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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84章 才杰纵合雾千重 ...

  •   契鹘含凉离宫。
      卢岑正悠然打量着眼前这座宫殿,全然没有寻常士人等待觐见的那种窘迫。
      含凉离宫前区只有三座宫殿,中央的正殿与东西两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建在山塄上,开阔的广场有二十四级白玉台阶直达正殿,恍然若巍巍城阙,大有龙楼凤阁之势。两座偏殿,则坐落在正殿靠后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广场是白玉铺地,三面都是绿色:西面竹林,北面青松,东面草地。远处看去,飞檐重叠连绵,气势宏大,富丽华贵,飞檐下铁马风动,叮咚悦耳,一派宫阙天堂的气象。
      进得殿中,只见厅堂宽阔高大,陈设却极为简单。屏前正中位置有一张长大的书案,两侧各有几张稍小的书案。书案区域外,有两只几乎同样巨大的香炉,除此而外,再看不见任何装饰性陈设。入得厅堂,立即有空旷冷清之感,丝毫没有中原宫殿那种帐帏重重、富丽华贵的舒适与温暖。与北魏平城皇宫的殿堂相比,这里处处都透着“冷硬”二字。奇怪的是,卢岑却对这种毫无舒适可言的“冷硬”,油然生出了一种敬意,觉得一进入这座殿堂,就心思凝聚,不由自主振作起来。
      外面传来脚步声,卢岑恍然醒悟,举目望去,只见殿廊外有两人走来。听得身后脚步声进殿,却没有任何动静。凭感觉,卢岑知道这两人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端详,依旧凝神沉思般地站着。
      “敢问足下,可是郗令君说的单骑北行的范阳名士?”其中一人问道。
      “宁令高见!”身旁之人笑道:“寂之远道而来,契鹘大幸。”
      卢岑恍然回身,扫视一眼迅速断定:其中一人的声音他识得,正是郗偃,而听另一人那随意而又带笑的口吻,卢岑便知此人是谁,定是契鹘汗王的兄长镇国王巴勒莫。一个是王族柱石,一个是出谋划策的尚书令,都是目下契鹘举足轻重的人物……
      卢岑从容拱手道:“在下正是范阳卢岑。”只见卢岑淡淡带笑,微微点头却不说话,但却没有行“见过”常礼。
      巴勒莫却是深深一躬:“先生远道而来,多有辛苦。”
      卢岑始料不及,连忙一躬道:“卢岑谢过宁令关爱之情。”
      猛然,却闻殿外黑鹰卫士见礼:“主上——”
      低沉的嗓音还在飘忽环绕,仆固明洂已经从容地走了进来,未容三人行礼,一摆手道:“无须此等繁文缛节,都各自坐吧。”
      敏锐机警的卢岑,目光刹那之间,便与那双细长的眼眸中射来的晶亮目光骤然碰撞。卢岑正要低眉避过,眼眸却已经眼帘一垂光芒顿失。只此一瞬,卢岑心中一个激灵——这位汗王非同寻常!心念一闪之间,起身长躬:“范阳卢岑,拜见天彻辰汗。”
      仆固明洂尚未入座,立即虚手相扶:“先生远道而来,本汗不得郊迎,何敢劳先生大礼?先生入座,本汗这厢受教了。”
      出身世家大族之家,受教于名师门下,且不说已经有了名士声誉,仅以范阳卢氏的文化礼教熏陶而言,卢岑的言行都无不带有浓厚的贵族名士色彩——豪爽而不失矜持,洒脱而不失礼仪,没有丝毫的粗俗野气。
      几人各自落座,仆固明洂微微一笑:“先生出身名门世家,却能纡尊来我契鹘,本汗不胜荣幸!”语罢,仆固明洂的眼眸猛然一亮,肃然拱手道:“契鹘大业何在?尚望先生教我。”
      卢岑坦然地看着这位被中原视为“枭鸷难以揣摩”的契鹘汗王,语调很是平和,从容答道:“强国图霸图王,如同名士建功立业,乃最为寻常,而又最为必然之归宿,纵是上天也不能改变,况卢岑乎?唯其如此,王霸之策并非奇策异谋,原是强国必走之路。奇策异谋者,乃如何实现王霸图谋?大汗以为然否?”
      “大是!敢请先生说下去。”仆固明洂精神顿时一振。
      大殿中静悄悄的,空阔的殿内更显空阔,卢岑清朗的声音带了些许回声,如同在幽幽深谷一般。仆固明洂只是专注地看着卢岑,脸上却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今日来此,仆固明洂特意吩咐摒退所有侍从、侍女,并命荣格领黑鹰卫士严守在殿外,不准向外透漏一字。他考虑再三最终决定到举行夏遮的含凉离宫来接见卢岑,为的就是去除干扰。
      卢岑相信他的开场说辞已经深深吸引了契鹘君臣。虽然如此,深谙论辩之道的他知道,此刻的开场说辞只是导入正题的引子,尚不足以让听者提问反诘,便作了极为短暂的一个停顿,立即迎着他们的目光侃侃而论:“岑以为,契鹘之王霸大业,在于一统。此等一统,便是中原自秦汉晋以来之大争灭国,强力统一,使天下庶民土地,同在一国治理之下。成此大业者,千古不朽!放眼天下,可担此重任者,寥寥无几。然方今大争之世,较力之时,非比拼实力,无以成大业。寂之愚见,草原之英雄,非契鹘莫属。此岑所以北上契鹘也。”
      说到这里,卢岑猛然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崭新的话题,更是他经过深思的一个崭新见解,他要看看契鹘君臣有没有起码的反应。如果他们不具备相应的决断与见识,这契鹘也就了无生趣了。
      仆固明洂的脸色依然平静淡漠。但卢岑从他骤然发亮的目光中,却感到了这位汗王对自己见解的认同。只听他问道:“先生说,契鹘乃草原之英雄,又说可一统天下者寥寥无几,何以见得?”
      卢岑精神大振,清清嗓子道:“可当一统大任者,其因有四:其一,实力雄厚,财货军辎超出他国甚多,可支撑长期大战。其二,将士善战,朝野同心,举国皆兵,扩充兵力之速度远快于他国,战端一起,数十万大军只是期年之功。其三,被山带河,据形胜之要,无异平添十万大军。唯其如此,无后顾之忧,可全部将兵力投入统一大战。仅此一点,中原四战之国无法匹敌也。其四,法度森严,吏治清明。有此四者,一统天下大业可成!”
      就在卢岑侃侃大论中,仆固明洂的目光却渐渐暗淡下来,巴勒莫似乎也没有反应了。卢岑似乎也觉察到了异样,停顿下来,殿中一时宁静。唯有郗偃目光巡睃,拱手笑问:“寂之兄所言,为远图?为近策?”
      卢岑答道:“一统大计,自是远图。始于足下,亦为近策。”
      “然则,先生究竟是要契鹘做远图准备亦或立即兴兵?”
      “契鹘自当立即着手一统大计。唯其远图,必得近举。”
      巴勒莫喘了一口粗气,似乎憋不住开了口:“先生之论,本王不敢妄议。只是,本王想问先生,契鹘如何能成一统天下之大业?”
      卢岑有备而来,略加思忖,冲仆固明洂拱手笑道:“禀大汗,岑为大汗献三策。其一,西灭纥骨;其二,东征柔然;其三,南下平城!”
      沉默许久的仆固明洂发问道:“此三策本汗与令君已论过。纥骨不足为虑,本汗想听听先生如何让我契鹘胜过柔然?”
      “此中要义,不能以兵事相争。寂之以为当遣一策士往柔然为间,所为有三:其一,柔然敕连可汗与其弟多泽不睦,可设法令吴提弃用多泽,如此,柔然少一良将;其二,魏帝纳崔浩之意废佛,可建言吴提广修庙宇,延揽僧众,耗其财货;其三,游说吴提南下攻魏,正所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契鹘可收渔翁之利。大汗以为如何?”卢岑觉得必须以深彻见解使这契鹘君臣无反诘之力,才能达到说服目的,一番话说得很有气势。
      “妙哉!先生之策与昔日文种为勾践所献亡吴之术如出一辙啊!以天下做棋盘,列国做棋子,旷古奇闻!无愧‘诡子’之称!”仆固明洂淡淡笑道。
      卢岑不禁大笑:“然也!柔然若灭,契鹘将一统草原,南下中原再无顾虑。”
      “哦?”仆固明洂盯住卢岑,转头看向郗偃淡淡道:“令君之意,当如何?”
      “魏国气盛,元气不损。”郗偃淡淡回答。
      卢岑心念一闪,肃然道:“郗兄何意?”
      “寂之之策可行。然伐灭柔然之后,南下平城之策宜当缓图!”
      仆固明洂看这两位开始都大有傲气,骤然之间又礼敬有加,左右相顾,笑道:“好!两位先生的意思本汗明白了!只是,这派往柔然的间者?”
      郗偃慨然道:“卢兄莫非是想亲往?”
      “正是。”卢岑坦然点头。
      “先生不怕身份暴露,无路可走?”巴勒莫目光炯炯。
      “岑,此生所求,不过青史留名,若能助大汗成就大业,虽死犹生,求之不得,何惧之有?”卢岑微笑地迎着巴勒莫目光。
      “好!”仆固明洂哈哈大笑,“诡子先生果然不同凡响,看来必是胸有良策。”又突然收敛笑容,低声正色问:“敢问先生,本汗目下将要何为?”
      卢岑悠然一笑,道:“立典章,集事权,便是当务之急!”
      “先生可有良策?”仆固明洂不禁惊讶。
      “契鹘既行汉制,那便应全面效仿中原以帝王之制治国。”
      仆固明洂倏然一惊。这一下,可是当真对面前这个素闻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名士刮目相看了。心念电闪,拱手微笑道:“请先生详告!”
      “寂之之意,莫非是要大汗称帝,改元!”
      “是也,非也!”卢岑淡淡笑道:“称帝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待到伐灭柔然之后再图不迟。然汗王之号已不足以威天下,当另尊名号!”
      仆固明洂听得仔细,觉得这个卢岑的话在理,喟然一叹道:“先生之意是要本汗摒弃汗号,政由己出,无天子之名却行帝王之实。”
      卢岑不禁大笑道:“大汗睿鉴,既行汉制,便该仿中原历朝集王权、统御万方。今日之契鹘虽非昔日诸事需决于各部族长老大臣共议,却也非大汗乾纲独断。自古帝王君权神授,受命于天,如今大汗君权强势尚可威压朝臣,可若君权势弱又当如何,故应进一步集中事权。大汗此时虽不宜称帝,以免结怨魏国,却可另加尊号。君王比圣,帝同皇者,可以圣皇为号。此外,诸事也当正名:圣皇应公告朝野内外,自此契鹘臣民、外邦诸臣应称圣皇曰陛下,圣皇宜自称朕,命曰制,令曰诏,印曰玺,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车舆,所在曰行在,所居曰禁中,所至曰幸,所进曰御,当戴帝冠曰通天冠高九寸,史官纪事曰上。”
      “那自此之后,契鹘便再也没有汗王之称了,只有圣皇!”仆固明洂旋即对郗偃道:“令君,回头便与太傅等人商议,重立典章,并确定朕的年号。”
      郗偃拱手领命,道:“臣领命!”
      卢岑道:“其次便是吏治。国政清明,方能使民以国为家,愿效死力保家卫国。此乃千古常理,断无二致。目下契鹘朝野已有积弊之患。官员执法有所懈怠,百姓守法已不甚严谨,官场中已隐隐然有怠惰荒疏阿谀逢迎之风。奋发惕厉、法制严明之气象已经有所浸蚀。岑在魏国官场遭遇不测之祸,深知吏治积弊乃国家大危祸根。一国为治,绝无一劳永逸之先例,须得代有清明,方可累积强大国力,完成一统大业。契鹘若能大力扫除积弊,刷新吏治,振奋民心,使实力更上层楼,则大有可为也。”
      一席话毕,座中尽皆肃然。仆固明洂更是由惊讶而沉默。
      自他继位以来,吏治本就是为政革新的主题。所谓改革,实际上就是在整肃吏治,将整肃吏治作为最主要的大事。其所以如此,一则是改革阻力太大,所需要的内外情势条件未必每个国家都能遇到;二则是整肃吏治是亘古不朽的为政大道,只要君主振作,辅助得力,推行起来阻力小、见效快、最容易直接争取民心。
      在仆固明洂心目中,从来没有想过将吏治作为一个专门大事来对待。今日,卢岑却鲜明地将吏治作为治国大策提了出来,确实一时愕然。契鹘的吏治有那么令人忧虑吗?另一层更深的疑虑便是:整顿吏治会不会改变契鹘法制?
      事关政事,仆固明洂便特别上心,他道:“果如先生所言,整顿吏治当如何着手?”言外之意,你得先说清办法,从你的办法便可以看出是否可行?
      卢岑何等机敏,见举座愣怔,哈哈大笑道:“办法只有十六个字:惩治法蛊,震慑荒疏,查究违法,清正流俗!”
      “好!”仆固明洂拍案赞叹:“先生十六字可谓治内大纲。”座中顿时轻松起来。
      这一夜,仆固明洂与巴勒莫、郗偃、卢岑秉烛夜话,谈的很多,也谈得很深,直到月隐星稀,雄鸡高唱,几人才去休息,仆固明洂特许郗偃和卢岑留宿含凉离宫,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卢岑辞别,仆固明洂与郗偃前去送行。郊外生满荒草,仆固明洂亲自为卢岑递了一杯酒,殷殷道:“先生,此行便是龙潭虎穴,务必谨慎。”
      “陛下放心。”卢岑慨然笑道:“岑为君谋,忠君事。自当放手一搏。”
      “寂之但去,朕定与先生相互援手,共担艰危。”
      卢岑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担艰危,卢岑谢陛下!”长身一躬,一声“告辞”,大袖一挥,转身策马辚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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