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殷澈在巷子口堪堪停下步子。
骤雨方歇,巷子里满是攀着滑腻青苔的砖石,被勉强踩出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路。毒辣日头破开云层,重新挂到天上,殷澈吐了口气,扯了扯身上宽大的仵作袍,不顾鼻尖儿上沁出的细密汗珠,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巷子。
有相貌黝黑的汉子从里面迎出来,男人身上穿着与殷澈式样相仿的袍子,见到她的身影后明显神色一松。
“哎哟我的姑奶奶,您可算是过来了,今儿个上面临时有令,着县令爷师爷去驿站迎接贵客,结果手头有空的人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我草草看过一眼,你猜怎么着?那人死得要多蹊跷有多蹊跷,关键是怀里还抱着半条黑狗,前半条,只有头上有肉,身子是一副骨架。我一看,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还好你到的及时,你这一来,师兄心里登时踏实多了。”
殷澈与面前的孙吉祥俱是玲珑县的仵作,虽说孙吉祥入门比她早几年,自称师兄,而她只入行三年,却因为验尸断案技艺精湛而提前晋升为更高一阶的惊门仵作。
今日本是殷澈的休沐日,这才刚用完午饭,却被孙吉祥用信鸽传到这里。
“平时不都是去义庄验尸吗?”殷澈好看的眉毛微皱,“这回的死者是什么来头?排场倒是不小。”
孙吉祥擦了把额上的汗,上下打量颦着眉的殷澈一番。今日是休沐日,殷澈穿的不是平日里裁剪合身的仵作袍,而是件未经改装的新装,反而衬得她身子娇小无比。孙吉祥咬咬牙,边给殷澈引路边小声说:“姑奶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回出事的可是林家,死的那位乃是林老爷的亲娘!林家主事连夜进京,尸体无人敢动,只得找个空房暂时收殓着呗。到了,前面再走几步就是林家侧门——”
玲珑县位于天子脚下,距离京城不过半天车程,因此占地虽小,却也足够繁华热闹。平日里玲珑县内三大家族和睦相处,极少生出事端,今日林家却有人离奇死亡,管家自然不敢大开正门,只客客气气地将刑曹从侧门请进林家府邸。
绕过青瓦白墙巷子的最后一个弯角,眼前豁然开朗,林家府邸就算是侧门也修葺得好不华贵:门头架着金丝楠木的榫卯,门脸不施彩漆,只裹着一层厚厚的桐油浆,门扇上下两排六颗锃亮的门钉,辟邪门环倒扣。侧门大敞四开,内里未见高墙天井,只有青砖小瓦马头墙,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好一派清贵造景。
殷澈立刻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胃部,眼角微眯。
三年了,距离她最后一次踏进这样的奢华庭院已足足过了三年时间。
不,三年前她踏入的庭院显然比眼前这个更加雍容典雅,毕竟那里是皇宫,是天子居住生活的地方。
殷澈于三年之前穿入这本名为《夜锦宫》的小说之中,女主人公是礼部尚书家的独女,于十五岁那年被自己的亲爹送入宫中,凭借一副优秀的皮囊被天子一眼看中,旋即随着众多同届的姐姐妹妹被纳入后宫,共同侍奉皇上。女主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无所不用其极,栽赃,陷害,诬蔑,下毒,只为了让自己距离这江山女主人的位子更近一步。
然而后宫堪比战场,虽然女主待人处事极为小心谨慎,日日夜夜如履薄冰,却还是没能落得个好下场——原女主也不知是自己被捉住了把柄,还是从一开始便站错了队,被屏昭仪等人联手以大不敬之罪送入冷宫,任凭女主几番操作也未能翻身,于半年后被凌迟,礼部尚书家也被满门抄斩。
殷澈恰好穿在入宫参选秀女的时间点,按照书中的剧情,她应该及时发现房中的茶壶不知被谁加了料,惊得把茶壶摔得粉碎,引来负责引荐的某位公公,从而对对方进行贿赂,奠定进入后宫的基础。
然而殷澈毕竟是在现代长大的女性,对那三千佳丽之间的宫斗提不起半点兴趣,更不想让自己的余生只围着一个妻妾成群的男人打转。
于是她没有声张,主动饮下加了料的茶水。
她在剧烈的疼痛中陷入昏厥,直到半月后才被太医从生死边缘救回。
庆国三年一次秀女选拔,只要十四到十七岁家世清白的姑娘,殷澈这具身体的原主恰逢及笄之年,已等不及下次的入宫,于是当她的身体有所好转,迎接她的便是来自礼部尚书的指婚。
殷澈无法违逆生父的意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知是谁的定亲之礼被一箱箱抬进家门,她连夜收拾好行李,趁着成亲之事未成定数,坐上前往玲珑县的马车,逃出家门。
赶到玲珑县时她正赶上官府招工,殷澈仗着自己在医学院校的所学所悟,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这个职位,日日只与死人打交道,免得被活人认出身份。她因验得一手好尸,无论是什么离奇的死法,只要过了殷澈的手一剖,就能将身上的伤口解释得合理合情。
她仅用了三年时间便从死门升至惊门仵作,官府同僚再无一人胆敢小瞧。
只是这玲珑县毕竟不比京城,案子也多半发生在山野村落,三年间她未曾未踏入漆着红墙绿瓦的院子半步。
毕竟这院子吃人,难进,更难出。
“哎,姑奶奶,发什么呆啊,快着点儿进去了。”孙吉祥急得直搓手,“死者是死在了祠堂而不是侧门,您在这儿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殷澈定了定神,将恍惚感甩到脑后,三年以来第一次重新踏入富家官贵的庭院。
远处有做管家打扮的人迎了上来,须发半白,额上满是汗珠,背上背着个卷轴,此时正用帕子反复擦拭光亮的额头。见到身为女子的殷澈后眉心不易察觉地皱起。
这表情她见得多了,不过是因为她是一介女流。
老管家到底是个聪明人,很快掩下疑惑神色,对孙吉祥点头哈腰。
“还请大人请随老仆来,老仆已着人将老夫人的尸体送入了空房之中,尚有下人在冰库凿冰,此时应已送到,定不会让老夫人不体面的走。”
孙吉祥唔了声,示意殷澈走在前面,那林家管家极有眼色,立刻分辨出二人之间殷澈地位更高,忙恭维道:“这位大人先请,这位大人先请。”
这些年殷澈看惯了这里面的弯弯绕,也懒得去管,只径直问道:“你先说说是什么情况,咱们边走边聊。”
今日是七月三十。
俗话说得好,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人间百鬼横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直到七月三十日,也就是今日正午阳气最重的时候,鬼门才会彻底关闭,将那讨债的鬼魂送回阴间。老夫人这些年修桥补路,善事行遍,却依旧不知是开罪了哪路的鬼神,明明前夜还活生生的和众人有说有笑,却在鬼门全关的今日被临行的厉鬼锁走了命魂。
那祠堂看守昨夜贪杯,今日也起得晚了些,拖到辰时才迟迟就位,也正是在这时于祠堂中发现了老夫人的遗体。
老夫人面容安详,被发现时早已没了气息,怀里抱着一卷襁褓,而襁褓中则卷着用于供奉厉鬼的黑狗,大半身体被鬼牙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颗腐烂的头颅。
老夫人背后则挂着副鬼差行路时身上常携的卷轴,盖着鬼印,尸身的坎巽乾兑离位则各停着一只小鬼——
“慢着。”
眼见管家越说越离谱,殷澈主动开口,打断管家的陈述:“卷轴?是什么卷轴?”
“瞧瞧老仆这记性。”老管家一拍脑门,把身后背的卷轴摘下来双手奉上。“两位官爷,我们发现老夫人尸身的时候,这张卷轴正吊在老夫人身后呢。我们一看,嚯,这可不得了,老夫人的死状竟和卷轴上的模样一模一样。除了鬼神,谁还能把它画得这么传神?”
殷澈鹿眼微抬,瞧到林管家正把卷轴缓缓打开:卷轴二尺宽三尺长,内里正画着林家后人供奉先祖的祠堂,只是这供奉桌上并未放着牌位,而是跪坐着个面容安详的老夫人。老夫人的脖颈被白绫系着,双眼紧闭,怀中抱着只用襁褓包裹的、面露可怖笑容的厉鬼,供奉桌下则画着五只张牙舞爪的小鬼,朝向老夫人的方向。
殷澈不解地颦起眉头。
据她所知,在庆国的习俗中,黑狗生来带着股邪性,是厉鬼最爱的食材。别说不该出现在寻常人家的供桌之上,更不应该出现在死者怀里。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见殷澈不说话,管家自言自语般地补了句。“我们这苦命的老夫人哟……”
殷澈目光在老夫人怀中龇牙咧嘴的小鬼上微顿,压下心中不舒服的感觉,将卷轴卷好,递回林管家手中。“先不说鬼神,只说昨晚,昨晚你府上发生了什么?”
昨夜是林家例行的家宴日。
林家的时辰表完全追着林家主事的休沐日走,林家主事本名林坎,是一名小小的户部员外郎,每到休沐日当晚,便会有林家老夫人主持着、全家人凑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地吃一桌家宴。老夫人近日精神尚可,昨夜甚至还给小少爷讲了几个话本里的鬼故事,吓得小少爷吱哇乱叫。
不过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早已不胜酒力,昨夜只小酌了一杯陈酿,便已觉头晕,像是有无常追着般,匆匆被两位丫鬟搀扶着离了宴席,之后便再也无人见过老夫人,只有那祠堂看守,夜里曾听到厉鬼咀嚼黑狗骨血的声音。
话说到这里,老管家还自扇了个嘴巴,声音里带着哭腔:“都是老仆的错,若是昨夜老仆彻夜看守着老夫人,岂能让那黑白无常得逞……”
殷澈自是不信那鬼神之说,闻言抿了抿唇,追问道:“丫鬟呢?两位丫鬟在哪儿?”
“唉,”老管家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共有两人。那梅丫头应是冲撞了厉鬼,高烧不退,口中说着胡话,府上的嬷嬷早上还去探过,也不知此时烧退了没有;至于那兰丫头一向不服管教,让她往东她偏往西,若不是有老夫人护着,她能叫嬷嬷气得把她活活打死。也不知道她今日又疯去了哪儿,连名册上的点卯也忘了画,到现在谁也没见过她。”
三人绕过偏院的亭台楼阁,脚边水池中数十条千花锦鲤循着人声聚集过来,殷澈微微偏头,不动声色地同身后孙吉祥交换了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