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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陶娘子钓鱼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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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九月,天气渐渐冷下来。
天一冷,陶家小食肆生意越发的好。
每日午时来买卤肉烧饼的书生路人络绎不绝,满满一锅的卤肉卤蛋卤豆腐往往不到未时便销售一空。
可是,每日收进钱匣子里的铜板,并未比之前多上多少,甚至还少了许多。
因为许多囊中羞涩的老顾主,都拿书册来换卤肉烧饼,甚至还有偷偷问,能否拿字画来换的。
陶家小食肆的东家陶娘子很尊敬读书人,一般拿东西换吃食,只要说明自己的难处,她都会应允。
因此她这里总是生意兴旺,口碑极好。
可生意兴旺,口碑再好,也不能当饭吃,收不上来铜板,便没钱采买面粉猪肉,这生意可怎么继续下去?
毕竟,她这里可以拿书册笔墨换饭吃,但她收回来的书,粮店不会换给她面粉,肉铺也不会换给她猪肉。
刘嫂子和小福收拾干净店面,抱着一大摞的书回到院里,望着东厢房里已快堆满半屋子的书册,发愁。
他们母子实在弄不懂,东家娘子收下这么多书做什么用?
给元哥儿读?
可正屋书房里,还有小郎君元寿送的满满一面墙的书哩,任拿出哪一册也比这收上来的书金贵。
卖?
书铺子只卖新书,谁要读过的旧书啊?
送当铺?
当铺根本不收。
这收回来,几乎就是砸自己手里了。
东家娘子这根本就是做善事,心软救济囊中羞涩的读书人。
陶三春却不这样看。
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能帮一把是一把。
再说了,这些书她也不是白收。
当时可是说好了,等拿书抵饭钱的食客们手头宽裕,要拿钱将书重换回去的。
暂时的救急,换来好口碑,以及以后的稳定客流,这笔买卖总不会亏。
再说,最近京师坊间里,以物易物的事多了去了。
明明数月之前,市面上铜钱流通还充足得很,根本没有任何铜钱紧缺的征兆。
直到西北安达拉部又将袭疆的传闻一出,这世面流通的铜钱,便渐渐地开始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直到现在,以物易物,已成市井日常。
出问题了。
不论是在她家乡还是这古老的异乡,缺钱,老百姓缺钱了,都不是好事。
朝廷里定出了了不得的大问题。
* *
十月初十,休沐日,陶家小食肆照旧停业歇息。
早上刚吃过饭,许久没出现过的周先生和元寿,竟然登门拜访。
元寿还亲自抱了好大一摞书,说送元哥儿做登门礼。
陶三春让他和元哥儿自去玩耍,却把自己已经攒了半屋子的书指给周秉钧看。
周秉钧随手拿起一本翻翻,不过是时下书生们都有的寻常科考用书罢了。
“先生,再这样下去,我这食肆怕是要改成书铺子了。”
陶三春开个玩笑。
周秉钧略沉思片刻,只道这些书便交给他吧,回头让人来拉走。
陶三春忙笑着拒了,将她与食客们的约定说了。
“娘子扶危救急,秉钧佩服。”周秉钧认真抱拳。
这个可真不敢当。
陶三春呵呵一笑,本想着到底要不要再把话说明一点,元哥儿兴冲冲跑了出来。
他说想去南城门外赶集,买大桃子给他元寿哥做回礼。
一斤重一个的大桃子,这还是昨天刘嫂子闲聊时说的。
说在南城门外农人聚集卖货的集市上,从前每到这时节,都有山里的人来卖大桃子,一个有一斤重,只是贵得很。
元哥儿听了,晚上就一直念叨着想吃这种大桃子。
如今恰好给他找到了去买的借口:回礼!
陶三春笑着揍儿子屁股一巴掌,却见元寿竟也眼巴巴等着她同意。
她只好也眼巴巴看向周先生。
周秉钧忍笑点了头。
反正今天也闲,索性就一起去赶赶集看看热闹呗。
元哥儿顿时开心地直跳,笑咧开了嘴巴。
赶紧背上了个小竹篓,就等着他妈妈收拾收拾出发。
陶三春有什么好收拾的呀?
她只拿了个装了几两碎银子的荷包放怀里,又拿一吊铜钱放进儿子背的竹篓里,拿块布盖了,便一起出了门。
秋高气爽,长空万里,北雁南飞。
在家乡已经很难看到一行大雁往南飞的景象,如今抬头却可见,也算是一点点被迫滞留异乡的福利了。
岁月如梭,时光荏苒啊。
转眼陶三春和元哥儿穿来这异乡已三年有余。
从最最初的惊慌失措,到现如今的有房有事业,陶三春觉得,假如真的不能再回故乡,在这异乡如此过完一生,也可以说是随遇而安了。
她和周秉钧走得不疾不徐,元哥儿元寿却是如出笼的小鸟。
人少的路上便蹦蹦跳跳跑几步,然后回头招手。
等他们赶上来,立刻再跑远一点等,若路过人多的地,则老老实实一边一个拉紧她的手,绝不分开一分一毫。
像极了甩不开的小牛皮糖。
周秉钧在一旁看得好笑又欣慰。
原本想在路上,和她聊会儿在家中时她的未尽之言,但看这样子,是没法子聊了。
就如此这般,说说笑笑,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四人终于到了刘嫂子所说的南城门外市集。
说是市集,不过是在高大城门之外的空地上,聚集了许多没钱在城里租个摊位的农人,出售自家产的一些蔬菜瓜果,或许还有些手编的竹篓竹篮罢了。
陶三春已好久不曾逛过这样热闹的集市。
元寿元哥儿更是从不曾见过,欣喜的很,若不是还时刻牢记不能自己乱跑,早就绕着集市转圈看热闹了。
几人沿着市集慢悠悠的转圈,一双双眼尽盯着水果摊子,一门心思找元哥儿的大桃子。
十月时节,桃子倒是真有,但,是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毛桃。
陶三春花一文钱买了一堆,捡一个最红的咬一口,有些甜,只甜度远远不能和家乡的相较。
但胜在纯天然,还可以说是有机的——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
元哥儿却是一定要找到大桃子的。
他信心满满,背着小竹篓,拉着元寿就开始满市集的跑。
陶三春哎一声,没喊住两个小孩子,只能和周秉钧紧跟着往前走。
但如今日头正好,来逛集市的人越来越多,等他们转过几个摊子,却失了元哥儿两个的踪影。
陶三春虽担心,但青天白日,此地又地处旷野之中无遮无拦,不远处便是守卫城门的兵卒,她倒是不担心有人趁机会拐卖小孩子。
——是没趁机拐卖小孩子的,但有碰瓷小孩子的。
紧走了一段路,他们便见前边围了一圈人,吵嚷声从圈里很清楚地传进她耳中。
——是元寿。
“明明是你撞了我们,你看我弟弟都被你撞倒了,我还没说你的不是呢,你怎么却要让我们同你磕头赔不是?”
陶三春赶忙奔过去挤进人群。
被许多人围起的空地上,元哥儿肩上的竹篓已摔翻在地。
元寿元哥儿肩并肩,站在两名人高马大的中年壮汉跟前。
一个壮汉正低头对着小哥俩恶意一笑,“若不是你们不长眼地瞎跑,却哪里会被我们撞?”
“是你们突然冲过来,你还故意伸腿绊我了!”
绷着小胖脸,元哥儿亦毫无惧色地仰着脑袋,双手叉腰,气冲冲地道:
“你本来还想绊我哥,是我哥哥腿脚灵活,才没被你绊倒!”
陶三春忙走过去,将俩孩子护在身后,朝着两人笑着福一福。
先道了声歉,她才和气道:“是我们家孩子冒失了,您两位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阿娘——”元哥儿握上她手。
她捏一捏小胖手,要他稍安勿躁。
“你这娘子说得还算是人话,我们兄弟没事干啊,会去故意捉弄小孩子?”
那壮汉见大人出了面,眼珠子转转,见陶三春母子穿着普通,不像是有钱人家,且一言一行进退有据,实在挑不出理,遂大方一挥手,算是放过。
陶三春笑着再道声谢,拉着儿子和元寿转身。
“慢着。”一直没开口的另一人却突然上前几步,一脚踩扁了倒地的小竹篓。
竹篓边沿,从盖着的布里露出了半吊钱。
“哟,还挺有钱的嘛!”
刚刚的壮汉也瞧到了这铜钱,溜溜达达走过来,弯腰伸手一捞,一贯黄澄澄的铜钱便吊在了他的指尖。
“这是我们的!”元哥儿大声道。
陶三春用力拽住他,不许他上前。
本想看热闹的周秉钧走过来,拍了拍元哥儿肩膀,而后轻飘飘扫了那壮汉一眼。
拿钱的壮汉只觉后心一冷。
舔舔嘴,他眼角瞄到有兵卒正闻声巡过来,只能不情不愿地将钱串子往元哥儿怀里一丢,哼一声喊了同伴便走。
“我的竹篓!”元哥儿还想去拦他们。
陶三春忙再拽住儿子。
竹篓不要了,她先将两个孩子拉到人少的闲地,才低声趁机教育教育这两孩子。
“这样的人,一看便是故意找事,咱们出门在外人单力孤,不值得同他们顶撞。”
这里不是家乡啊,除了忍,什么也不能做。
“娘子,我记得了。”元寿乖乖点头,“先生也教过我,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
“遇到事,保护自己的安危才最要紧,其他都不值一提。” 陶三春接着道。
“阿娘,我以后一定苦练武功。”
这是元哥儿的回答。
陶三春哭笑不得,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带着两孩子去继续找桃子。
周秉钧慢吞吞跟在他们身后,也忍不住一笑。
* *
还真有卖大桃子的!
就在不远处,周围买东西的人不多,那浅白带黄的大桃子很显眼地就能瞧到。
元哥儿立刻拉着元寿急走过去。
这次见前边有人就往旁闪躲,很是吸取了刚刚的教训。
“娘子教得很好。”
周秉钧低声道。
陶三春笑笑,走近摊子,也不说话,只任
元哥儿和卖桃子的老汉问价。
二十文钱一个,便宜不卖。
刚刚的铜钱串子就在元哥儿怀里呢,他财大气粗地一口气要了十个。
元寿转头看陶三春。
陶三春笑着摸摸他头发,点点头。
是够贵的,但买几个倒是无所谓,就让儿子自己决定。
一笔两百文的生意,饶是摊主也惊。
有些颤抖地双手合并托着,屏住呼吸看着元哥儿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数着放进他手里,脸上神情似哭似笑。
“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
他顾不得自己再数一遍,胡乱地将一堆铜钱塞怀里藏好,将筐子里所有桃子摆列出来任元哥儿选,一边抹眼泪。
“今儿终于收到了铜钱,可以去买几斤杂面回去给孩子开开火了!”
陶三春闻言一愣。
“娘子,您一看就是贵人,哪里知道现在世道的艰难!”
摊主唉声叹息。
“我这桃子关系着一家子一年的吃喝生计,往年倒是一个一个卖出去还有钱收,今年这铜钱不知怎地越来越少,从摘下来卖到如今,这才是今年第一笔的买卖!”
这卖桃子的老汉说,这时节这种大桃子本就稀罕价贵,卖的话,往年一颗桃子可以买到三五十文。
如今卖二十文钱已是最低价,偏偏铜钱紧缺,普通人家谁又会拿东西来换这东西尝鲜?
虽偶尔有人拿碎银子来买,但他哪里找零得开?
结果一拖再拖,如今年幼的孙儿孙女饿得嗷嗷哭,他儿子媳妇外出做活,许久未归,只剩瘸腿的老妻,每日里山间地头挖些野菜给孩子果腹。
陶三春不禁恻然,索性又要了十个,让元哥儿再数两百文铜板给老汉。
老汉感激不尽,不由分说,不但直接给了他们一个竹篓,还硬是多送了一个顶大的桃子给元哥儿。
买完桃子,几人再没闲逛的心,看天色也快中午,便决定回家。
“陶娘子。”
不过走了几步路,却有人喊住了陶三春。
陶三春回头,见是每日里往她食肆里送肉的王老板。
她笑着打声招呼。
王老板却对着她背着的竹篓啧啧两声,低声道:“陶娘子好大方,四百文铜板说给就给出去了!”
“这时节的桃子,难得孩子想吃嘛。”
她笑着从竹筐里取了一个递过去,“给你家的小丫头也尝尝鲜儿。”
“哎呀哎呀,多谢!多谢!”
王老板也不客气,伸手接了,索性再凑近陶三春一步,望望四周,低声道:“娘子,我看您铜钱如今很是富裕。”
陶三春笑笑不语。
“我这里如今恰有一笔好买卖,您要不要一起发发小财?”
他很是神秘地压低声音,连周秉钧也不让听到。
“我刚一直跟着你们逛呢,看您待人怜悯,加之平日里实在是佩服您为人,不然才不肯告诉你哩。”
“多谢王老板有好事想着三春。”陶三春见势也低声道:“但不知是什么买卖?”
王老板左看右看,见无人路过,才低声告诉她。
如今有当铺在私下里悄悄收当铜钱,按破铜收当,一贯铜板可以兑出一两十钱的银子来!
一贯铜板便是一千文,恰好可以兑换一两白银才是,如何却高价收当兑换?
想想如今世面铜钱在慢慢减少,陶三春心中一凛。
她看一眼周秉钧。
他们正在寻找的铜钱紧缺之谜,她似乎隐约看到了一点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