冰冷的面容苍白得一如身上一袭缟素。太平盛世之下，用以奠基的总是尸山血海。皇父战死沙场，皇母自缢身亡；一死义，一死节，转眼国破家亡；剩下我孑然一身，去国离乡——我一步一回头地从后者走入前者，还要怎样去装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欢欣？

　　纣王对我迷恋不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白天，我盛装丽服，侍宴敬酒，曲意承欢，用我一切婉转，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夜晚，寸寸柔肠都被纣王揉入他强壮而火热的胸膛，苍凉的月色下，淌尽肆溢的泪水。他极尽所能博我一笑，霸道而固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为我修建起高大宏丽的鹿台，里面充斥着天下的奇珍异宝；他为我废掉姜王后，口中信誓旦旦说着“三千人不及一个人”；他带我登上摘星楼，看天下苍生，万民如蚁，匍匐在我脚下。看江山如画，锦绣河山，尽现我的眼底。殷商一朝历经三十代先民拓土辟疆，中国版图北达易水,南抵淮河,西至太行，东临大海。喷薄而出的旭日如鲜血般染红了东方，朝歌以东，扶桑以东……凛冽的晨风吹起我翻飞的衣袂，我站立在云端，傲视着这片古老而神秘的东方土地，天地俯仰之间，顿生出一股大气磅礴的快意恩仇——现在我是这个伟大的帝国的女主人。聛睨着眼底的盛世华章，一种想要摧毁这个帝国的冲动排山倒海而来。直到那一刻，我终于笑了。

　　我凭借自己顽强的美貌，放肆地纵情声色犬马，将自己放逐在穷奢极欲中。纣王曾经那并吞八荒包举宇内的雄心，亦随着末世的国都和糜烂的醉生梦死，一点一滴，消磨殆尽。他心甘情愿匍匐在我脚下，为我作新淫之声、北鄙之舞、靡靡之乐；卖力地讨我欢心，在鹿台积糟为邱，流酒为池，悬肉为林，使人裸形相逐其间；亲小人，远贤臣，脯杀了诤臣鄂侯、废黜了元老商容，却以谀臣左疆、弄臣费仲为股肱，鄂侯临终只说了一句遗言：人之云亡，邦国疹瘁；还创制各式极刑如炮烙、剜心、剖腹、醢刑，以铁血手腕宾服四海的君王，笨拙地以为征戮杀伐刀起头落的瞬间快感亦能同样取悦红颜……那些生涩而可笑的讨好，我心里满是不屑。可是仍然微笑着陪他彻夜长饮，歌舞达旦。只是，纣王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恢宏的华丽的繁缛的乐舞，都不及我深藏心底那穿云破壑的一曲之万一。

　　经年累月，人人危惧。百姓怨望日深，诸侯渐有离心。朝中文武，忧心忡忡——“臣等不避斧钺之诛，干冒天威，非为沽直，乞垂天听！”“目今天子国政不修，朝纲不理，朝欢暮乐，荒淫酒色，宗庙社稷所关，治乱所系，臣等受先帝重恩，安忍坐视！”更有诸多无稽之谈“臣夜观干象，见妖气日盛，旋绕禁闼。妖氛累贯深宫，灾殃立见，天下事可知矣！”……他的忠臣贵胄们日日劝谏，甚而诽谤我是由千年狐妖幻化的狐狸精，受天命下凡来祸乱殷商的。这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巧言令色的士大夫，卑鄙地利用我们有苏氏以九尾狐为图腾的宗制，附会污蔑我的身世。我可以没有贞操，没有令名，但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污辱我高贵的血统和尊贵的出身，我是皇父苏护的掌上明珠，冀州有苏氏的瑰宝。

　　比干，忠不是他的错，他只是错在忠于一个不该忠的国家和一个不该忠的君王。在纣王累叠堆砌的无数珍宝中，比干的心成了我的药引。捧着那颗七窍玲珑心，我没有哭泣。我为什么要哭泣。谁也无法阻拦我的复仇之路——神阻杀神，佛阻杀佛。皇父百战决雌雄，皇母血映胭脂重，我不得已而委身敌国。车帷落下那一刻，我诅咒上苍。那本该薄幸的暴君虽霸道，竟然对我情深不移，爱我的人是我的仇人，宠我的人是我要杀的人，爱恨一身，进退之间情已两难，我仍然诅咒上苍。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还是会依稀记起少女时代那些刻骨铭心的点点滴滴，那该是我心底唯一还柔软的地方吧：明媚的宫殿，和煦的阳光，无邪的妲己，依偎在皇母温暖的怀中，宫廷乐师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弹奏着一曲鹤入松……传说这支曲子是西伯侯的长公子伯邑考所作。那时的我常常幻想着天朝上国会是什么样子，尊贵的股肱大臣长子又会是什么样子……“鹤入松”，多好听的名字，我暗暗对袅袅仙乐许愿——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皇父设宴款待诸国同僚，西伯侯也来了，带着嫡长子伯邑考。
　　从那以后，年少的我便每晚想着他入睡，每日想着他醒来。那些少女莹洁而缥缈的遐思啊，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我原是死了心的人了。

　　可是，帝辛甲卯那年的孟春，我见到了他——伯邑考。纣王怀疑西伯侯姬昌有谋逆之心，拘之于有羑里七年有余。期间，身为嫡长子的他力挽狂澜，将西歧治理得井井有条，国运日隆。他带了七香车、醒酒毡与通灵白猿三样稀世珍宝上朝进贡，上表愿以身为质，代父受过。孝感动天，名重当世。我坐在一蒿青翠碧绿的珠帘后，朝堂之上，一个俊逸的身影临风而立，隐现在风帘翠幕之间。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回首当年的我，夜夜出现梦中的他。如今我青春正好，而他俊朗依旧的脸庞分明添了沧桑。“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远，恨不生同日，日日与君好”我嘴里喃喃。但是心中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伯邑考没有老，他只是多了一分忧伤。

　　西伯侯长公子善为琴音，制礼乐，天下驰名。纣王遂命他鼓琴以示竭诚——他意色萧然，没有说话。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我看到了男子的气魄。只见他浅浅一揖，盘膝横琴。十指行云流水般拨弄七弦，信手抚过之处，音韵幽扬，戛玉鸣珠。笙箫和鸣，檀板讴歌，顿觉一股浩然清气，直逼面门。愁人听而舒眉，欢人听而抚掌，泣人听而止泪，明人听而如痴。纣王早已颠倒情怀，如坠云里雾里，一一依我事先所言，要求他勾留四日，授我琴艺以侍圣听，然后再放归他父子二人。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唯命是从之外那一丝无奈和忧郁毫无差池地掠过我眼底。我心里哀哀道：你可知道，我现在已一无所有，只有我自己。请不要皱眉，给我四天，我会还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是末世四散的鸟，没有人陪我做如花美眷的梦。

　　摘星楼上，月明星稀。乱世飘零，何枝可依。他身影寂寂如琼花玉树，负手凭栏，独立中宵，思绪仿佛飘得好远好远，远过羑里，远过西岐……我款款走下玉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华服褪去，铅华洗尽。一袭玉色罗衫，别无饰物，唯其简单，更见绰约。青丝云柔，以簪束之。蛾眉淡扫，素颜朝君——这是我自己认为最谦诚的姿态。“拜见先生”——我欠身打个万福，盈盈下拜。他乍闻一惊，连忙转身，正欲伸手来搀，马上又侍立作揖“娘娘快快请起，伯邑考惶恐”，一时扶我不是，不扶也不是，我则起身不是，不起亦不是。如此一番你敬我我敬你，僵持了片刻有余，我噗嗤笑出声来：君臣虽关人伦，师生自有名分，我师何太谦，妲己见过先生！说话间过去将他扶起。他也笑了，抬头，正迎上我的眼眸。四目相对那一刻，一眼万年。

　　半晌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忙忙坐定，开始抚琴。声透碧霄，音贯九空；万壑松涛，清婉欲绝；高一声如凤鸣之音，低一声似鸾啼之美。我不懂得九韵十八拍，亦不强求精深。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身外都无事，心中只有“琴”。泠泠七弦，有澡雪精神。他的手势，说不出的柔软绮丽，凄迷的月光下，这手势对我是一种盅惑。他深情款款，风度谦谦，在琴声里肆无忌惮地讲述他的爱慕。我的心肠顷刻间化作了绕指柔，身如绵柳，柔若无骨，脚步翩迁处舞得十二重楼横骨俱无。一曲才罢，已拟定天涯海角。我不学琴，学琴只是借口。上天造物都是各有天赋。模仿不来的，强学只有生涩。一千多年后，有个叫嵇康的善鼓琴的男子，说起他死后遗憾的事，人们都惋惜人琴俱灭。我说广陵散自此失传，真是好。除了他，谁配弹得？便是我肯，竹林也不肯的。这世上不留嵇康，何必留广陵散呢。伏羲的“龙吟”，黄帝的“清角”，历代名琴，到最后不过余一个名字，如英雄美人。

　　他弹完整套鹤入松，所有的笙歌琴音收束于一个指势，繁华之后，只剩空夜里的上弦。醉舞之后香汗淋漓，别有一番媚态撩人，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我倒在他怀中。覆上他那薄而尊贵的唇。湿热的柔吻相互缠绵，品尝唇齿相依的曼妙。眼迷离，体蹁跹，如羽化，如云絮，他一把将我拦腰抱起，绣纬香暖，锦衾生春，庶几成就鸾凤，共效于飞之乐。当缠绵的舌吻再也无法满足时，他温热的躯体随之降下，细细碎碎的吻啄落在我的身上，一股不熟悉的渴求由下腹燃起，奔窜成羞人难抑的热流。斜欹珊枕，呻吟哈嗟，颠鸾倒凤，一室旖旎。那一夜，我为他绽放女子的全部……整整三天三夜，百尺余高的摘星楼上，日日欢爱，夜夜笙歌，情话绵绵，

　　第四日，我们正在欢娱，不期被来看望我学琴的纣王撞见。惊魂甫定地抬起头，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我脑中一片空白，等待着排山倒海而来的暴怒和残忍至极的碎尸万段。金瓜武士将我们反绑时，伯邑考俯在我耳边低语：告诉帝辛是我轻薄于你不敬在先。你要活着，与其两个人死得不堪，不如你活着，给我留份体面。我流着泪答应了。我为什么要答应他？是我用情不深么？我想是因为自己还舍不得死吧，我的复仇大计未竟，死也不瞑目的。

　　恢恢宫殿之上，我面无表情地依言指控他大不敬的罪名。纣王对我倍觉歉疚，打叠起千般温存：爱妃，你受委屈了。我望着被推出宫门的伯邑考，伏在纣王怀里万箭钻心。但是我没有哭，我不能哭。情到深处，眼泪算得了什么，心里流的，是情血。纣王要对他处以极刑，生生将他扔进虿盆，再置之炮烙。我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巧言相劝，机关妙语，最后终于得以斩首。

　　临刑前一晚，我抱琴夜奔偷偷跑去天牢看他。他睡得像一个婴儿般安详。我俯身吻他的额。他醒了——琴在手，泪凝眸，无语低头，怨慕难收。“妲己，你哭了。”他温暖的双手为我拭泪。“妲己不是草木。”我轻轻埋入他怀中。“好生冷静”他抚过我的寸寸青丝。“心如浪翻”我的泪汹涌而出。他笑道：不要哭，你须知道，你死，我必不独活；我死，你却有这气魄托起我远行天国之舟。何况，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伯邑考还是你的伯邑考，妲己也还是我的妲己。临走之前，他为我最后一次抚琴，一曲鹤入松，犹如烙印，印在心上，镌了烫金。曲毕，摔琴。

　　可是令我始料不及的是，纣王竟然在他死后突发奇想，天下盛传姬昌是圣人，有王者像。于是命人将其剁成肉酱，喂给囹圄之中的西伯侯。不是说“圣人不食其子”么？西伯侯吞了那道菜，终得龙归四海。一年断虞、芮之讼，二年伐犬戎，三年伐密须，四年伐耆国。三伐皆胜，文王威望大增，三分天下周有其二。他那一招苦肉计，我看在眼里，惊心动魄。姬氏——注定要啸傲九天。同年秋，西伯昌薨，太子发立，是为武王。

　　秋，于时为阴，于行为金，主大狱行刑，主兵象杀伐。癸巳，周武王姬发遵文王遗命，在国师姜子牙、大将黄飞虎、哪咤等文武百官的陪同下举行告庙典礼，接着在大校场杀牲祭旗，鸣炮启驾。羽旗蔽空中，一片戈戟耀日，又举行誓师典礼：帝辛自绝于天，不可不伐。愿诸将士一心一德，以立不世之功。武王御驾亲征，骖驷战车，车轼上奉以木主，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由镐京出发，东征伐纣。在四辚马萧声中，东征大军出淇水关，越过汤汤淇水，直取朝歌。师行二十五日，终于癸亥日“厌旦”时分，至于牧野。彼时纣王伐东夷，主力还在远离京师的东夷前线，不得已只好把从敌军战浮及国都奴隶，临时整编起来作为前锋；把京师宿卫军作为后卫，开赴牧野。天地沉默，山川庄严，两军对垒，旌旗蔽天。看起来纣旅“其会如林”，人数大大超过周师，但士气却极为散涣。而冲锋陷阵的周师劲旅如貔、如貅、如熊、如罴。正欲杀个天昏地暗，王师突然倒戈，缴械投诚。于是浩浩大军，尽归武王，硝烟滚滚之中，兵临城下。

　　纣王在撤兵回京畿时被擒杀于途中。据传他倒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回朝歌安置妲己。他至死都不明白，他以为我是只金丝鸟，殊不料我是只海东青。至近至远东西，至清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又一次站在城头，一如十年之前。极目望去，烽火狼烟，流血漂橹。

　　气势汹汹的义师正向我逼近。金戈铁马角声远，残月照荒城，恹恹繁华事散，清寒晓风月。我抬起头，一弯上弦，月华皎洁，愈发映衬的北方那颗紫微星灿烂夺目。人们都说他死后化作中天星宫的紫微星。望着头顶深邃幽远的苍穹，我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纵身跃入火光冲天的熊熊鹿台——来生再吻你，伯邑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