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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描容 ...


  •   杨朗伏在案上,手中提着一管狼毫,细心地描摹着。

      那是一个女子。墨黑的长发,飘逸的衣裙。她侧着脸,手里撑着一把伞,看不清五官,然而娴雅的神韵却跃然纸上。

      杨朗停下笔,痴痴地望着画中人,许久移不开目。

      这个人,他已经画了十几年。如今,他只需一闭眼,便可以用简单的笔画描画出那张脸,那双眼……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从他成为四皇子杨朗的那一刻起,他便在心里不断刻画那抹淡然的身影。

      直道深入血液。

      不能忘却。

      他告诫自己。

      那抹身影,是他同过往世界的唯一的联系。

      杨朗有些失神。谁都不会了解,十九年前,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成为一个婴儿时的震惊。很长时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直道他每日醒来,首先看到的永远是檀木摇篮里织锦的棉被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已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时空。

      只是,让他惊诧不已的是,这段历史他竟然闻所未闻。

      那段时间——他作为初生的婴孩睡在嬷嬷温暖的怀抱中哑哑学语的日子里,他唯一想弄清楚的就是:他所在的到底是哪朝哪代?

      作为一个婴孩,他当然只能保持沉默。聆听,也只有聆听,才是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留意中,他听到人们的谈话不时有“南陈”、“大清”、“渤海”、“漠北”之类字眼。

      大清?

      杨朗隐隐约约中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朝代完全迥异于他曾经所熟悉的历史。

      三岁时,他开始受蒙识字。

      太傅对杨诺说,四皇子是个天才。当时的杨诺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然而,那种隔阂的眼神却让杨朗通体发寒。其实,那只是他第三次见到杨诺。

      第一次,是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瞬间,看到的便是杨诺。杨诺抱着自己,眼中却是难掩的疑惑。随后,便将自己转而递给身边的嬷嬷,淡淡地说了声:“就叫朗罢。爱妃辛苦了。”而这句话却成了杨朗来到这个世界听到的第一句话。

      第二次,是在刘皇后的生日宴上,十七个月大的杨朗由生母吴氏抱着,静静地坐在末席,如一粒卑微的尘埃。整场宴会中,吴氏始终呆滞地望着远处的杨诺,眸中闪过极为隐秘的幽怨。一直到终场,杨诺终于将目光移到吴氏的身上,吴氏却低下头,周身颤动。

      坐在杨诺身边的刘心雨微微一笑:“那就是朗吧,好漂亮的孩子。”

      杨朗抬起头,刘心雨的怀中坐着两岁大的杨显,胖乎乎的小脸正冲着自己甜甜地笑。

      “四弟,哦?母后?”杨显转过小脸攀上母亲的肩,两岁幼儿的声音软软的,听上去尽是透明。

      “显儿,别一天到晚缠着你母后,到父皇身边来。”杨诺微笑,露出极少的慈爱的笑容。

      杨显摇摇摆摆地扑向父亲,小小的身躯有如一只羊羔。

      猛然间,吴氏站起身,杨朗搂着生母的脖子,很容易感受到吴氏无声的怨毒。杨朗不由地低低叹了口气,他突然明白了古人为什么有这么多描写深宫怨妇的诗词。

      “皇上,臣妾身体不适,暂且告退。”吴氏低下头,声音清幽。

      刘心雨一楞:“不如,叫太医来看看吧。”

      吴氏依旧低着头:“不必了,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吴氏转过身,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杨朗清楚地感到吴氏的泪落在自己的颈间。

      “朗朗,朗朗,我的朗朗。”吴氏抱紧杨朗,哽咽的声音在杨朗耳边回响,“他竟如此绝情,他连看都不看你一眼。朗朗,你一定要争气。”

      杨朗看着吴氏,疲惫地眨眨眼。突然间,他有些怀念地想起刘心雨端庄祥和的笑容,不禁从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的落寞。

      极为强烈的孤独感陡然间袭来。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自己,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

      华丽的大厅里响着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显得庄严而肃穆。

      杯筹交错,笑语盈盈,灯光闪烁。

      吴夜穿着一袭袒胸露肩的白色婚纱,衬着如玉的肌肤,更觉高贵典雅。她轻挽长发,淡扫娥眉,小鸟依人般地倚在自己身侧。

      “韩放。”吴夜的母亲俞敏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神情总是淡淡的,“小夜平时骄纵惯了,你要让着她一点。”

      “伯母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吴夜。”韩放温文一笑,轻轻握住吴夜的小手,更显得光彩照人。

      吴夜娇柔一笑,嗔道:“你怎么还叫伯母?”

      韩放的脸微微一红,低低唤了一声:“妈妈。”

      张清河欣慰地看着儿子,转过脸对俞敏笑道:“吴夜交给我家韩放,你尽管放心。”

      俞敏的唇角只是微微一弯。韩放竟有些错觉,这样的神情总能牵动他的神经。这样的神情淡漠而宁远,像极了另一个人。

      俞歌……

      他转过脸,无意间的一瞥,竟看到那张刻骨铭心的脸。只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却仿佛事两个世界。

      窗外的黑暗中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默然的身影,有如,夜空中的一支雪莲。她凝望着他,一动不动,眼中存着幽深的光芒。同样洁白的纱裙,却从每一寸衣缝中透出绝望和凄清。

      韩放缓缓回过头。

      所有的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张清河是愤怒。

      吴夜是惊讶。

      俞敏却是摇摇欲坠。

      音乐仍在继续。

      喜悦的歌声依旧。

      只是……喧闹戛然而止。

      俞歌轻轻推开玻璃门。

      她盛装而来。

      唇角衔着笑。

      平缓的步伐中却让韩放感到泣血的无奈。

      她的脸色那样苍白。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都浸满了忧伤。笑容只是浮在表面。仿佛,只要风一吹,便会散去。

      她慢慢向他走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映着对方的茫然和无措。

      她于是微微一笑,整个大厅里都是窒息的静默。

      韩放呆呆地站着,吴夜挽着他的手,神情由惊讶转为了愠怒。

      俞歌终于站定。优雅而苍凉。孤冷的头颅高昂着,表情依然淡雅温柔。

      一如初见。

      “韩放。”她说,“恭喜啊。”

      她的声音极淡,极远,极缓。

      韩放一怔,挣脱了吴夜的手。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甚至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俞歌……”他讷讷地开口,一时间,茫然若失。

      “俞小姐。”张清河满脸怒气地看着眼前这个清冷的女人,语气已然变得强硬而尖厉,“我似乎并没有邀请你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

      俞歌只是淡淡一笑,幽深的目光转向一旁的俞敏:“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通知我呢?妈妈。”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俞敏。

      俞歌依然笑道:“妈妈。妹妹要结婚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众人的震惊在吴夜的尖叫声中结束。

      “妈妈!你怎么了?!”

      俞敏像一只苍老的蝴蝶,眩晕着,颓然倒地。

      ……

      俞歌脸上挂着凝固的笑容,眼底存着泪。她抬起头,望着错愕的韩放,低低道:

      『韩放,我现在,万念俱灰。』

      我现在,万念俱灰。

      万念俱灰……

      万念俱灰……

      杨朗一个激灵,猛然从榻上跃起。

      浑身都是汗渍。

      ……一个梦。

      一个重复了十九年的梦!

      杨朗颓然地坐在黑暗里。

      四周,是万籁俱寂的空宁。

      如果,不是房内的雕梁画栋、烛台影壁,他会忘了,自己,已经不再是韩放。

      他习惯在黑夜里点燃一支烟,怔怔地看烟雾渐渐散去,然后,沉思,静默。只是,现在的杨朗已然找不到这样一个宣泄的方式。

      杨朗抬起头,眨眨酸涩的眼睛,无奈一笑。这,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吧,等梦醒来,打开门,便能重新看到俞歌忙碌的身影和恬静的笑脸。有时候,他仿佛只有依靠回忆、依靠过去、依靠记忆深处对俞歌愈来愈醇厚的思念,才能重新体味到存在的价值。

      『韩放,早上我做了桂圆莲子羹,你快趁热喝了。』

      『韩放,昨天的西服我已经熨好了,待会儿你换条领带,暗红色的那条在衣柜里。』

      『韩放,鞋子我已经刷好了,搁在门边,你呀,连家里的手纸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曾经,很多个早上,自己便在俞歌的温柔细语中开始新的一天。俞歌是那种极为温婉的女性,细腻、文静、娴淑、善解人意。她绝对会是一个好妻子,因为,首先,她已经是一个好母亲。有时候,她无意间对阳阳露出的一个轻柔浅笑,就足以让韩放怦然心动。或许,正是这份似水的柔情,才使他深陷其中,永难自拔。

      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恋,什么是至死不渝的深情,杨朗明白,自己对俞歌便是如此。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十九年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整整十九年了,然而,俞歌的影子却至始至终萦绕在他的记忆中,时间,并没有消减昔日的激情。

      想念与愧怍,交织在内心深处,时时刻刻无法平静。

      是的,他不该在那个时候离开俞歌。

      那个时候……

      俞歌最脆弱的时候……

      『阳阳去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没有妈妈在身边,一定会哭的……怎么办?韩放,我的阳阳……他只有六岁……为什么会这样?』

      『我真的一无所有了……阳阳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韩放,我现在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了!』

      他应该留下来,陪伴她、呵护她、安慰她……但是,他终究还是逃离了。

      因为母亲的反对?

      因为旁人的不理解?

      不……这些,都只是借口。

      其实,是因为,他,累了,倦了,厌了?

      他终于,向现实妥协?

      『韩放,你会不会是有恋母情节?所以喜欢年长一点的女性?其实我也没想到像俞歌这样看似清纯的女孩竟然会是单身妈妈!她的背景太复杂,她之所以吸引你是因为你觉得她神秘、她忧郁。你应该娶一个家世清白的小家碧玉。』

      『阿放,你不要怪妈妈势利。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人家吴夜一个研究生,学历高,家世好,人又长得漂亮,这么好的女孩子你到哪里去找?阿放,人的眼光要放长远,一时的意乱情迷不过是迷惑而已。』

      『俞歌她没有文化也就罢了,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妹,初中毕业也算是不错的了。但是,阿放,你要头脑清楚一点,她还带着一个小孩,而且还是未婚生子!就冲这一点,她绝对不会是个好女人。你仔细想想,那个女人的心机有多深!装可怜!装清高!装清纯!她这是不择手段地绑住你!』

      『阿放!你要妈妈去死吗?如果你要妈妈死的话,就去娶那个女人吧!去娶她吧!你娶了她,就再也不是我张清河的儿子!就再也不要踏进这个家门!我就当作是白生白养了一场!』

      ……

      俞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杨朗将头埋在自己修长的手掌间,汗,涔涔而下。

      “四爷。”楚风的声音突如其来,打破了满室的死寂,“汪大人来了。”

      杨朗扶着头,慢慢向门口走去。他微微颔首,声音显得格外嘶哑:“……我这就出去。”

      “四爷您怎么了?”楚风掀开门帘,伸手便扶住杨朗,“您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没事。”杨朗摆摆手,白皙的脸上罩着一层薄汗,他随手抓起挂在门背后的长衣,往身上一披,便向外屋走去。

      *******

      汪锡仁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一见杨朗出来,便迎了上去:“下官参见四殿下。”

      杨朗点点头:“少卿,你这么晚来找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爷。”汪锡仁压低声音道,“您知道么?东宫那儿出事了。”

      “哦?”杨朗眉梢一挑,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淡然。

      汪锡仁继续道:“据说太子殿下同南安侯爷为了争夺一个戏子,在玉央门外大干了一场。”

      杨朗淡淡道:“太子同南安侯也不是第一次动手了,算不得什么。”

      汪锡仁道:“四爷!这次的事情可是闹大了。”

      “出人命了?”

      “要是死个奴才也就罢了。”汪锡仁道,“是南安侯爷,把太子给伤了。”

      杨朗眸光轻闪:“倒真是件稀事。”他微微一笑,“太子伤得可重么?”

      “这便不清楚了。听说是右腿骨头折了。”汪锡仁颇有些急切地道,“四爷,当务之急,我们要做个打算才是。恐怕这事会越闹越大,那时候——”

      杨朗一摆手,沉吟道:“秦王那里有什么动静?”

      “下官一得到消息便来见您,不过,南安侯已经进宫去了。”

      杨朗的脸上浮现了一丝不屑的嘲讽,只是,稍纵即逝。他轻轻点了点头,道:“少卿,你马上去秦王那里,切记,不必提及此事,只需说,明日朝堂上尽请二哥放心。”

      汪锡仁略有些迟疑:“四爷,您这是……”

      杨朗含笑道:“只需把我的意思传达清楚即可。”

      汪锡仁不敢怠慢,答了声“是”,便匆匆离去。

      杨朗神色怡然地转过身,对楚风道:“快去准备车马,我们马上去东宫。”

      楚风一愣:“您不是要汪大人去见秦王么?”

      杨朗一边整理衣帽,一边淡淡笑道:“所以,我们现在到东宫去呀。”

      楚风道:“爷,我不明白。”

      杨朗哈哈大笑,用扇柄敲敲楚风的头:“这叫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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