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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乔岁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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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沧州。
时值隆冬,大雪纷飞。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洗涮缝补,杀鸡宰羊地置办年货了。即便是穷人,也免不了要拿出平日积攒下来的一点钱,称上几斤白面,割上几块豆腐,给孩子扯块花布,预备过年的时候阖家团圆。
想到孩子,我就不禁拢了拢头上的围巾,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是的,我没有死在那天的土城楼子上。不但没死,还有了孩子。是个儿子,眉目轮廓像极了大公子,简直就是他的幼小翻版。
那天我一头撞了城墙后,确实是当场昏死过去。可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一对陌生的大爷大娘家中。他们告诉我,是秦州盐帮的头领盐老大托人辗转将我送到这里,还嘱咐他们一定要好生照顾我。
“年老大?”我喃喃地重复。
“姑娘也知道他本名?”大娘道,“想当年,他救了我们儿子的时候还不叫盐老大呢,就叫年老大!好像本名叫——”
“乔年年!”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原来,原来那天碰到的那个人真的就是我的亲大哥!他一定是认出了我,才会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还是救下了我。
所以,我会对秦州这个地名感到莫名的熟悉,会对秦州的土产玫瑰山药糕一尝如故,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在大公子生日时给他做鸡汤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原本就是秦州人!
真是造化弄人。秦州盐帮的头头,竟然会是我的亲大哥,他绑了我去威胁朝廷的盐运司运判,那个我从小服侍到大并且深藏在心底已久的人。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平民与朝廷作对,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想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脱口而出:“年老大呢?年老大怎么样了?”
大娘看向一旁的大爷,大爷摇摇头,含含糊糊道:“我们这寨子离秦州百十里地,跟外面消息也不大通——”
听他这样说,我掀了被褥就要下床,却不想用力过猛,一阵晕眩。
“姑娘,你这是做啥?”大娘一把扶住我,劝道:“你都昏睡了五、六日,灌下去多少药,好不容易醒了,不好这么激动的!”
“我,我要去找年老大。”我仍不死心。
“你现在连床都下不来,还怎么找?”大娘不由分说地将我按倒在床上,又替我掖好被子,柔声道:“你听大娘的,在这儿乖乖把头上的伤养好,赶大集的时候我让你大爷替你去外头问问。”
然而,大爷带给我的消息却让我肝肠寸断。
他告诉我,外头都传开了,说秦州盐帮被朝廷的兵马一举剿灭,老百姓再也不用受盐霸欺凌的苦了。有的说,带兵去的顾大人如何如何有勇有谋,硬是找到了前几任运判都没找到的盐帮老巢。有的说,从那山坳子里搜剿出的粗盐细盐等等够整个秦州城百姓吃上几年。还有的说,那作恶多端的盐老大的尸首一直被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看谁还敢学他。
大爷说到这里,我已经面如死灰。
一想到我的大哥,他的尸首被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至今无人替他收尸,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凌迟着一样痛。
不行,不行,我要去替他收敛了遗骸。也许他犯过很多错,甚至有些还不可原谅,可他已经付出了代价,我必须要让他入土为安。
我自觉头上的伤已经好全,不顾大爷大娘的劝阻,揣着据说是我大哥留给我的盘缠,回到了秦州。入城门的时候,我向上看去,并没有发现悬挂着任何人的尸首,心下略略安定了些。
我取了自己本名岁岁的谐音,化名叫做麦穗,在城中细细打听与盐帮覆灭相关的线索,基本理清了我昏迷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我撞墙后,盐帮的帮众与朝廷的兵马发生了激烈的交锋,据说我大哥和大公子都在交锋中受了不轻的伤。我大哥作为盐帮的头子,本来是十死无生的,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只是被判了流刑,发配沧州。
至于大爷说的城门楼子上示众的尸首,确有其事,但并非盐帮之人,而是另一伙杀人越货的强人的尸体,大爷是以讹传讹了。
太好了!我的大哥他还活着!
确认了这个消息后,我又哭又笑,简直像得了失心疯。
一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也要去沧州!
我已是孤身一人,天下之大,唯有那里有人与我血脉相连。他受了重伤,又流配了几千里地,我与他同在沧州,或许以后可以照应着些。
想到受伤,我的脑海中又划过另一个熟悉的面庞。他一介文官,怎么也会在冲突中受伤?不知道伤到哪里了,重不重?哎,罢了,他肯定会得到最好的救护,无需我神伤。
去沧州的这一路,简直是我人生的噩梦。我坐在马车上会吐,吃东西时候会吐,有时甚至在客栈睡到半夜也会想吐。
我以为是头伤没有好全,留下了后遗症。到了沧州安顿下来,请了当地郎中来看才发现,我竟然已经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
天哪!我竟然怀了大公子的孩子!
真是上天垂怜,让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
惊喜之余,我忽然想到自己前面吃了那么多药,有医头伤的,还有止吐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孩子有什么影响,忙问郎中腹中胎儿如何?
那老郎中搭着我的脉,捻着花白的胡须道:“娘子莫要担心,从脉相上看,腹中胎儿强健,应是无碍!”
后来,小十二生出来果然是个皮实的娃,虽然我小小的糕饼店只勉强够我们娘儿俩糊口,吃的都是粗茶淡饭,他依然长得很好。
是的,我的儿子叫十二。我给他取过好几个名字,顾秦生、顾临安、顾予乔……但是,孩子都四岁多了,我始终选不准哪一个最好。只记得和大公子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正好是八月十二,就顺口给他取了乳名,十二。
在沧州的采石场里,我找到了大哥。可他却已经不记得我了,据说是在那次交锋里伤了脑子。没关系,他人还在就好。
我用剩下不多的盘缠支起了一家小小的糕饼店,一边养孩子,一边隔三差五地去看看自己已经失忆的大哥,给他送点吃的,帮他浆洗衣服等等。
沧州这边的人口味与南方多有不同,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糕饼店生意并不好,甚至一度要借钱过活。后来我慢慢改良了配方,才渐渐积累了一些老主顾。但不管客人爱不爱吃,我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坚持做玫瑰山药糕,卖的出去更好,卖不出去我就跟小十二一起吃,我想让他记住家乡的味道。
一年多前,我大哥在采石场干活的时候忽然被滚落的大石砸中后脊梁,请郎中拖延了几日,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在最后的时刻,大哥忽然有片刻恢复了清明,他拉着我的手,气息奄奄地告诉我,这几年他的失忆竟都是装出来的,因为在狱里的时候大公子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性命。他还说,他看的出来大公子心里也有我,希望我对大公子不要心有芥蒂,让我带着十二去找他。
找他?
我不否认,这些年我心里始终都有他,可一想到他早已与那高家小姐成亲,我此刻带着孩子找上门去,算哪门子事?
他要是不认,我岂不是自取其辱?他要是认了,我也不想与他做妾,顾家势大,要是硬夺了我的十二,我还怎么活?
所以,死了这条心,根本不要去找他,我一个人也可以把十二养的很好。只是,当十二问我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阿爹就他没有的时候,我忽然语塞,吞吞吐吐地没说出个所以然。十二早慧,再也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
踏着雪,我走到自家破旧的竹栅门前。风雪扑面,隐约可见有个人站在没踝深的雪里。我心中一惊,想着十二还被我反锁在家里,不会是被什么坏人盯上了吧!
我忙快走几步,越走近越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终于,我不可置信地停下脚步。
那个人,负手而立,背永远挺的那么直,就像小时候我无数次站在他身后看到的一样。
是,是他吗?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篮子里的土豆都在我的慌乱中滚到地上,但我已无心理会。
“大公子……是你吗?”我怯怯地开口。
大公子转过身,没有说话,只是向我伸开了双臂。
这一刻,我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挟着纷飞的雪,一头扑进他怀里。
“大公子,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紧紧搂着他的腰,低低呼唤。
这不是在做梦吧?我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还能重新回到这个怀抱。
“孩子被你教育的很好。”大公子在我耳边低低道,“我求他开门求了好久,他坚持要等你回来才肯开。”
他已经知道十二了?我一惊。
“十二,十二是你的孩子。”我怕他不信,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公子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脑勺,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你,你是要从我身边带走他吗?”我忽然想到这一层,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大公子眉眼含笑,“我找你们找的这样辛苦,当然是要带你们一起走的。”
“可是我不想做通房。”
“那通房夫人可以吗?”大公子眼带戏谑。
“通房……夫人……”我懵了。
“傻瓜,我根本就没有成亲。”大公子将我箍进怀中,“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你。”
二十二岁那年,我终于嫁给了从十四岁起就住进了我心底的人。洞房花烛夜,他从盒子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献宝似的让我瞧。
我一看,竟是当年在秦州他教我习字时,我偷偷写下的“岁岁有今朝”几个字,不知道怎么竟到了他手里,顿时脸就红了。
“你那个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吧?”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脸颊,还不忘问我。
我身子发软,嘴上应道:“嗯。”
我才不会承认我早就喜欢上他了。
“那我喜欢你要早得多。”他含上我的耳垂,忽然话锋一转:“今天是初六吧?”
“啊?”
“我们给十二生个妹妹吧!就叫初六,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