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韶华不为少年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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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红光炽然灼目，清醒时已见她悠悠转醒。天河斜倚在她怀中，目光迷离。她眉心昡然作痛，伸手掩上他的眼睛。他站在近旁默然，无可言语。
他将他俩送回青鸾峰安顿好。天河早已坦然接受现实，根本无需他们劝解，便已欢快地混入山中，孩子般与山猪扭打成团。他竟以极快速度适应了不见天日的生活，大约因为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几载的地方。她将住所收拾停当，便劝他回琼华。他不放心他们的生活起居，却又无法拒绝她明朗的笑靥。
重振琼华比想象中难一些。他这才想起，他与派中原有的大多数人并无交情。许是与长老离群索居长久，过去他的话不多，亦不善于与他人相处。即便有人愿与自己搭讪，他亦下意识以面无表情待之，久而久之形成冷漠的印象。他亦从不在意，只道是自己所想，何必尽道与他人知道。直到那个女子半戏谑半认真的一句“小紫英”，听来既有折辱感，又莫明地感到一种温暖。直到自己不着形迹地被那一群人感染，直到自己最终被同化为同一类人——当时的邂逅，似乎改变了之后的许多选择。
好在因不认同夙瑶理念的出走弟子大多被劝回，愿意一道重振琼华派。他又在白灏道提拔一些资质优秀的求道者，终于开始重修琼华殿阁。
工程进度稳定后，他有时御剑回青鸾峰看看。他不知他们是否已结发，但是他不问。只是每次造访后带些东西上山，静坐于旁看他们闲聊打闹，不知不觉便已落日西沉。她过来劝他回山，他不语。于是她笑道：“堂堂一派之掌门怎可因贪玩而不理正事？”他望着她的明眸，道：“你怎知我是为偷得浮生半日闲而来的。”
我是怕，说不定哪一次回来，便发现再也见不到你。
天河失明后，她极少下山。后来将梦璃的离香草香囊交给他，托他将此物交给梦璃的父母。于是他去了趟寿阳，交付所托之物。胖胖的老人颤颤问他：“梦璃她，在贵派过得可好？”他不忍心看老人担忧的神情，低头答：“一切习惯。”
他想起他的父母，将六岁的自己托人带上昆仑修行，心底该有多少忧愁。直到渡过冥河，心中唯想，依旧是十余年未见的小儿子。而彼时的自己，稚子之心，只是一心修武。童年的记忆尽数模糊，如今更是连父母的样貌都已淡忘大半。而身为大燕王室后裔的父亲，大约也未料想，当年体弱多病的自己，竟在一番机缘之后，成为琼华掌门。
如是，平静地过了许久。琼华终于重修完成，气象万千悉如往日。正式加冕后，一切事务进入正轨。他邀请她和天河重回琼华一游，她思量许久，最终应允。在剑舞坪外弟子居所附近，她引着天河走到他原先居住的房前。他伸手摸着门口的小石狮，开心地说，这确是我住的地方没错！
他看见她背过身去，一只手仍握着天河，另一只手偷偷地擦拭眼泪。他正想掏出汗巾来给她，却听天河低声问：“菱纱，你哭了？”一面伸手寻找她的脸。
又是一次回青鸾时，他带了些粽子上山。她一边手中利索地剥着粽子递给一旁的天河，一边问他：“紫英，你今晚能留在这儿照顾天河么？我……想回家乡看看。”天河嘟囔着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云云，他不听他说什么，直接回答她：“好，你愿意多待几天也行，我住到你回来。”
彼时，一旁端正站着的梦璃傀儡，低眉敛目，恬然注视着他们。
夜凉如水。他听着隔壁床上天河不均匀的鼾声，轻手轻脚地起身出门。青鸾峰的夜里似有夏虫低鸣，此起彼伏。他在草丛中坐下，摊开手掌看手心里的九龙缚丝剑穗，而后又握紧。天高云淡，水黛风华，他何尝不想和他们一起，过隐逸世外的日子。
他听见柴扉吱呀一声，回头望去，正是天河推门出来。他快步过去迎，问：“是我吵醒你了么？”天河笑笑：“不是。是我……装睡装不下去了。”须臾，天河道：“菱纱这次出去，我有点不祥的感觉……”他默然许久，道：“你还是，别想太多的好。”
菱纱次日清晨便回来了，眉目间依旧爽朗。于是他离开。他亦感觉菱纱此次回乡犹如生离死别，只是他不愿意面对。可是翌日，当他心神忐忑地御剑飞抵青鸾峰时，迎接他的，依旧是菱纱毫无阴影的笑靥。
一晃数日。直到连他心底都安慰自己“她不过是随便回家一趟”时，他站在峰前，远远望见木屋旁新立起的坟茔。他只觉脑中轰然作响，知道一直不敢不愿正视的什么事实终于到来。脑海中翻腾的都是关于她的记忆。他想起她亲昵地叫他“小紫英”，终于发现，世上唯一一个会叫他“小紫英”的人去了。往后，再也看不见她的脸，再也听不见她说话。他第一次承受这种铺天盖地的悲伤，仿佛生无可恋，心如死灰。
他陪着天河在坟前坐到深夜。天河几乎沉默了一整日，他亦不多问什么，只是静坐。良久，天河道：“紫英，我想喝酒。”
他知道天河的酒量不大，觉得，能这样睡下去，也好。天河未喝几口，便流露出醉意。他混乱地诉说着许多事情，她生活的细节，她零碎的关于未来的想象。他说她睡前还跟他唠叨了许久，次日早晨再喊她的名字，却已无人应答。
身边的天河压抑地哽咽着，他亦感觉眼圈发潮。他伸手抢过天河手中的酒，仰脖一气灌下去。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十余年后。弟子来报，卷云台外出现妖界入口。派中弟子大都知道他在上一次妖界临近时曾进入过妖界，只是个中情况被传得神乎其神，因此都对他心存畏葸与敬重。此时他已年近不惑，长年清修后心境已如古井无波，而这个消息却使他心中产生些许激荡。他平静地回复了来报的弟子，嘱咐不可靠近，不可伤及无辜。
他飞去青鸾峰，告诉天河这个消息。天河却未表现出喜色，只淡淡地答：“若见到梦璃，告诉她我们都好。”梦璃傀儡依旧木然立于近旁。他看着天河的脸，历经岁月变迁而丝毫未变的容颜。而自己，鬓间已华发早生。
他有时在夜里绕去卷云台，回想起十九年前他在这里坚决地说，“我再也不回琼华”，然后头也不回地退回幻暝界；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处理怀朔的后事，心中不胜唏嘘。
但是这一年，他没有见到梦璃，只是做了一个关于梦璃的梦。梦里她似乎问了他一些天河与菱纱的近况，他答，菱纱已故。然后谁也没有再说话。
距那一场变故已有百年之久。修仙已成的他合上书卷，正欲从掌门的座椅上起身，却听一女子的声音：“紫英……掌门。”他抬头望去，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到了青鸾——梦璃，正站在房中一角，如百年前一样，向他行礼。他立时回以抱拳作揖，却忽然明白过来。这时梦璃道：“多年不见，一切可好？”
他望着梦璃，她的青丝长发依稀如昨。梦璃又言：“我……终于回来了。紫英你，带我去见他们，好么？”
他不再说什么，带她御剑飞往青鸾峰。峰前，梦璃望着独自站立的自己的傀儡，似乎心中有无限感动，却亲自动手，让她消散在阳光中。他看着她做这一切，一语不发。
简单谈几句，他感觉她什么都知道了，于是道：“我先回剑冢。”然后离开。
曾记得当时是鲜衣怒马少年时，可惜韶华不为少年留。
仿佛这无涯的一场生中，唯有最鲜明，最激烈的那一段，被永远定格在百年前的一瞬间。而早已年过期颐的自己，似乎只是站在某处，看百年雨雪浮沉，云淡风清。
人生如斯，笑叹白驹。
他注视着剑柄上日渐衰旧的九龙缚丝剑穗，忽而想起百年前，曾有人笑着对自己说，要成为剑仙哦。他回答，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于是在百年后的这一天，他忽然低声自语：“我已达成承诺。”
话语的余音消散在风中。没有人听见，这一段传说，是如何结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韶华不为少年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