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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欧阳 ...


  •   当一切尘埃落定后,陈深的内心深处却升腾起一丝恍若隔世的迷惘。母亲为他安排的道路,太崎岖,太惊险,他甚至有些怀念幼年时与世无争的岁月。虽然,那时的他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郁中。

      陈深在七岁之前没有离开过床榻,亦没有离开过皇城半步,每日所面对的便是阴森的庭院和灰蒙蒙的天空,那时,他唯一的愿望便是能走出寝殿,看看禁城之外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

      他曾经一直以为这个愿望是他今生永远无法企及的奢望。

      七岁的陈深已经有了超出年龄的早熟。他很早就体会过死亡的恐惧,并且一直都生活在这个阴影之中,那时的他便已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只是,他对母亲脸上镇日的愁云疑惑不解,他实在不明白储君之位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到底有何意义。

      是的,他不明白。甚至到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他一直都在努力完成欧阳飞飞交付他的责任。有时候,陈深隐隐地感到,自己的一生只是在为母亲而活,为母亲的执念而勇往直前。

      但是,他心甘情愿。

      如果不是母亲,他不是在凄风苦雨中黯然死去,便是在另一种更为屈辱的境地中惨淡偷生。是母亲给了他一个可以摆脱厄运的身份,这一点,他在极为幼小的时候便知道了。

      他不想让欧阳飞飞失望。

      更何况,当年,为了让“陈深”活下去,牵连了多少人的性命?那些人,自然不能白死。

      陈深便是在这种极度的矛盾中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从出生到七岁那年的夏天,他几乎没有见过外人。直到有一天,欧阳飞飞带着一个神情冷漠的小女孩走进了他灰白的世界里——记忆中的女孩有着一双倨傲的眼睛,唇角总是衔着漠然的轻蔑,那便是他的表妹——欧阳丽华。

      从那一天起,他的生命开始转变。因为,第一个将他带离寝殿的人,便是这个自小便被欧阳氏族人奉为天才的女孩。而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并且帮助他走下床榻的,则是欧阳丽华的两位师兄——谢峰,还有,段景仪。

      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的欧阳丽华。

      一丝不苟、沉默寡言的谢峰。

      风流倜傥、亲切儒雅的段景仪。

      在那段晦涩的毫无生机的岁月里,在那个阴冷的郁郁寡欢的院落中,是段景仪的落拓不羁、谢峰的严谨慎言,以及欧阳丽华的骄傲冰冷,将他从孤独和阴郁中拯救出来。那些日子,是他一生中绝无仅有的真正快乐的时光。

      尽管,这仅仅是因为欧阳丽华在履行她的誓言:

      『保护陈深,照顾陈深,陪伴陈深,不离不弃,直到……陈深死亡的那一刻。』

      欧阳丽华后来告诉陈深,自己面对祖宗灵位立下誓言的瞬间,最大的期望便是陈深立刻死去,这样她方才可以解脱。

      陈深莞尔一笑,他至今还能回想起欧阳丽华当时自负而倨傲的表情。

      不能否认,记忆中的某些画面是永远清晰的。譬如,母亲死去的那一日,仿佛已经永远定格在了陈深短暂的生命中。

      那一日,已是弥留之际的母亲紧紧握着自己的手,锐利的目光却不曾离开过欧阳丽华冰冷的眼眸。

      “丽华。”欧阳飞飞低缓的声音中除了平日的威严沉稳,亦掺杂了些许不确定的担忧,“向欧阳家的先祖立个誓吧……说你,”陈深感到母亲的手指微微有些颤动,“永远待在陈深身边,永远……”

      欧阳丽华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静默了良久。

      当她冷冷的目光与陈深相接的那一瞬间,陈深分明感觉到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但很快就消失于无形。陈深再度看向她时,她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和孤傲,丝毫没有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应有的稚气。

      欧阳飞飞的手越握越紧,眼中的焦虑亦越来越深。直到很久以后,陈深方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母亲,是在为他寻找一块盾,以及一把剑。而欧阳丽华,无疑是最好的盾和最好的剑。

      ******

      当昭清皇后欧阳丽华穿着一袭白衣走进祠堂时,陈深正对着一排灵位默默地喝着酒。

      轻轻叹了口气,欧阳丽华悄无声息地走到陈深背后,神情复杂地看着陈深手中的酒杯,幽幽地道:“你身体这样差,怎么能喝酒呢?”

      陈深悠然回首,淡而一笑。他的脸色潮红,略露醉态,一对剪水双眸已经雾气朦胧:“欧阳……你为何还不走?”

      欧阳丽华眉宇间的阴郁更盛,低声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能放心得下?”

      “欧阳你……担心我?”陈深略有些诧异地望着欧阳丽华,“真是不可思议……欧阳……竟会替别人担心?”

      “人非草木,好歹我们也做了十二年的夫妻。”欧阳丽华道,“你真道我是铁石心肠么?”

      陈深苦笑着摇摇头,继续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

      欧阳丽华心中不忍,探身过去按住陈深的手,柔声道:“别这样……别再折磨自己了……”

      陈深轻叹一声:“我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连纵情一醉……都不可以么?”他轻轻挣脱了欧阳丽华的手,仰头灌下了一大口酒,脸色越发酡红。又喝了几口,他突然掩口低笑起来,然而笑声中却仿佛压抑着极大的苦楚,让人不忍遂闻。

      欧阳丽华心底不由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凄凉——然而,这却着实让她感到惊讶——这样的迟疑与失落,在她的生命中仿佛还是头一次出现。欧阳丽华困惑地皱起了眉头:自己,似乎已经脱轨……

      欧阳丽华第一次见到陈深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她和陈深,都只有七岁。

      那一日的记忆在欧阳丽华的生命中一直都极为清晰。她依然记得姑母欧阳飞飞是如何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那间充满刺鼻药味的房间。多年前的气息至今还能让她感到分外压抑——在烟雾缭绕中,她嗅到的是阴郁、是寥落、是死寂、是……等待死亡的无望的平静。

      欧阳丽华疑惑地望着姑母,她实在无法想象住在这间密封的窒息的毫无生机的禁室中的人会是谁——是谁,能够忍受如此压抑的环境,长年累月地在孤独与绝望中度送岁月?

      记忆中,姑母的眼底闪过一丝罕见的忧郁,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雍容优雅和平静无波。她指着低垂幔帐间一个瘦小的身影,低声说道:“丽华,去见见你表哥。”

      欧阳丽华好奇地向里张望,只见阴沉的檀木大床上蜷缩着一个苍白的孩子,安静得有如一片树叶。那孩子看上去年纪极幼,也分不出是男是女,瞪着一双极大的眼睛,眉目间倒是相当的漂亮。

      欧阳丽华甚是诧异:这便是自己的表哥么?那个从出生起就被断定活不过百日的表哥么?年仅七岁的欧阳丽华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心中隐约地感到凄凉,为陈深,为自己唯一的表哥,为眼前这个漂亮的苍白的羸弱的生命。

      真是可怜,还不知道能活几天……

      然而,突如其来的不忍让欧阳丽华隐约有些吃惊——这种无端产生的怜悯之情显然已经违背了她自小蒙受的训诫。尚且年幼的欧阳丽华根本无法理解自己当时复杂的心情。相反地,她在吃惊之余还萌生了一丝惶恐:她陡然觉得自己的情绪产生了些许波动。

      是的,她不知道。无论是七岁的欧阳丽华,还是如今将近而立之年的欧阳丽华,都深陷在这种困扰中难以自拔。唯一不同的是,二十年前的小女孩只会用敌视的目光和冰冷的态度来掩饰自己下意识的惶惑不安。

      这是她一直都不愿承认的事实,亦是她一直都在回避的事实——她对陈深的隐约的情愫,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沉积,使她坚强的灵魂上开启了一道温柔的缺口,甚至开始左右她的既定人生,而自己的双翼,已然被这种无形的情感所束缚。

      当日之所以答应留下来陪伴陈深,绝不止是因为姑母临终的嘱托。

      而后十数年来的殚精竭虑,也绝不仅是为了恪守昔日的承诺。

      一切只是因为,那个痴迷地望着甘泉宫上方瓦蓝的天空,然后温柔地冲自己微笑的苍白的孩子。

      『欧阳,你说人死了以后有没有灵魂呢?若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你师父的徒弟,然后像阿奴一样走遍五湖四海……』

      『甘泉宫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欧阳你且说给我听听哪。阿奴上次说,临安的夜市特漂亮,我若能走路就好了,咱们就可以去吃糖葫芦,有你在母后一定会答应的……』

      『欧阳,你什么时候把你那套爬树的功夫教给我?我真不想整天呆在床上……』

      『欧阳……』

      在甘泉宫内陪伴陈深治病的那段日子简单而宁静。

      欧阳丽华后来回想起来,才发觉这样单纯的快乐在陈深的一生中实在是少之又少,而那些遥远而清晰的画面无疑成了欧阳丽华料峭严酷的生命中最温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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