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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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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左传•昭公元年》孔颖达疏:“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为蛊。”汉郑玄解为:“虫物而病害人者。”蛊被认为是神秘莫测而恶毒恐怖的害人之物。传闻五月初五毒气极盛之时,以多种毒虫并置一器密封之,使自相吞噬。经年后发器视之,独存者便成蛊。有云体长如龙者称龙蛊,意为蛇、蜈蚣等爬虫所化。短者称麒麟蛊,为蛙、蜥蜴、蝎子等短体爬虫所化。无论体貌若何,皆为剧毒极恶之物,中人必死。这是常人心目中对蛊的印象。蛊即皿中之虫。古人有百蛊之说。但毒蛊与蛊术据载看来远不止百种之数。诸如篾片羊毛之类无生命的物体亦可成蛊,这大大超出了人们对它的认识。蛊至今仍是无法破解的古老现象。
我叫傲雪。十八年前一个漫天风雪的冬日清晨,伴着凛冽的寒风和刺骨的冰霜,我来到这个尘世。我和师父一起住在东极岛。东极之极,扶桑之极。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跟着师父,她从来足不出户,无论门外暴雨惊雷、风起云涌,还是静海无波、春光妩媚,美丽而哀愁的脸庞,永远贞静得如同紫烟潭那湖秋水,波澜无惊,不为所动。
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名字,没有父母——我是个弃婴。可是我一点也不惋惜,我庆幸我的父母抛弃了我。因为师父收养了我。
她传授我内功、剑法、诗词和音律。她说,身为女子,可以不会女红,可以没有男人,但是必定要是美人。所谓美人者,以琴为声,以剑为神,以诗词为心。她是这样的女子。允文允武,内外兼修。从记事起,披星戴月,晨钟暮鼓,我日日练剑,赤离崖上秋风扫落叶,崖壁上的试剑石已几欲断裂。每个晨光微曦,我们相对而坐于山下紫烟潭中的巨岩上冥想打坐,气充丹田,导至檀中,我的内功修为日益精进。几与她比肩。时常,她盘膝横琴,信手拨弦。云蒸霞蔚,天水一色。白云远了蓝天,流水醉了群山。举世的孤独,无边的落寞。一只秋雁掠过最纯最蓝的九月天。青山、流水、野花、水草混合的清香在她指间袅袅溢开。天籁般的音符,流畅地直入高山流水最高旷悠远的意境。我纤腰束素,身轻如燕,长剑如虹,气贯长空。一领月白绒的坎肩,一袭青丝水缎的罗裙。颈上挂的碧绿的江珠时而折射出璀璨的朝霞和喷薄而出的旭日,瞬间如电光火石般耀眼。松柏脂入地,千年化为茯苓,茯苓化为琥珀。琥珀即是江珠,她佩有一颗,我亦从来无故不辞珠。在我心里,会常常想起长恨歌中那一句:钗留一股合一扇,天上人间会相见。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失散了,我会带着我们的琥珀江珠,上穷碧落下黄泉,义无反顾地去找她。一招“穿云破壑”,起跳,腾空,旋转,踏地,身起剑落间,已在空中闪电般打完十二式。手中的碧血剑随着我剑法的臻于入化也愈见凌厉。伍员死,有血藏之,三年而化为碧。她给我这把佩剑时说:只有纯阴之体才能驾驭其纯阳至刚的血气。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立剑,站定,远远地看向她,我不语,她亦无言,但是我看到她洁白而精致的脸上掠过的一丝浅笑。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水莲花的娇羞。我一阵欢喜,书香剑气,继续轻盈地舞动着。
她瘦削孤独的身影,十指如行云流水,亦继续拨弄着琴弦。——指间流出的是绿水青山,眼眸流出的却是无涯的惆怅。从来无人解意。可是,我懂。儿时的我,每当看到她无限眉意悉堆眼角,支颐沉思时,总是低下头默默走开,然后独自一个人跑到临海倚山的阁楼上,出神地望着浩渺无垠的天空发呆,偶尔掠过一只两只孤单的血燕。它们为了逃避成为人们碗中羹,不惜路远迢迢,飞过千山万水,从南海以南,衔土来到这悬崖峭壁上安居筑窝,养儿育女。天空下是一片波涛汹涌。日出日落,潮涨潮息,那翻飞的浪花,似无心,似有意,随波逐流将自己义无反顾地推向硕大黝黑的坚石,瞬息化为泡影,而泡影亦转眼荡然无踪……望海潮,浪淘沙,双双燕,惜分飞。我望着一群雨燕高歌在苍凉的海天一色之间,竟难忍呜咽不止,这哭声里,半为己身,半为伊人。在我心里只有一种感情,它牢牢占据着我年轻的生命——对她绵绵不尽的爱。她一笑,我便好,她不好了,我便难了。
最喜漫漫冬夜,我会顽皮地只穿一件碎花小夹袄跑去她房里。平日严格要求我的矜持女范和闺阁风度此刻一概可以原宥。因我知道,孤灯挑尽难成眠的她,把我搂入怀中之时,不是怕冷,只是彻骨的寂寞。我贪婪地倚偎在她身旁,听着她给我念那生生死死缠缠绵绵的诗。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一直,自己这么刻苦地习武练剑,抚琴学诗,为的就是她展颜的那一刻,我不要让她再颦眉,不要再有一丝丝的落寞。我不许。山中岁月容易过,人间繁华已千年。仿佛只一闪,便日月悠长,山河无恙——十六岁那年,我已出落得娉娉袅袅,亭亭玉立,举手投足时,迁延顾步间,处处是她的影子和气息。有时揽镜自照,常常错意镜中人即心上人。她有时会凝视着我,纤细的素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你长大了,娘亲老了。眼眸里,满满尽是无限留恋和深情。我读得出来。“不,不,娘亲一点也不老!”我紧紧投入她怀中。心里痴痴道:“春风里柳丝连绵,迢迢迤俪也不抵你的柔美。”只不敢说出口。我不叫她师父,小的时候一直叫她娘亲。现在我在心里偷偷叫她的名字:秋荻。慕容秋荻。
岁月静好,波澜不惊。我本来可以无忧无虑地和她过完一生。可是那一年。那一年冬天是飞扬的般若,那一年,所有来路轰然断裂,所有记忆灰飞烟灭。我从赤离崖回来的时候,发现家中多了一张生面孔,而立左右,尽管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仍可依稀想见这双眸子睁开该有如何摄人心魄。“我在紫烟潭附近发现他的,他像是个郎中,似乎采药时失足从山上跌下来的,伤得不轻。”她看了下旁边的一只药筐,淡淡的解释。皱了下眉继续拾掇来人的伤口。
我没说话,转身跑去赤离崖继续舞剑。那天,直到很晚很晚,我才回家。昏黄的灯光下,她独自坐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亲好担心你!似嗔非嗔,又恼又怜。我投进她怀里,半撒娇道:“他什么时候走?”“伤好就走”。她依然淡淡的回答。然后我便安然睡去。日子一天一天如荡秋千般悄悄从指尖滑过。直到,一天晚上,我听到有声响,出门看到她的房里灯光如豆仍还亮着,西边厢的客房却一片漆黑。蹑手蹑脚走到那里:“不!我们不可以!佛陀传教时曾不三宿桑下。”她断然拒绝,带着颤音。“你不是佛陀,你不传教啊”!他申辩。“清修、隐居,苦行、传教,要的是一样的心境”。“问你要句话”。“什么话”?“实话”。“好,你问”。“是因为你年长我几岁么!”他愠怒了,带着几分无奈。“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在他背叛我的时候发过誓,我心已许水云间;我曾在东极大殿发过誓,我心已许水云间。”“你许水云间,我冒死跌落到这里,你许水云间,我就是水云间啊!秋荻,接受我,让我来分担你无边的寂寞,青山相伴,白云相待,粗茶淡饭尽余生便是我此生最大的良愿了。”“可是傲雪,傲雪呢?”“放宽心,我自会对她视如己出的。就像以前一样!”我呆呆立在门外,秋风瑟瑟钻进领空袖子,浑然不觉。心空了,整个宇宙都空了。秋荻,秋荻,秋荻,他怎么可以这样叫她!秋狄只有我才能叫。“和以前一样”,可能么?还能够么?泪水夺眶而出……房里没有了声响,我戳破了窗纸。他紧紧拥她在胸膛里,额头、鼻尖、樱唇,他的吻密密落在她精美如雕塑般的脸上,不安分的手游走在她身上,然后,一把抱起她不盈握的腰身,兰花帐,红绣床,落尽一片红妆。凄凉的月色下,她的哀啼婉转渐渐飘出我脑海之外……
我木然地回房。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疯狂地怀念过去,十六岁以前,短短的流年。只有我和她,寂静如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她再也不和我一起抚琴舞剑,吟诗泼墨。然而,同时,却也不见了往日的那股深深的忧郁和寂寞。她已是恋爱中的女子。我勤学苦练如许年,全都融化在他那一笑中。她曾亲口告诫我不要轻易对男子倾心,他们是天空四处翱翔的鹰,动心容易痴心难,留情容易守情难。羽翼歙合间,目光早已锁定下一个目标。我也从来深信不疑。尘世昏昏谁梦醒,春蚕空吐情丝,自缠绕,弹捏中,终招迷惑,将人捉弄。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还是我,她已不再是那个她。那个她早在紫烟潭畔就已消融在那一片氤氲中,无处可寻了。到底谁自招惹迷惑,谁又被谁捉弄了?我也重情重义,只是很少有人配得上我这份情意罢了。
我疯狂地诅咒他,她要我叫他父亲,我每次都倔强地甩帘子跑出去。骗人的!都是骗人的。说什么悬壶济世、说什么不做良相但为良医,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所有的爱,还赖在温柔乡里不肯走。我没想到我的诅咒应验了——他在一次上山采药时不慎滑落山谷,这一次,无力回天了。我和她一起找到他,把他埋在葬身处。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话。她曾经把他从山谷救回来,从鬼门关救回来;现在,她来到山谷埋葬他,为他送行。他来过,又走了,留下了什么呢?从此我的任务更艰巨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甜蜜的负担。我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走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他的衣冠冢: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可是我错了。错得云里雾里,错得措手不及。他来过,他又走了。但是他留下了那段感情的结晶——十个月后,她产下一个男孩。她把她对孩子的父亲的爱和自己所有的全部倾注在他身上,她还是会不时陪我,只是看似淡然的眼神中偶尔望向远方时流露出的那一丝恍惚,胜过了千言万语。孩子渐渐长大,虽还在襁褓之中,眉宇间却已有了他的英气。特别是那双眼睛,深邃而澄澈,我直视着,仿佛看得见我的前世今生和无法逆转的宿命。
“如若让她爱你,也未尝不可,蛊,便是了却情孽唯一的出路……”有着淡碧色眼睛的苗族女长老,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浮动着深不可测的幽幽绿光,犹如漆黑夜晚的猫睛石般诡异。我来到她房里:娘亲,今晚傲雪要和你一起睡,好么?她喜出望外,我已经很久没有表现得这样乖巧了。整整两年了吧。她睡得像个天使般安详,似烟非烟轻拂的深长睫毛覆盖住所有忧郁,云柔的青丝,在鬓间盘卷,那缟袂绡裳,白衣胜雪,静动之间隐隐绰绰可见窈窕依旧。我解开她兰花钮,看着眼前的横陈玉体,我并不惊奇,我早就看过。儿时她抱我一起嬉戏在紫烟潭,为我洗浴,阳光下水珠精灵飞舞着……我俯下身吻着她的唇,湿热的舌细致的吻,深入的吻,缠绵的吻,吻得睡梦中的她不住地回吻我,我抚摸过她每一寸柔滑的玉肌,未着寸褛的她星眸半合,樱唇微启,飘下的绮罗帐,锁住一室春光。从小到大我没有靠她这么近,近得几乎水乳交融,近得天旋地转一切成空。
门外挂着泣血孩儿,孤儿的英灵,他的血一滴一滴流落在苍茫的大地,夜色中鲜艳得刺眼。苗族女长老说过的,她说:情蛊,就是如此,只要先控制了她的至亲挚爱,她便无力逃脱。月圆夜,用她尘世中至亲的血水洗尽前缘,用我满腔缠绵的爱火占据她身心,那便是个死咒。只到天明,她便永远爱我,生生世世,全心全意。第二天,我们成亲了,婚约上写着:慕容傲雪和慕容秋狄签订终身,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男体女身何重要,颜色双绝我为妖。我终于舒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