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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永诀 ...


  •   陈深微笑着阖上眼睛,欧阳丽华柔软温暖的怀抱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仿佛时光倒转到了久远的过去,仿佛一切又回到甘泉宫内的青涩岁月,仿佛曾经令他心力交瘁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陛下!”看着陈深毫无预兆地逐渐睡去,欧阳丽华心中猛然感到一丝恐惧。她忙不迭地轻轻拍打陈深冰冷彻骨的手背,低声唤到:“陛下,不要睡!陛下!”

      陈深的手已经惨白,发青的指节与微绽的暗红血脉无不预示着病入膏盲、回天无力。欧阳丽华下意识地抓紧了陈深的手腕,然而,下一刻,她却陡然变色。

      “怎会如此?陛下!你……?”

      “欧阳……”陈深费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欧阳丽华震惊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陛下!你的经脉……你的经脉怎会突然逆行!难道——”欧阳丽华拽紧拳头,隐隐的杀意在她的眉间跳动,嗓音亦变得异常凛冽,“又是百里追云那个贱婢?她又来寻你的晦气,是不是?”

      “没事的,欧阳。”陈深勉强支起身体,扶住欧阳丽华的手臂,“不是百里追云,不是她。”

      欧阳丽华紧握的十指微微一松:“真的不是那贱婢?”

      陈深缓缓摇头:“其实……她亦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欧阳丽华锋利的眉梢稍稍低垂:“到底怎么回事?”

      陈深脸上不觉浮现出一丝倦怠的笑意,微微喘息道:“是逍遥散……我方才……把剩下的五粒……都一齐服下了……”

      “什么!”欧阳丽华的动作在瞬间僵硬,“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她的声音在陡然间变得尖利,“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寻死!”

      陈深惨然一笑,“欧阳,我别无选择。”

      欧阳丽华的目光黯淡下来,“你不甘心。不是么?”

      “不错。”陈深眉心轻蹙,眸中跳跃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十年心血,毁于一旦。朕终究死不瞑目。尤其是,毁在杨诺手中!”陈深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而嘶哑,仿佛正在努力压制着什么,他仰起脸,胸前的起伏不定使他的呼吸变得有些艰难,“因为那是耻辱!欧阳……你或许不明白……但是……欧阳,你知道么?那是耻辱……那是奇耻大辱!”

      陈深突然失控的情绪让欧阳丽华惊觉往事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消逝而退色,相反地似乎更加深刻地融入了陈深的骨血中。她恍然间有些明白了,为何一贯温柔的陈深竟然对北朝怀有如此强烈的怨愤,而这种怨愤直接导致了他的性情在这些年里变得激进而易怒。

      “母亲临死前对我说……”随着胸中翻滚的血气慢慢平息,陈深僵硬的面部表情开始缓和,“南陈的耻辱必须用北国的鲜血来洗尽……我却一直不以为然……或许母亲说得对,我的性情太过柔弱,终将注定一败涂地!”

      “那不是你的错。”欧阳丽华低声道,“南陈早已死了。你所面对的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坟场,朽木根本无法支撑将倾的大厦。”

      陈深摇摇头:“你不必安慰我,欧阳。人的本性,终究无法改变。我,依旧故我。”他长叹一声,神情有些失落,“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母亲的话,果真分毫不假。”

      “你是说郁均天?”

      “我一直都很信任他。”他略微苍凉地笑了笑,“这是一个教训。可惜,太惨烈了些。”

      欧阳丽华叹息道:“我对朝堂上的事一向不感兴趣。”

      “我知道……你的世界不在这些权欲之争中。是母亲的一句话将你困在这里整整十六年。”陈深静静地望着欧阳丽华的脸庞,展眉一笑,“从今往后,欧阳……你自由了。”

      “那么,”欧阳丽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的情感,十指,却不断重复着握紧再松开的动作,“商儿呢?”

      这显然拨动了陈深心底最柔弱的那根弦,他略有些机械地转过头,神情却显得迷茫而凄楚。欧阳丽华知道,这才是最真实的陈深。只有面对陈商,陈深才会脱去所有的掩饰,也只有陈商,才能让陈深在段景仪出家后的这几年里露出久违的真正的笑容。这便是血缘的力量么?欧阳丽华有些好奇,亦有些惊诧,甚至,隐约地,有些嫉妒陈商。

      “我带他回天山。”欧阳丽华道,“有我在,你尽可放心。”

      “那可不行。”陈深嘻嘻笑道,“所谓近墨者黑……我可不想……我儿子长大后变得和欧阳一样……冷冰冰的像座冰山。”他仍如少年时一样冲欧阳俏皮地眨眨右眼,气息间却是掩不住的虚弱。

      欧阳丽华注视着陈深的眼睛,决不稍瞬:“我没有和陛下开玩笑。”

      陈深的唇边收敛了笑意:“不,商儿留下,杨诺进城后自然会带他北上。”

      “我不明白。”欧阳丽华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陈深,“你竟然要把商儿送给杨诺?”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怨恨而影响商儿的人生。”他抬起头,坦然地看着欧阳丽华,“欧阳,我只想为商儿找一条康庄大道,在我死去之后,能够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他于是苦涩地笑笑,“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必我现在的心情,同母亲当年撒手人寰时的心情一样吧……”

      “既然如此,”欧阳丽华的脸上有稍许动容,“让商儿随我去天山岂不更好?远离这些无谓的是非,远离这一切……”

      “没有用的,欧阳。没有用的……”陈深仰首长叹,“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有些生关死劫不是你想躲就可以躲避的。你以为商儿随你远离中原就会一世平安了吗?树欲静而风不止,杨诺会罢手么?曾在渊会罢手么?与其让商儿隐藏在阴影之中,还不如让他站在阳光之下。

      “我死后,商儿的处境势必险恶。曾在渊诸人要保住南方的势力,必然把商儿作为他们进退的筹码,作为皇室遗孤,作为欧阳家族的继承人,商儿无疑是一面最好的旗帜。杨诺初平南境,当务之急便是收买人心。我虽然已死,但商儿却是我唯一的血脉,掌握了商儿无疑是扼住了江南四大家族的哽嗓,曾在渊即便是有万全的把握,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将商儿交给杨诺,正是希望借北朝的力量来保护商儿,而北朝顾及南方武林的势力,必然不会对商儿有何种作为。”陈深疲惫地阖上眼睛,青白的脸上已然倦极,“这也是我能为商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对商儿来说,或许是福,或许是祸,一切,都看他的造化了……”说话间,陈深的眉心陡然紧锁,脸色霎时白了几分,他伸手捂住胸口,唇际的笑意却没有退去,“不过,我最终的赌注……却是杨诺……”他喘息道,“……如果……他尚有一分一毫的人性……定会……好好照顾商儿……”

      欧阳丽华揽住陈深,良久无言。然而近距离的相视中,她陡然发现陈深的双目凹陷,隐隐地泛着青光,一向苍白的面容此刻正笼罩着一层惨淡的晦涩,甚至唇色都沾染了灰白的死气。仿佛,方才那一番话语已然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陛下。”欧阳丽华柔声道,“你累了。”

      陈深斜倚欧阳丽华怀中,双眸半开半闭,微微笑道:“只怕今后也没机会……同欧阳……谈这些琐屑之事了。”

      欧阳丽华凝神不语,只是悠悠地抬起手,一下一下慢慢梳理着陈深鬓边的散发,然而神色,却是少有的黯然。陈深的唇际浮上了一抹餍足的笑意,游移的目光缓缓落在殿门外朱红的宫墙上。他的眸色渐渐变深,仿佛有些记忆正在纠缠他的灵魂。

      欧阳丽华始终存有一份恍若隔世的渺茫的感动,一个人的笑容怎会美到那种地步呢?生命中还有什么比能守住这样的笑容更为重要的事呢?只是,当欧阳丽华惊觉到这些时,陈深早已成为江南古丘下的一堆白骨。

      祠堂内的空气益发沉闷而窒息。

      时间,在烛影摇红中缓缓流逝……

      昏暗的照壁。

      阴冷的牌位。

      黢黑的扶梁。

      渐渐地,陈深的呼吸艰难起来,胸中的起伏越来越明显,脸上亦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陛下!”猛然发现陈深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欧阳丽华不由惊惶地将陈深紧紧搂住,她感到自己的一生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害怕过。

      “你觉得怎样?”欧阳丽华觉得胸中堵着一块巨大的阴影,让她眼前一阵发黑,“陛下!陛下!”

      陈深却依旧微笑着捉住欧阳丽华的手,喃喃道:“别这样……别这样……欧阳……就快结束了……殊路同归……欧阳……无非是殊路同归……”

      无声的泪水自欧阳丽华的脸庞滑落,她轻抚陈深的眼眉,双手却不住颤抖,几乎不能自己。

      “欧阳……你哭了?”陈深淡淡地笑了,声音旷远地好似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二十余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你落泪……”他极为缓慢地摇摇头,显然气力已经全失,只能软软地倒在欧阳丽华身上。“欧阳……”陈深微弱的低喃已经很难听清,“……我最对不起的人……是雪华……”

      “我知道。”

      “此生……是她……代我……受过……”

      “我知道。”

      “我说过要接她回来的……我食言了……她如今一定恨我……”

      “不,不会的。雪华不会的。”

      “不知道她……现在……可好……欧阳……代我去看……看她……”

      “好。”欧阳丽华哽咽道,“你放心。”

      陈深满意地一笑,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幽居在甘泉宫中的稚嫩少年。他的眼睛已然失却了焦距,口中却兀自低吟着:“来如……来如……春梦……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她与我……真的……很相似……”

      他的唇际此刻泛起了一丝惬意的笑,欧阳丽华知道他定然是想起了远嫁北国的欧阳雪华。很多年以前,一向羞怯沉默的异母妹突然一反常态兴高采烈地自宫中回来时,手中的团扇上便题着这两行诗。欧阳丽华自然知道,那是陈深的字迹,只是欧阳雪华绝口不提,但那把团扇却是再不离手。现在回想起来,欧阳丽华心中竟有丝淡淡的涩意隐隐缠绕……

      稍顷,陈深突然大咳起来。咯出的鲜血悉数喷洒在欧阳丽华素白的衣裙上,染就了一片血红。欧阳颤抖着双手扶住陈深的肩,心底一片了然:逍遥散的毒素业已扩散到了陈深的五脏六腑,甚至,开始渗入心脉。此番,即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力。

      陈深的性命只在须臾。

      “……欧阳……欧阳……”陈深痛苦地睁不开眼,“我有些冷呢……”

      欧阳丽华将他的头颅纳入自己柔软的胸膛,心中一片茫然,只是喃喃地重复道:“这样可好些了么……好些了么……”

      “……欧阳……很冷……”陈深支离破碎的声音伴着蜿蜒的血迹自唇边涌出,“抱紧我……欧阳……”

      “……好,好。”欧阳丽华哽咽难言,“我在你身边……在你身边……”她只觉指下一片冰冷,唯有更紧地拥住陈深尚且温暖的身体,埋首于他微凉的脖颈间。

      陈深勉力睁开眼睛,还欧阳丽华一个微弱的笑容,双唇蠕动了几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欧阳丽华侧头贴近陈深微微开阖的唇,隐约中却只听清了“阿奴”二字。

      阿奴……

      阿奴……

      欧阳丽华猛然扬头,拉开了同陈深之间的距离。

      陈深惨白的脸上此刻正迸发着一抹奇异的光彩。

      他缓缓地抬起手,仿佛想抓住什么。

      遵循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欧阳丽华只看到一片惨淡苍茫的暮色,以及点点破败的月光。回转头,却见陈深黑沉沉的眼眸蓄满了泪,只是微茫的神色中却露出了绝少的餍足和喜悦。

      欧阳丽华心头一怔,难言的酸楚再度在胸中不住翻涌。

      “陈深……陈深……”她颤抖着搂紧陈深,低低地、不住地唤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做可以将他的魂魄留住。

      然而,他的手终究在她的身侧软软垂下,一双婆娑泪眼亦缓缓阖上,从此,再未睁开。

      欧阳丽华掩口止声,手臂一松,任陈深绵软的身体滑落于地。

      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地重复:他死了……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于是,她茫然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外走去,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混沌的天空凝着最后一抹血色,她抬起头,初升的明月亦复望着她,无限的苍凉向她压来。

      『欧阳!欧阳!』

      熟悉的轻柔的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回旋,陈深少年时如花的笑靥交叠于眼前。泪光朦胧中,欧阳丽华颓然坐倒在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随着陈深的生命一同死去。她捂住自己的双眼,泪水却顺着指缝不住地流泻下来,混着心中的绞痛,滴落在雕着龙纹的青石板上。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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