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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天气湿热得像蒸了鱼的锅炉,又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快是要下雨。

      厅堂里,钱老爷大发雷霆,老秀才吹胡子瞪眼,钱夫人好言相劝,只有钱临,别院里躲清闲。他拿着从晚饭里省出来的腌鱼干,三两下上了树,逗弄着半肥不瘦的橘猫,又想着要不要抽这只吃百家饭的赖皮猫一顿,还是丢尽水缸。

      忽然听得一声巨响,也不知谁砸了门,谁摔了桌,闹得不欢而散。钱临心中窃喜,他早知那老秀才去意已决,他爹也看不上酸腐文人,后面过的就是不用读书写字的好日子。

      心里想罢,便刺溜一声溜下树,从别院的狗洞爬出去,绕到前门,果然就看着那老秀才,带着包袱气鼓鼓冲出来,带着门咣当一声。老秀才甩给钱临一个白眼,哼了一声,大踏步走了。钱临懒得理会他,优哉游哉进了厅堂。

      他爹正愁没地方撒气,看这小子一脸轻松,钱夫人一个没拦住,劈头盖脸把茶杯往钱临身上砸。

      “你个混账东西!读书不好好读,写字不好好写!看,先生也气跑了!”

      钱临听了他爹一句骂,顿时火气也上来了,毫不客气地还嘴:“该认的字我早就认全了!那老秀才天天拿我磨洋工,自己没墨水交不了我了,就反反复复念书!怪得了我不听吗?再说,又是谁断了他烧酒,少了他白面?他是嫌弃有人磕碜!”

      钱老爷这下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钱夫人倒是横了他一眼。请先生本来就是钱夫人的主意,要钱老爷烧酒白面好好供着,说是给读书人的礼遇。钱老爷一介粗人,心疼那几吊铜钱,暗中让老仆少送了酒,惹得老书生不快,又害怕夫人知道,推脱到钱临身上。哪知道钱临天天不务正业,该懂的一样没落下,接了他爹的老底。

      钱老爷面红耳赤,钱夫人脸色也不好看,钱临心道自己说得还是太冲了,立刻给自己打圆场,冲着他爹道:“行了行了,他教的字我是认全了,留着他白吃白喝我们家也遭不住。以后我就跟着你跑生意,记记帐肯定没问题,剩下的我学学就会了,莫非你们还真的指望我暮登天子堂?“

      夫妇二人闻言脸色缓和了不少,一来是知道该学的学了,二是知道孩子懂得为家里着想,三是清楚这小子有点小聪明,但绝对不是读书的料子。

      钱老爷还有点下不来脸,哼了一声说到:“你以为跑生意容易,到处看人脸色讨口饭吃,过关就蜕层皮,好不容易一趟平安挣点钱,回来又是操心佃户租客,还要躲着那抱着功德箱的村长!哪一年修桥修路我们家没出过钱?这年头,谁的日子又好过了?“

      钱老爷说着说着又发起了牢骚,这也不怪他,这年头日子确实难过。钱家本来就是做的小本生意,钱老爷年轻时胆大,将几百亩祖业田卖的卖,租的租,得了些本线,话说的难听,干的就是南北倒卖布匹丝绸的生意。钱老爷生意鼎盛时期还娶得了城中绣户的女儿,但始终在城里安不了家,又只能带着娇妻和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产返乡,靠往功德箱里投钱,修桥修路,换了个乡绅的名头。

      只是近年来关税田税一个劲往上涨,又传闻要打仗,除了劳役,男丁也自北向南慢慢征了。钱夫人心善,不忍给家里几口佃户加租,又刚刚捐钱给家里免了劳役,请了秀才,家里确实有些拮据。本来指望钱临能考个不大不小的功名免了兵役,不过看样子也只能死了这条心。

      这对夫妇均各怀心事,看钱临一脸无所谓也只能对视,无奈叹气。钱临倒是看得开,心想打仗只是传闻,自己离服役还差几岁,早点出去挣钱才是正道。

      一家子又啰嗦几句,眼看时候不早了,只得回房入睡。除了钱临,这对夫妇哪又睡得着?一直躺至半夜,忽听得老仆敲门来报。

      钱家不算阔绰,家里统共也就两个老仆人。一是夫人嫁进来带的乳娘,二是钱家遇了水害破了产的佃户。二人均是勤劳本分之辈,又都无亲戚在世可投奔,二人也愿意一起过日子。钱家待他们不薄,只是命苦,生了个儿子又是个傻子,与钱临一般大了,只能帮着做些力气活。幸亏痴傻之人不用登记在册交人头税,钱家也就养着他了,老仆二人更是感激,故而更加忠心耿耿。不过近来傻子发了病,钱夫人也不忍心让他继续干活,让他在别院一处房间歇着,老两口自然又是千恩万谢。

      夏日晚上闷热,钱老爷本就没有入睡,听得一连串急切的敲门声,立刻从床上一个激灵弹下去,知道老仆不是什么没有眼色的人,以为一定得是走水之类的祸事,立刻慌忙摇醒入睡的钱夫人,两三步冲去开门。

      钱老爷打开门,还没来得及问个具体究竟,不料仆人抢先一步,道:“不好了老爷!有官大人到!来的人数量还不少!“ 仆人也跟着钱老爷有见识过,小场面也不至于一惊一乍,这次怕真不是什么小人物。

      钱老爷与刚刚收拾齐整的钱夫人具是大惊,就算是白日里村长前来,也不至于有这般大的阵仗,何况深更半夜?二人皆知身处穷乡僻囊,也非富商大贾,县长一类已经算是个人物,这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夫妇二人均是惊慌失措,但总是好过田家汉,立刻镇静下来,钱老爷立刻重整衣冠,钱夫人则去叫醒钱临,替他收拾一番。

      钱老爷带着仆人出了卧房,离开别院,进了正厅一看,正门老仆早就打开了,一队人马,约莫十几二十人,七八匹马,整齐排列在正门口,除了领头一个不文不武,带着些傲气的山羊胡,和此时两股战战却依旧强颜欢笑的村长,其余均是披坚执锐的官兵,高举火把,一言不发。此时唯一能听到的动静就是远处的狗吠,和村长的陪笑声。

      钱老爷只敢看一眼,便低下头不敢再看,小步快跑到门前磕头行礼作揖,内心却暗道:“这般燥热的天气,这群人却连铠甲都不敢脱;这马膘肥体壮,可不是那些拉货的瘦马可以比的,这些人来头一定不小!“

      钱老爷行完礼,头也不敢抬,就听得村长颤抖的声音传来:“大人,这就是我们村儿的钱乡绅了。他们家待租户甚为宽厚,乐善好施,村里的桥和路都出过力,结果年景不好,近来也勉强度日。。。。。。“
      “行了,不必再说了。“山羊胡拿腔拿调,拖着嗓子打断了村长的话,”我只问两句话,你可仔细听着。“

      钱老爷立刻忙不迭称是,接着,山羊胡再度开口,说道:“一,你近来有没有见过一件玩意儿,“顿了顿,又道,“二,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娃儿?”

      “啊,这。。。。。。”钱老爷顿时语塞,这问的是什么话?但见村长神情严肃,又一个劲使眼色,捏把冷汗才小心翼翼开口答道:“回大人的话,这乡里就只有些土货,是上不了台面的角色玩意儿;至于女娃娃嘛,那田埂上也多了去,实在是不知道大人所说的,是哪一件玩意儿,又是哪一个女娃儿?”

      那山羊胡一颔首,带着股傲慢气,又忽然伸出手,旁边一小兵立刻识色地递上一卷卷轴,展开来原来是又长又厚的书卷,钱老爷立即猜到这是官府造的花名册。

      “你钱家一共五口人,夫妇二人,一子,二仆,对么?” 山羊胡看了看名册,忽然问道。

      钱老爷还不明白呢,慌慌张张称是。

      山羊胡轻蔑一笑,道:“那便对了,动手吧。”

      这边,钱夫人正替钱临收拾呢。钱临迷迷糊糊之际,钱夫人便掌灯进来,替他穿衣,且穿的是平日不曾穿的好衣裳。但钱家终归不是大户人家,小孩正长个子的时候也是舍不得用好衣料的,只能看着不显穷酸罢了。钱夫人只得替他系上一条亲手缝的好腰带,脖子上挂上长命锁,以求看上去体面一点。

      钱临还打瞌睡呢,钱夫人正絮絮叨叨着礼节,教钱临怎么下跪,怎么问好。忽然听得几声哀嚎,叫声惨烈,二人具是色变。

      钱临人还傻在那,钱夫人倒是反应机敏,立刻捂住钱临的嘴,以防他哭叫出来。钱临还不至于哭出来,但毕竟是小孩,吓得不敢动弹。钱夫人也落下泪来,不敢出声,推着钱临,小心翼翼出了卧房,进到别院,吩咐钱临躲进水缸。

      普通人家家中都常备着两个水缸,方便起居,也防止走水。钱家也一样,这可救了钱临小命。钱临连滚带爬躲进只剩半缸水的水缸,钱夫人不放心,扯断晾晒衣物的绳子,搭了些床帘衣物在水缸口,在慌慌张张出了别院。

      进了正厅,便是满地的血污,钱夫人顿时头晕目眩,跪倒在地,睁眼便看见丈夫,仆人还有村长尸体,顿时泪如泉涌。钱夫人匍匐在地,对着骑大马的官大人哽咽道:“家中有什么财物您尽管拿便是,何苦伤了外子性命?”

      骑马的山羊胡冷哼道:“你家儿子和另一个仆人在哪里?”

      钱夫人本就惨白的脸上更没了颜色,踉踉跄跄爬起来,向着别院一处房间冲去。

      这正是老仆二人患病的儿子歇下的地方,乳娘正在这里照看儿子,听得呼声更是吓得不敢出来。忽然见夫人跌跌撞撞闯进来,身上还带着血迹,摔倒在她身下。乳娘慌忙去搀扶,只见钱夫人满脸泪痕,无语凝噎,又见几个提着淌血兵器的官兵进来,心中也明白难逃一死。

      为首的官兵问道:“这就是你家剩的人?” 钱夫人双目血红,死死盯着他不说话,双手紧紧攥着乳娘的手。夫人是她喂大的,钱临也是她喂大的,和她的傻儿子一样是她的心头肉。此刻她已经明白夫人的目的,也只能双目含泪,一言不发。

      两个女人,一个病榻上的傻小子,离世前的惊呼比一只猫还要微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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