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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也说不清楚。他青岩出身,医术很好,听说早年曾在浩气盟当过统帅,是现任武王城主的师兄,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论起来钟灵应该叫他一声姑父——因着现任武王城主不仅是空山的师妹,还是空山前妻。钟灵自出谷以来就跟着姑父跑,那时空山已经是一个游医了。得他救治的人都说他好,未得他救治的人倒也没多编排他——主要是没活下来。空山有手段,有身段,按说应该不缺追求者,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和离后便再也没找过情缘,一个人单了两三年,总是独自生活,但若有事,还总能找得到人帮忙。
钟灵撑着腮帮子看着空山无甚表情的侧脸,心道姑姑那么好色的一个人,怎么就肯和姑父和离呢?姑父人是冷淡了点儿,嘴嘛也毒了点儿,但姑父做饭好吃啊!拜托,有香香的饭吃比什么都强诶!
“今日功课都做完了?”
钟灵嚼着软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晚饭后我来检查。”
“啊?啊......”
钟灵一个机灵坐直了,空山没回头,云淡风轻地提着步子出了门。
姑父虽不爱多管自己,但功课上从未松懈过,万花的小轻功琐碎又难学,钟灵看得发困,等到了实战的时候就被空山打得晕头转向,结果就是更严苛的训练。钟灵想想就浑身一抖,今晚还要检查《金匮要略》下卷杂疗方第二十三,还没开始,钟灵就已经觉得头晕了。姑父本就是个冷面郎君,饶是长得再俊美,钟灵也扛不住空山那冷静无波的眼神,遑论附带的朱唇轻启吐出的几个字:“明日抄十遍再来验你。”
钟灵绝望地抱住了头。
姑姑当初离婚的原因也是因为姑父每天都要检查姑姑的作业吗?
现任武王城主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瞧着整日里眯着眼,心里指不定在想什么,通常这种青岩人都有个统一的专用称号,叫“腹黑花”
钟青黛单手支着额角,有些好笑地看着后生们在课堂上传来传去的小纸条,上面有一句话特别显眼:你师父就是腹黑花!就是!就是!就是!
教书的先生一边喝茶一边摇头:“城主不管管吗?这群猴孩子实在太无礼了!我一个老头子,我既追不上又打不过.......飞白那孩子也不是个能忍的性子,早课差点和行泽打起来,好在让长歌的小公子拦下来了,不然可要出大乱子。”
“长歌的小公子?红莲岗督军杨启安家的那位?”
“正是。”
“唔,他向来稳重,是杨启安教得好。”钟青黛换了个姿势靠在座椅里,丝毫不见在意,“先生也教导有方,其他的孩子多是武将后代,顽皮一点也是正常,现在他们正是上骑射课的时候吧?”
“是。”
钟青黛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伸胳膊,笑道:“先生同我一起去看看吧。”
浩气盟内有家室的子弟通常会把孩子留在身边,江湖纷争不断,寄养于他处难免危险,而浩气盟内自有学堂先生,到了钟青黛上任还增设了琴棋书画茶来选修,是以盟内诸多小辈互相都熟悉。飞白是跟着师父后来的,与自小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不同,他生养在万花谷,算是钟青黛一手带大的崽,养得细皮嫩肉,芝兰玉树,谁见了都说好。可惜浩气盟的后生们多是舞刀弄枪长大,文虽学了些,但也多是兵法谋略,什么诗词歌赋治国之道,一概没听过,见了飞白那书生的样子难免起心思,一会儿叫他作诗,一会儿喊他作画,觉得新鲜,飞白心高气傲,不愿和一身臭汗什么也不懂的小伙子们凑在一起瞎玩,日子久了大家就排挤他,今天给他的笔毛剪秃,明天往朱砂里掺墨,后天又轮番拽他的头发,飞白气不过,追又追不上那几个腿长的,只好抓了跑得最慢的杨晔出气,杨晔就是杨启安家的独苗,自小长在浩气盟,性子好,人缘旺,整天和外功的小子们混在一起,身上却总是香香的,被逮了也不生气,只笑眯眯的“哎呀”一声,然后束手就擒。
所以现在和飞白玩得最好的就是他。
骑射课,飞白正和杨晔站在一块,等着下一组射箭练习进场。钟青黛远远瞧着,骑射场上的少年人纵马驰骋,还没到箭靶前就扬起腰拉紧弓弦,一支支箭羽在高速飞行中传出悦耳的破空声响,天策同苍云来的少年们朝不远处的霸刀弟子打了声呼哨,就纵着辔绳下场了,骑射向来是外功们引以为傲的长项,看台上的家长们也多是满意的目光,待飞白同杨晔等内功门派进入,场上的氛围就莫名微妙了起来,钟青黛眯着眼上了主看台,并示意周围人不要多礼。场下的小辈们还不知道大人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照旧朝入场的飞白吹起口哨,为首的那个小红翎好像是千岩关统帅家的小子,生得活泼,每天都是弯着嘴角的。
“青岩来的小盆栽!射得中吗你?要不要哥哥来帮你呀?”
“喂!你拉得开弓嘛?别把手拉断了!到时候还得你师父来医你!”
“嗨!你们别说了!当心他待会儿射不中怨你,到时候偷偷到城主那参你爹一本!让你家吃不了兜着走!”
主看台上的统帅们有些尴尬地擦了擦汗,钟青黛仍旧和善,轻笑道:“一群猴孩子话,诸位和我一起看个热闹就是。”
场下的飞白皱皱眉,似乎只是嫌吵,杨晔也哄他道:“翻来覆去总是那两句话,飞白兄都听厌了,是吧?”说完驾马率先上了赛道,飞白紧随其后,二者在内功组里算是翘楚,骑射功夫并不很坏,只是相较于外功,速度和准头都差了些,一轮过后,杨晔十箭十中,一发十环,三箭八环,其他几箭便在五环上下,飞白十箭十中,两箭八环,两箭七环,其他几箭也在五环上下,场外果不其然又是一阵口哨和笑声,千岩关家的小狼崽子踏着轻功进场,专门到飞白的靶子上数了数,末了朝飞白露出一排小白牙,道:“哟,今儿没脱靶,可见是哥哥我激将法使得好,飞白弟弟,就是这箭的力道插得不够重啊,要不要晚上到哥哥房里来练练?哥哥教教你怎么才能把箭插得又狠又准!”说话间牙璋手里的箭羽就朝飞白飞过去,但显然是刻意避开他的,可这一箭的力道有点大,飞白闪过之后直直朝着主看台正中心的位置去了。正中心是谁,在场的浩气盟人都惊出了汗,钟青黛却在箭矢到达的一瞬间微乎其微地侧了下身,叫那一箭扎扎实实钉在了木板上。千岩关统领伸出的手堪堪停在半路,见城主没事,转身便怒斥也吓楞在原地的天策少年:“牙璋!”
钟青黛拔下那支箭,上前拍拍沧月的肩,道:“你跟小孩子动什么气,弓借我用用。”
借来了弓,钟青黛喝茶一样开弓搭箭,松手之前低沉道:“别躲啊,小子。”破空之声刺耳,牙璋只感觉耳侧一凉,半缕头发就落了下来,他僵硬回头,方才被他射出去的箭矢稳稳扎进身后的靶心,他大着胆子碰了碰,发现不使点力气还真拔不下来。
钟青黛把弓塞回沧月手里,笑道:“后生可畏呀。”
至此,浩气盟诸人行礼,城主摆摆手:“我就来看看我们家飞白骑射练得怎么样了,他以前连弓都拉不开呢,看来牙璋他们平时也教了他不少,不过少年人上课顽皮,麻烦老师们多费心了。”
钟青黛武功很好,但并不常在外显露,因此传到小一辈耳朵里,她就成了个靠美貌和智慧坐上城主之位的腹黑万花,实际半点功夫也没有。
飞白拉着马辔轻哼了一声,一脸“这下知道我师父的厉害了吧”的表情,可惜还没得意多久,就听见看台上的师父喊他:“徒弟弟!多和牙璋他们玩玩,别老端着,多累呀!”
飞白:“......”
钟青黛:“杨晔!带带他!带带!”
杨晔欣然答应:“是!城主。”
钟青黛无意恐吓牙璋他们,只是多少要提醒一下各家长辈,孩子该管的时候要管,也让飞白好过一点。听说那几个淘气的晚上要偷偷溜出去喝酒,得想个办法让他们把飞白也捎上。
钟青黛一边笑一边优雅离开,留下外功的家长们后怕半天,纷纷提溜着耳朵告诫他们不可太过火。沧月健步如飞地下了场,伸手就提溜着牙璋的耳朵骂道:“小兔崽子,可给你能耐坏了是吧?平时我怎么告诉你的?你话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牙璋跟着沧月拧他耳朵的方向龇牙咧嘴地抬着头,道:“我听着了,我不就是狗吗我肚子就是狗肚子......哎哎哎哎爹我错了爹!”
飞白同杨晔对视了一眼,纷纷下马欲走,就见沧月将牙璋一巴掌甩到飞白面前,跟着的还有一声暴喝:“还不赶紧道歉!”牙璋擦了嘴角的血,死死盯着飞白不出声,结果不出意外又挨了催促的一脚,牙璋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撞进飞白怀里,还好飞白躲得快,后撤了一步才没造成事故,牙璋觉得没面,死撑着不说话,飞白看了看沧月又要打人的架势,壮着胆子将牙璋拉到他身后,朝怒气未消的沧月行礼道:“沧月叔叔,晚辈没事,还请统领手下留情,想必牙璋必会记得今日之事,以后断不敢再这么莽撞了。”
向来铁血手腕的军爷看着牙璋冷哼了一声,转头关切道:“这小子从小到大皮惯了,以后他若再敢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告状,若我不在,便写信到千岩关来。”
飞白应“是”,沧月这才消了气,临走前睨了一眼牙璋,冷森森道:“回去换身衣服,跟我去城主面前赔罪。”
飞白见牙璋要跟着走,心道这是连个上药的机会都不给么?不免暗中害怕,天策府的狗崽子过得都是什么日子,牙璋娘知道了不得心疼坏了。
杨晔拿胳膊肘怼了怼飞白,道:“唉,看他爹下手那么重,不会回家之后又给打个半死吧?”
飞白吸了吸鼻子,道:“我也不知道,不如去师父那等着看看。”
武王城城主什么样,牙璋今天算是知道了,虽然挨了揍,但他仍在回想方才校场上穿云破空而来的那一箭,想必已经扎透了靶心,否则不会那么难拔。钟青黛看着纤瘦,想不到力气却那么大,连爹爹的弓都拉得开,真是了不起。换完衣服之后牙璋的脸上还是火辣辣的,后腰也还在隐隐作痛,估计是给踹青了,嘴里也痛得难受,沧月喊他跪下的时候牙璋的耳朵还在嗡嗡,他低着头抱拳闷声闷气地给钟青黛道歉,后面大人们说什么没听,只想跪完了赶紧回去躺会儿。上面那位就像收到了牙璋的祈愿似的,笑了两声就让他回去了,牙璋松了口气,告了礼退出门外后撒欢一样撤退,根本没看见提了药箱过来的飞白和杨晔。
飞白:“......”
杨晔:“......”
杨晔:“我看他也没什么大碍。”
飞白:“要不痛死他算了。”
飞白还是敲开了牙璋的房门,彼时他正瘫在床上睡觉,被这么吵醒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上,看着自觉搬了椅子坐过来的飞白,突然觉得没话讲。他从小被沧月追着打到大,今天这么点儿伤其实不算什么,睡一觉就好,哪知道这小大夫会提着药箱子过来,怪隆重的,看着飞白那凝重的表情,牙璋都快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衣服撩起来。”
“啊?”
换做平时牙璋肯定很痛快地掀了里衣在飞白面前炫耀自己的八块腹肌,等着他转身避开或者骂他一句“不知羞!” 今次可不一样,他后腰窝有那么大一块紫青的淤伤,想也知道是咋来的,叫飞白见了怪没面子。
飞白莫名其妙:“平时不是很爱脱的吗,磨蹭什么。”说着将活血化瘀的药膏挖在手里搓热了等着,牙璋不情不愿地掀了衣服趴在床上,受伤的地方就覆上一双冰凉的手,他激灵了一下,紧接着在那双手力道均匀的按揉下开始变得热乎了起来,牙璋很少有这般待遇的时刻,忍不住舒服地眯起了眼,偶尔还哼唧两声。飞白不爱理他,但他是大夫,叫他眼见着别人受伤却不管,他也做不到,因此别别扭扭地去找了钟青黛,想问问牙璋怎么样,想不到自家师父甩手不管,让他自己去看。好嘛,飞白一边按揉牙璋后腰,一边想他们外功身材确实是好,肌肉紧实又有弹性,手感很不错。
“哎,舒服~”牙璋不知道身后的飞白在想什么,他只道飞白竟然有这么好的按摩功夫,按得自己浑身酥软,就忍不住夸出了声。后腰的按摩瞬间停了,牙璋缓过神回头,见飞白将两瓶药放在床边,冷淡道:“今晚饭后两粒,明天就能好大半,走了。”
“诶?”牙璋拦不住他,飞白又搭错了哪根筋?夸他也不成吗?
牙璋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难道因为我夸他不好意思了?还是觉得给我按摩不太符合我们目前的敌对关系啊?”
门外的飞白疾步而走,杨晔扇着扇子在后面追:“怎么了怎么了?他没给你道歉吗?”
飞白气呼呼地回他:“不仅没给我道歉,还在那舒服上了!我再管天策我也是狗!”
杨晔:“诶嘿?”
屋里的东都小狼崽子一拍脑袋悟出了真谛:“噢!是不是气我在校场上逗他的那些玩笑话啊!”
是夜,牙璋带着还红彤彤的耳朵和脸颊翻进飞白院子,狗狗祟祟地敲了敲窗棂,里面飞白疑惑探头,入眼就是熟悉的脸,牙璋噙着笑问道:“飞白弟弟,哥儿几个.....呃.....晚上我们去山下玩,你去不去?”
飞白见是他,心情瞬间就不好了起来,但他的修养让他表不出来,牙璋今晚态度又挺好的,是以只好摆摆手,温声道:“不去。”
牙璋:“白天是我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见飞白不理,牙璋又往前凑了凑,将双臂搭在窗框上,道:“山下好玩的可多了,而且今晚有西域来的舞娘表演,听说可......”牙璋心念一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重新说道:“听说西域的曲子不比咱们中原,很有一番风味,不去看看吗?”
飞白凤眸微睁,显然有了兴趣,但因是面前这个不着调的邀请,他不肯。
牙璋见他有戏,便一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接着引诱道:“杨晔也去,我们都在门口等着了,你真的不去吗?”
“杨晔也去?”飞白抬头,手下的笔停了,牙璋顺势薅了他的白狼毫扔在桌上,拉着他翻过窗就往夜风里猛跑,“都去,都去!”
外功速度快,飞白那点儿骑术的本事就算给他一匹赤兔也跑不过他们,于是就由牙璋带着,两人同坐一匹,趁着浩气盟守卫轮值的空档,一行少年人披星戴月,朝着山下热烈又隐秘地狂奔,到站的时候飞白腿都软了,唯一发现的牙璋意外地没吭声,揽着他的腰半掺着飞白进了花楼,一旁的杨晔只笑,时不时瞥过来一眼,然后又被霸刀的柳松烟拉着聊天。迎客的龟奴眼尖,进来的这几位个个都是小爷,便十分谄媚地引了牙璋他们入贵宾席,开大包间,视野正对着舞台,到时西域舞娘一出场就能看见个正脸儿。
入座之后牙璋十分娴熟地点了酒水佳肴,敞着腿半躺着,飞白和杨晔坐一起,低声谈着此处的装修审美,柳松烟坐杨晔旁边,也能听懂一两句,但并不插话,比起谈这些东西,他更喜欢和右手边的孙卷云猜拳喝酒。
花楼胭脂浓重,飞白鼻子又灵,妈妈安排的陪酒姑娘人还没到,飞白先打了个喷嚏,牙璋看了他一眼,还没觉出事儿来,直到门口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进来的时候他才有些手足无措:今次他们是来看姑娘的,但不是来睡姑娘的,他才十六,还小呢!
牙璋眼疾手快,迅速伸手挡住差点躺在自己怀里的佳人,道:“谁要你们来的,我这房不要姑娘,出去。”
场面一时有些僵住,但惯看风月场的老手哪吃这套,只当你是欲拒还迎,牙璋有些嫌恶地退开,正要说些什么,就见杨晔道:“唉,白送来的?收钱我可不要。”
如此直白,简直有辱斯文,飞白又打了个喷嚏,杨晔顺手一指:“看见没,这位公子脂粉过敏,出事儿了可有人赔得起?”于是乎一众脂粉在飞白小公子弱不禁风的躯体下遗憾离场,牙璋坐起来推了杨晔一手,惊奇道:“行啊你。”
杨晔不以为意地自斟自饮,“小事,在这场合就得比不要脸。”
飞白对昔日友人的印象大大改变,他蹭了蹭鼻子,张口欲说些什么,却被杨晔递过来的酒杯打断:“城主说让我们带你玩,来一杯吗?飞白兄?”
牙璋和柳松烟孙卷云都举起了杯,飞白看了看金樽酒盏,西域舞娘入场的预热舞曲已经奏响,借着热闹的气氛,他接了杨晔的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